翟忍冬那一声是热的响的, 持续过程缠绵婉转撩人心扉,开始和结束又意外得畅快利索。
纪砚清是舞台上的强者,挑选的对手、搭档也都是强者,她骨子里钟情那种不拖泥带水的果决, 于是不意外的, 她的思绪被翟忍冬干脆的那一声劫持, 它便直直钻进了她的耳朵, 引得她浑身战栗。
完全陌生的感觉。
纪砚清一顿, 理智顷刻回笼:“翟老板,你什么意思?”
翟忍冬视线往纪砚清绷着颈部看了眼,后退一步靠着门说:“表面意思——你喜欢听。”
纪砚清:“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了?”
“没看到, 感觉到的,”翟忍冬说, “你刚才抖了。”
纪砚清又一次被看破揭穿, 脸上的表情沉下来,眼神笔直地盯着翟忍冬:“有人靠近的正常反应而已。”
翟忍冬:“正常反应……”
翟忍冬抬手, 从纪砚清脸侧经过。
纪砚清的视线本能往过瞥,却发现翟忍冬真的只是经过, 然后贴到墙上摸索着,“啪”, 玄关的灯猝不及防亮起来。
纪砚清无法适应, 闭上眼睛偏头躲避。
一两秒的功夫。
翟忍冬说:“正常反应耳朵会红?”
纪砚清定了一下, 头向回转:“翟忍冬, 你专门过来找事儿的?”
最后一个音落下,纪砚清的视线对上翟忍冬。
翟忍冬没直接看她, 而是眼皮稍垂了一点,眼珠微侧, 在看她的耳朵,像在挑她的弱点。
纪砚清盯着翟忍冬,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翟忍冬像是有了预感,抬眼看过去。
纪砚清正不紧不慢地往她跟前走,走过来站定,说:“我的耳朵很红?”
不红。
但如果她后面的目的还想达成,就只能说:“红。”
纪砚清:“没开灯的时候,你怎么知道?”
翟忍冬:“猜的。那晚在卫生间,我说我还能CHUAN得更急的时候,你嘴上否认,但心跳加速了。情绪反应导致的心跳加速,耳朵可能也受到了影响,会变红。”
纪砚清:“所以你今天就换了个更狠的花样来验证?”
翟忍冬不语。
沉默表示默认。
纪砚清心里本来就不痛快,被翟忍冬这么一挑衅,火气立刻就上来了。她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抬手捂住翟忍冬那双总想要把人穿透的黑色眼睛,另一手扶在她颈侧,拇指抵了一下她的下巴。
翟忍冬抬头,脖颈里拉出清晰的美人筋。纪砚清视而不见,偏头在她喉咙处说:“信不信我咬断它,让你后半辈子彻底闭嘴?”
翟忍冬眼睫轻颤,说:“不信。”
纪砚清凑近,张口。翟忍冬随之仰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和先前相差无几的音。
差的是真实性和真实背后本能的克制。
这一道音才更符合翟忍冬的性子,响起来时带着微不可察的震动。
就在纪砚清唇下。
她不自觉地抿了一下,舌尖扫过翟忍冬的喉咙。
“啪。”
玄关恢复到它原本的暗色。
翟忍冬手仍贴在开关上,偏低的嗓音在暗色里变得有些模糊:“继续。”
继续什么?
咬?
再咬真要见血。
翟忍冬明明知道,还让她继续。
她就那么不怕死?
还是,就那么想看她陷落?
纪砚清落在翟忍冬耳后的目光凉下来。
她陷落了,她就能名正言顺地睡她。
是这样吧。
做梦。
纪砚清发狠地咬了翟忍冬一口,又骤然慢下来,唇舌并用,耐心十足地撩拨着她的神经。
她不信翟忍冬忍得了。在这里接吻那晚,她就完全笃定。
忍不了,结局就未可知。
纪砚清的左手仍然捂着翟忍冬的眼睛,掌心偶尔有她的睫毛刷过,轻得像是搔痒,从皮肤传到纪砚清的唇齿,她半睁的眼睛阖了两下,从翟忍冬耳后落到肩上。
翟忍冬穿着粗线条的宽松毛衣,领口大,锁骨半露,肩颈交界处平得看不出任何一点会拉低美感的斜方肌影子,只有突然将头偏向另一侧时绷直的线条,清瘦却有力,充满了蠱惑力和X張力。
纪砚清的视线定格般停了几秒,伸手拉開翟忍冬的衣領,吻上去。
翟忍冬攥紧手,眼底浮起湿热的雾气,围拢着她理智,也熏染着她的嗓子,她从喉咙底沉沉说了句,“想不想動我?”
