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珩。”

  望向身边人泛着冷冽的侧颜, 孟晚瑜下意识地抬起手,却马上止住了想如同在游戏里那般拽一拽千珩衣角的习惯,仅是轻声呼唤。

  “千珩,我没事。”

  转过头, 穿着病服的千珩迅速地扫视了一旁的女人, 发觉了孟晚瑜因方才突然的惊吓起身, 而不慎磕撞到左手背的红痕, 她危险地眯着眼, “撞到了。”

  低声开口,她满脸写着不悦。

  “啊...没事的,我不疼。”默默地将左手手背藏到身后, 孟晚瑜微笑着摇了摇头,试图缓和千珩紧绷的神情。

  “对了, 餐具。”像是为了转移话题一般, 她从包里拿出一根方才在前台护士提供的叉匙。

  它既有着与汤匙相似的外观,前端却又似叉子, 有波痕状的锯齿,软塑料的材质, 作为餐具不论怎么大幅度地凹折都不会断裂,既不能成为攻击他人的武器, 也无法成为自.残工具。

  将叉匙放在了便当盒的顶端, 孟晚瑜将其往千珩的方向推了推。

  “千珩, 别生气。”望着仍旧是一言不发的人, 女人无奈地笑了笑,接着宽和地说道, “我没事的,那个男人攻击的不是我。”

  转向了另一头, 看见了沙发座椅上惊魂未定的男孩,孟晚瑜微微蹙眉,脸上泛着心疼。

  “如果他攻击的人是你,那他会死的。”转了转手中的铁锁,千珩冷淡地陈述着事实。

  “嗯...看来他很聪明呢。