翟忍冬话落,纪砚清的手已经速翻过她毛衣扯下心衣。翟忍冬的身体在一瞬之间绷紧。
纪砚清从重到轻,吻回到她唇上,一下一下地吻着她微微张开的唇缝:“翟老板,什么感覺?”
够不够沦陷?够不够失去理智?够不够低头认错?
纪砚清迫不及待想知道翟忍冬的回答。
翟忍冬张了张口,说:“没感覺。”
纪砚清一剎緊握。翟忍冬本能地弓身,却被捂住眼睛的手用力挡住:“这样呢?或者,这样?”
纪砚清漫不经心地撥弄了一下,问:“还是没有?”
翟忍冬的呼吸早已經亂了節奏,一开口,声音竟然还能保持平稳:“這裏的神經不太敏銳,你可以換個地方。”
纪砚清轻笑:“谢大老板提醒。”
纪砚清的手往下走,過腰,過腹,游刃有余地在翟忍冬的反馈下进行调整、发现,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引入自己的节奏,引入纪砚清并不打算触及的秘密之地,所以骤然触摸到一片濕潤那秒,纪砚清浑身一震,回过神来,几乎是气极地想离开。
翟忍冬早有预料,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说:“就剩這裏了,確定不試一試?”
试是输,不是还是个输!纪砚清毫不犹豫地选择和她“同归于尽”,不想,玄关里突然陷入寂静。
纪砚清放下捂住在翟忍冬眼睛的手,看着她说:“大老板,原来你也没人動过。”其实这是很显而易见的结论,翟忍冬连初吻都是她的,还有什么会属于别人,但默认和说出来能获得的心理优越感截然不同。
纪砚清突然就不那么气了,神情挑衅地盯看着翟忍冬,手也不遑多让。
翟忍冬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等你。”
纪砚清:“?”
等你来动?
纪砚清没听过什么缠绵悱恻的感情段子,翟忍冬的话也没有华丽的辞藻修饰,没有丰沛的情绪晕染,最多只算直抒胸臆,可纪砚清的心却忽然跳了一下,有隐秘陌生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快速增长,顷刻就漫过了喉咙。她被那股膨胀汹涌的情绪逼着靠近翟忍冬,手也同步向LI,在翟忍冬炽热的气息中问:“翟忍冬,除了长得好,我还有哪些地方值得你这么纡尊降贵,费尽心思?”
说,只要翟忍冬能说出来一点她满意的,她就考虑放过她。
纪砚清笔直地注视翟忍冬。
翟忍冬也看着她,脑子里闪过很多——寂静舞台、深夜河边、学校礼堂、街头、门外,还有,大雪的路边……她看着一辆白色的车子渐行渐远,哭都哭不出来。
那天冷到了骨子里。
她一个人,送走了身边唯一爱她的人。
送向不见天日的牢笼,葬送了她一辈子。
她却一点也不怪她,弥留之际想的全是她往后怎么办。
“忍冬,你不能靠一个人的名字活一辈子,喜欢她就想想办法去见她。”
“我去了,带了一束她喜欢的百合,可她有别人,我看到她们在接吻。”
“那你怎么办?妈一走,你就又是一个人了。”
“我不知道。”
“你要不要试着换个人,昨天梁……”
“妈,我只要她。”
翟忍冬目光震动,手腕上的伤疤像是被再次剖开一样,一瞬间的凉意闪过,她抓在纪砚清腕上的那只手一松,握住她的下巴就偏头吻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主动让纪砚清有片刻空白,她被推在墙上,唇舌之间蛮横的吮吻又野又疯,深得像是要吃了她,但没任何一丝那种浓烈到会让她心跳加速的情绪……
纪砚清猝然回神,沉而静的双眼盯着翟忍冬。
连个“走一步看一步追她”那种敷衍的理由都不愿意找是吧。
就这么迫不及待?
行啊。
纪砚清手的幅度速度带上了怒气和凉意,另一手贴在翟忍冬颈下,她的心跳隔着筋骨撞在她手指上,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所有情绪戛然而止。
翟忍冬定着,睁眼看着纪砚清。
纪砚清说:“想骗就骗,想吊就吊,想SHUI就SHUI,翟老板,你当我是什么?”
纪砚清后退一步拉开门,站在光里,看着暗处翟忍冬说:“别让我请。”
翟忍冬衣服还乱着,呼吸急促。她在纪砚清冷冰冰的目光中闭了闭眼,直起身体往出走。
纪砚清面无表情地等她离开后推上门,握着门把一动不动。
……她也不是非要这么对待一个数次帮过她,救过她,护过她的人。
如果翟忍冬什么都没为她做过,可能上一次在这里,她就已经和她进行到底了,隔天该干嘛干嘛,走的时候不拖泥带水。她真不是什么温良恭谦的好人,做得出这样的事。
可翟忍冬偏就是为她做了很多,一件两件跟小钉锤一样,敲开她心脏外面那层冰雕泥塑的灰暗外壳,让她不自觉的向她靠拢。
她已经被翟忍冬逼得往前走过太多步了。医院的楼梯上,一切被披露出来那秒,她除了气愤,也如释重负。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否则翟忍冬不可能只是挨一个耳光那么简单,她的账也不会是用靠近她,吻她来算。
但她的脾气是真差,还心胸狭隘,爱斤斤计较。
翟忍冬如果说不出来她哪点好,那她宁愿在账清算结束之后,回退到朋友的状态,或者干脆回到最开始的关系。
她可怜,没被人爱过。
她几乎倾尽手里的一切爱过两个人,还被那两人背叛了。
所以这次,她就是要把自己摆在第一位,行就行,不行她绝不留情。
“咔!”
纪砚清拧上防盗锁,大步走到床边仰面躺下。
刚才动翟忍冬的时候,她不知不觉进入状态了,前所未有的汹涌情绪现在还在她身体里堆积着。她不屑Z/W,只是攥着手躺在那里,躺到楼上的脚步声消失在床边,才起身去卫生间清理自己。
此时的时间已经走过了十一点。
在九斗柜前站了快半个小时的翟忍冬翻起反扣柜面上的相框,看着才44岁就已经白发满头的母亲说:“妈,我能告诉她14岁的翟忍冬差点杀人吗?”
————
次日中午,纪砚清和翟忍冬一前一后下楼。
看到翟忍冬,纪砚清没再和前两天一样主动招她,也没说完,就让过她去了炉边。
后来吃饭,翟忍冬在厨房,纪砚清在桌边。
两点半出门,翟忍冬穿戴严实,手里拿着摩托车钥匙站在门口,纪砚清像是没看见,手套一戴就走进了大风里。
今天没雪,反而更冷。
隔天有雪,温度也不会回升。
培训中心,阿旺和往常一样换好衣服,在旁边拉伸。
纪砚清调好音响偏头,不经意看到了阿旺后领口处露来的一块青紫痕迹。她眼眶一收,快速走过来拉开了阿旺的衣领。
背上纵横交错的全是淤青。
“怎么回事?”纪砚清的声音阴沉冰冷。
阿旺淡淡的,像是放弃了一样:“我爸给我说了个男人,我不想嫁,他拿火棍打的。”
“你没还手?”
“我不是阿姐,不敢还手,也不知道怎么还手。”
“那就活活受着?!”
纪砚清的指甲掐在手心,脑子里年幼的纪砚清站着一动不动,被风衣腰带一次次抽在身上。
风衣腰带不会留下和阿旺一样扎眼的青紫,但疼,疼得她麻木到现在才想起来出声。
“去换衣服。”纪砚清说。
阿旺抬头:“换什么衣服?”
纪砚清:“来穿的什么换什么。”
阿旺一愣,脸就白了:“您不想教我了?电视台的人马上就来了,我一定要选上,纪老师,我一定选上!求您再教我几天!求求您了!”
阿旺的恳求一声接着一声。
纪砚清面无表情。
跳舞。
有人被困在里面一辈子出不去,有人却拼了命地想往里挤。
它真的能救命吗?
……可能吧。
纪砚清看着阿旺说:“以你现在的水平,只要选人当天正常发挥就一定能选上,不用急在这两天。”
阿旺眼泪直流:“真的吗?”
纪砚清:“真的,所以现在跟我去医院,到选人那天能恢复多少是多少,尽量不要让这些伤影响你的发挥。”
阿旺发青的嘴唇抖了又抖,最后只是突然扑过来,抱着纪砚清失声痛哭。
纪砚清站着,垂在身侧的手捏了一下,抬起来摸了摸阿旺的头,就像当年幻想的,有个人来摸一摸自己。
————
医院,阿旺的伤比纪砚清预计的轻,可能她爸也顾忌着电视台选人,没下狠手。
纪砚清帮阿旺拿了药,在街边叫了辆三蹦子,把她带来藏冬。
现在还早,阿旺回去也是干活,还不如在藏冬烤烤火,让刘姐给做点吃的。
黎婧正在忙,乍一看纪砚清回来,惊讶地问:“纪老师,今天怎么这早的?”
看到跟在后面,眼睛还红的阿旺,黎婧明白点什么,立刻笑着说:“你们先找地方坐,我马上过来!”
纪砚清应了声,带着阿旺往里走。
走到炉边,要给阿旺拉椅子的时候,纪砚清手一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不坐桌子坐炉边。
除了心思,她的行为也在潜移默化得向翟忍冬靠拢。
这让她低压的情绪立时就翻滚了起来,但因为有阿旺在,她没表现出来。
很快,黎婧提着热水壶过来,说:“纪老师,你们是单坐着,还是点点什么?”
纪砚清:“阿旺上次吃的东西,让刘姐再做一份。”
阿旺连忙说:“不用不用,我吃过午饭了。”
黎婧笑笑:“刘姐忙着呢,等她忙完给你做就快到晚饭了,先喝水。”
黎婧给阿旺和纪砚清倒上水,提着水壶要走。
纪砚清忽然说:“你老板呢?”
黎婧:“去小邱那儿了,刚走。”
纪砚清:“去干什么?”
黎婧想了想,念念叨叨地说:“没开车,肯定不是修车,小邱妹妹也没什么事了,那肯定不是看她妹。”
“应该是去找小邱闲聊吧。”黎婧撇撇嘴,酸溜溜地说:“她们认识十几年,可亲了。”
纪砚清一手托一手握,扶着茶杯不语。
难怪翟忍冬对小邱的感情不接受也不拒绝,情分在那儿摆着呢。
呵。
吊还是会翟老板会吊,老的,小的,没一个逃得过她。
纪砚清冷着脸把茶杯放在炉子上,想起身上楼。
余光扫见阿旺,她定了一下,转头过去。
阿旺身体下压,胳膊缩在腿上,整个人看起来风平浪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眼泪却跟断线珠子似得,一直往下掉。她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放空地盯着地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纪砚清蹙眉。
阿旺的心理状态已经不行了,晚上回家之后,她爸再做点什么,或者明天后天再把她打一顿,她可能就撑不到电视台的人过来了。
这件事要尽快解决。
纪砚清步子一转出门,在公交站等了一会儿,招收拦下车,竟然是她来这里第二天坐的那趟公交。
司机一眼认出她,连忙捂住投币口说:“你是忍冬店里的人,不用投币。”
纪砚清嘴唇动了一下,说:“谢谢。”
纪砚清往车厢里看了眼,在前排坐下。
你是我的店里的人。
翟忍冬用这话骗了多少人,骗了她多少次。
她刚才再次听到,第一反应竟然是有光可沾的骄傲。
一个被人沾光沾习惯了,从来不想着要去靠谁的人,竟然开始借另一个人光,这代表什么?
纪砚清烦躁地拨了一把头发,看向窗外。
车子走走停停,花了快半小时才到小邱的店。
纪砚清下来往里走,远远就看到小邱抱住翟忍冬说了句,“冬姐,我喜欢你。”
————
翟忍冬曲腿靠在墙边,装在口袋里的手没有动,没有拉开小邱,也没有回抱。
小邱发泄着在翟忍冬肩上哭。
冷风顺着墙根窜上来,吹得翟忍冬肩上冰凉一片。
这片凉意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变成两个人拥抱着,相互取暖,所以小邱哭得再崩溃,翟忍冬也没有给她语言或者肢体的安慰。
徒增幻想而已。
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之久,小邱红着眼睛退开,说:“冬姐,你是不是嫌我初中毕业没文化,才不喜欢我?你那么厉害,在那么大的……”
“小邱,”翟忍冬打断,“和这个没关系。”
小邱:“那是为什么?”
翟忍冬:“因为我在你之前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小邱:“她差点害死你!”
翟忍冬:“我说了,我去冰川是因为我性格里的缺陷,和她有关系,但不是最根本的因果关系。”
小邱语塞,不甘心地咬了一下牙说:“就因为她救过你,你就喜欢她?”
翟忍冬:“是。”
小邱:“那你也救过我妹,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翟忍冬说:“一,我救的是你妹,不是你,二,我没说你不能喜欢我,只说我不会接受她之外的任何人。”
翟忍冬的话清楚明白,不留余地。
小邱发白的脸上一阵阵透着绝望:“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翟忍冬说:“没有。”
小邱手发软,看着翟忍冬,嘴唇在颤:“14年也没有可能?”
翟忍冬:“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先说你一开始为什么喜欢我?”
翟忍冬:“小邱,听清楚,我说的是一开始。”
小邱面上一慌,避开了翟忍冬的视线。
翟忍冬:“不敢说?”
小邱攥着发软的手,片刻,倔强地抬起头说:“没什么不敢!我就是为了报恩!你刚来这里的时候,每天除了喝酒,就是坐在山坡上发呆,我心疼你,想着陪你!我怕哪天一眼不见,你又像我发现你的时候一样,满手的血倒在雪地里,跟死了一样!冬姐……”
小邱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12岁,我在那么大的城里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你帮了我,15岁再去,还是你在。你让我妈多活了三年,让我妹活到现在,这么大的恩情,我不可能不感激你,可我那时候身无分文,根本还不起。”
“那也不能是拿你自己还。”
“……后来不是了。”
小邱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你出钱帮我开店;知道我妹离不开人,就自己去县城学修车,学会了回来教我;你还给我钱,让我和我妹能活下去……我每天睁眼闭眼全是你的好,那些好就像慢性毒.药,我从感激你到真的喜欢你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翟忍冬沉默了,很久,才说:“你第一次见我,就知道我心里有人,何必费这个功夫。”
小邱:“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小邱的话脱口而出,说完就意识到错了,慌忙道歉,“对不起!冬姐,我……”
翟忍冬:“没什么对不起的,你没说错,我们那时候确实不是一路人——她是海报挂在楼上,我一个穷学生,每天起早贪黑,口袋里干干净净。后来我们差点成为一路人,现在依旧分道扬镳,可那又怎么样?她就在我心里,到死也在。”
小邱不可置信地看着翟忍冬,咬紧牙,不知道究竟是痛苦还是愤怒,只在翟忍冬转身要走的时候,不甘心地喊了一句,“那她喜欢你吗?!”
翟忍冬步子顿住,想起纪砚清这两天的回避和冷淡。她好像在慢慢把对她的那些“意思”回收。
小邱看出翟忍冬迟疑,立刻说:“喜欢我就放弃!”
翟忍冬低了一下头,又抬起来看着前方的路:“我不会放弃。”
话落,翟忍冬提起围巾,离开了小邱的店铺,一路走走停停,从天微沉想到天全黑,推开了培训中心的玻璃门。
前台一愣,说:“冬姐,你怎么来了?”
翟忍冬:“接人。”
前台:“她三点多就带着阿旺走了啊,你不知道?”
翟忍冬:“去哪儿了?”
前台摇了摇头:“走的时候脸色特别不好。”
翟忍冬“嗯”了声,往出走,走到半途停了一下,掏出手机给纪砚清打微信语音——她还没有纪砚清的电话。
枯燥的提示音一声接着一声,很快出现对方手机可能不在身边的提示。
翟忍冬挂了继续打。
第二次终于接通,里面却只有纪砚清奄奄一息的咳嗽。
翟忍冬的步子在雪地里定格:“在哪儿?”
纪砚清:“咳,饭,咳咳,饭……”
“都把路腾开!友红婶的饭店着火了,消防马上来,要进车!赶紧腾!”
有人站在集市的门下大喊。
冷风涌动,翟忍冬握了一下手机:“撑五分钟,最多五分钟,听明白了吗?纪砚清,就等我五分钟。”
一句话的时间,翟忍冬已经跑进了集市。
路上站满了人,翟忍冬不记得自己撞到过几个,谁给她白眼,谁和她搭话,到饭店的时候,火已经烧到隔壁了。
翟忍冬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大步往里跑。
有人拉住她喊:“你疯了!火是从厨房烧起来的,里面煤气罐、面粉、油、酒堆满了,你现在进去就是送命!”
翟忍冬回头,深黑瞳孔里带着冷静的疯狂:“我的命就在里面。”
对方被震住,手一抖,眼睁睁看着翟忍冬一头扎进火里。
火烧起来的地方,纪砚清抱着昏迷不醒老板娘缩在墙根。
纪砚清刚才的意识已经非常薄弱,如果不是手机突然响起来,她被惊醒,现在已经晕在了浓烟里。
翟忍冬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充满了安全感。
纪砚清蜷缩着,迟滞地想起铁轨旁,她抓着那件白色的羽绒服,从雪雾里朝自己走过来的画面——表情很淡,步子很稳,周围风雪狂怒,风哨声尖锐恐怖,她却像是察觉不到一样,笔直漆黑的眼睛只看着一个方向——她在的方向。
“呵,咳咳咳……”
那时候就心动了吧。
只是她这人高傲,脾气又差,不愿意往那里想。
现在倒是想了,想得矫情又较真,非得要她一句真心话。
纪砚清忍不住笑,周围却浓烟滚滚,她的嘴稍微一动就咳得撕心裂肺。
好不容易缓过来,她把唯一一块湿抹布——老板娘用来洗锅的抹布,捂回到老板娘口鼻上——刚才她咳嗽得幅度太大,抹布移位了。
纪砚清躺着,耳边回放着翟忍冬的话。
五分钟……
她不是在小邱那儿吗,那么远,五分钟怎么过来?
她既然没有推开小邱,又为什么要让她等五分钟?
纪砚清想起那一幕,心口忽然疼得厉害,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嫉妒的,或者,难受的。
难受的吧。
不然怎么会看到一辆车就跑上去,一路冷着脸坐到集市,站了几分钟,忽然想起老板娘说她的店是地道的酒馆,就草率决定过来喝一杯。
————
店里只有老板娘一个人,正要关门。
看到纪砚清,老板娘顿了一下:“吃饭?”
纪砚清:“喝酒。”
老板娘看她两秒,让过门口的位置说:“进来吧。”
老板娘给纪砚清热了酒,坐在旁边问她:“怎么了?”
纪砚清笑着摇摇头,反问:“老板娘怎么了?”
老板娘:“我能怎么?”
纪砚清看了眼她的脸:“前几天见你就不太好,今天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
“是吗?”老板娘用力搓了搓脸,问:“现在呢?”
纪砚清:“心事藏不住。”
老板娘笑了一声,低声说:“是吧。”
老板娘翻了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点酒,喝了几口:“今天是我姑娘忌日。”
纪砚清抿酒的动作定住,片刻,放下杯子说:“抱歉。”
老板娘摇了摇头:“好几年前的事儿了,没那么多忌讳。”
纪砚清欲言又止。
老板娘主动说:“我姑娘是村医。那会儿也是下雪天,她挺着个大肚子去给别人接生,道不好走,掉悬崖里了。忍冬和派出所、救援队的人下去找了好几天才找到,带回来的时候眼睛都没合上。”
老板娘杯子里的酒洒出来,纪砚清握了一下她剧烈发抖的手腕。
老板娘笑笑,说:“没事,就是心疼我姑娘最后那几个小时怎么过的。她到死都在治病救人,最后却落得个死不瞑目。你说这老天爷到底是公平还是不公平?说他不公平吧,他让我姑娘生前受人尊敬,死后也不寂寞,逢年过节的,总有人去看她;可你要说他公平,他又不让好人长命。唉,弄不明白。”
老板娘把杯子里的酒喝完,抹了抹眼睛,说:“光喝酒容易醉,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纪砚清想说不用。
没等开口,老板娘已经起身离开,背影跌跌撞撞的,路都走不稳。
纪砚清想问不敢问,兀自坐在桌边喝酒。
酒上头,意识就变顿了。
纪砚清再次想起来老板娘的时候,她已经进去厨房快一个小时。
厨房另一面是空地,抽油烟机朝着那边,把已经烧起来的浓烟全吸到了外面,店里很难闻到,加上厨房离得远,动静很难传到前厅,所以当纪砚清察觉到不对,一路找过来的时候,火势已经非常猛烈,还不断有酒坛子炸开,加重火势。
老板娘晕倒在灶下,身上的衣服已经烧了起来。
纪砚清当机立断拿了灶台上的湿抹布捂住老板娘的口鼻,拖着她贴墙往出退。
退到一半,烧久了的横梁突然垮下来,砸在橱柜上,橱柜支撑不住往下倒。
纪砚清一顿,想起翟忍冬把她从铁轨上拉起来那天的动作,立刻一脚踩住旁边的面粉袋子,双手抓住老板娘的衣服,猛往后一扯。
老板娘没被砸中,纪砚清的脚卡下面了,动不了,出不去,她还以为这次只剩等死。
————
她就只是等着,稳定的情绪和上一次在酒店遇到火灾时一样,至于心态……
上一次,她想的是:死是种解脱。
这一次,她想:她死了,翟忍冬会不会难过。
挺可笑的。
不接受她的主动,又不甘心她马上就忘。
她这种人……活该没人爱吧……
纪砚清咳着,意识越来越模糊。
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口鼻上陡然传来一片凉意。
纪砚清眼皮动了动,艰难地撑开一条缝。
翟忍冬扯断了一半湿围巾给她,另一半自己留着,正在推卡住她脚的橱柜。
橱柜是实木的,非常大,一般人根本推不动。
翟忍冬肩膀顶上去的时候,像水浇在火上,发出刺耳“滋啦”声。她全部在乎,用尽全力往上推,但仍然只能推动分毫。
她的身体才刚好,没那么大力气。
可好像有那么大的勇气。
纪砚清怔愣又错愕地看着,反应过来的时候,沉得几乎抬不起来的手已经顺着地伸过去,扯了一下翟忍冬的裤腿。
翟忍冬的动作戛然而止,快速退回到纪砚清身边蹲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
火光烟雾中的对视其实看不清什么,纪砚清现在的意识也不那么清醒。
可似乎就是这种模棱两可的环境模糊了她心里的那本账,让她此刻看到的听到的,只剩下有个人在为她奋不顾身。
真真正正为她。
她从前没有,遇见这个人之后比比皆是。
纪砚清的眼睛被烟熏得发酸。她说不了话,手指勾回来指了指更好救的老板娘。
翟忍冬懂了她的意思。
翟忍冬没有任何犹豫地把老板娘扶起来,迅速把老板娘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另一手用力抱了一下纪砚清的肩:“再等我两分钟!”
话落,翟忍冬抱着老板娘往出走,身后是接连不断的倾塌声,可她不能回头。
她想要在两分钟内再回来,就只能用尽全力往前走。
纪砚清给她算着时间,心里想着,她死了,翟忍冬一定会难过。
她从刚才那个短暂,但紧到她骨头发疼的拥抱里感觉到了。
一清二楚。
抽油烟机早已经被烧断了线,停止工作,厨房里浓烟滚滚,只有猩红的火带不断往出冲。
火苗越升越高。
墙根的酒坛骤然炸开,一秒就将火引到纪砚清身上。
同一秒,她被翟忍冬湿到滴水的外套裹住。
翟忍冬把纪砚清扶起来靠着墙,立刻转手拿起脚边的小型千斤顶,放到橱柜下面,一脚踹进去卡着,回头对纪砚清说:“橱柜马上就要快烧断了,顶起来之后在半空撑不住,你看准了把脚抽出来。”
就一次。
错过了,断裂的实木橱柜会砸上纪砚清的脚。
翟忍冬知道,但她说得没有任何的煽情犹豫。
纪砚清也知道,只说了一个字:“按。”
说得气若游丝,但坚定不移。
翟忍冬立刻按下按压杆。
每按一次,千斤顶就升高一点。
纪砚清试着活动脚。
橱柜轰然砸下的瞬间,翟忍冬抱起已经抽出脚的纪砚清大步往出走,烈火追着她们,带着一道巨大的轰鸣。
那一声震得纪砚清耳朵都在嗡嗡,身上却感觉不到任何一丝冲击,就像那年在酒店。
她睁不开眼睛,抵在翟忍冬胸前的手一点一点抓紧了她的衣服。
外面,消防和救护车都已经来了。
翟忍冬把纪砚清抱过去,言简意赅说了情况,退到一边靠着。她虽然浑身湿透,但脸色平静,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有熟人过来给她递干外套,她都是说了声“谢谢”才伸手接住,可几秒后,她慢慢弯了腰,手撑在膝盖上,呼吸急得像跑了几万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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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砚清的问题不大,只是吸了烟,医护给她做了胸外按压,吸了一会儿氧就醒了。
醒来没看到翟忍冬,纪砚清问旁边的医护:“救我的人呢?”
医护愣下:“哦,你说翟老板啊,回店里了。她为了救你们,第一次往身上浇了一整桶水,第二次直接蹲水缸里泡透了才进去的。这么冷的天,风又大,她还在这儿待着的话,早冻僵了。”
纪砚清迟缓地应了声,目光落在头顶的灯上,沉默着出神。
过了不知道多久,纪砚清摘掉氧气罩,坐起来说:“我没事了,谢谢。”
医护只来得及说句“唉”,纪砚清就弯腰下了车。
纪砚清走到路边,给了看热的三蹦子一百块钱,让他以最快的速度送她去藏冬。
三蹦子喜上眉梢,一把将油门拧到底。
到的时候,黎婧正戴着帽子往出跑,准备替翟忍冬去照顾纪砚清。
猛地看到她就在路边,黎婧定了一下,以为自己看岔了。
直到纪砚清出声:“你老板呢?”
黎婧没搞明白情况。
她老板明明说纪老师被烟呛晕了啊,怎么看起来像是没事人一样?
不对!
纪老师的精神明显不好,衣服也脏得很!
黎婧伸手就要去扶纪砚清。
纪砚清抬手躲了一下,重复:“你老板呢?”
黎婧懵着:“她房间。”
纪砚清“嗯”一声,上楼,敲门,没人回应,只有门口两个湿漉漉的脚印在告诉她,翟忍冬确实回来了。
纪砚清顿了两秒,握住门把往下按。
翟忍冬果然忘了锁门,可见进去得有多匆忙,身上有多冷。
纪砚清推门进来,上了锁,在有水声的卫生间门口站了一会儿,抬手打开。
正在冲热水澡的翟忍冬怔住。
过了两三秒,才想起来要去扯浴巾,关水龙头。
纪砚清又立即把热水打开,浇在翟忍冬泛着青身上,另一手用力抓住她刚触到浴巾的手,说:“翟忍冬,回答我一个人问题。”
翟忍冬蜷了一下手指,说:“什么问题?”
纪砚清:“你说的睡是一YE情,一段路,还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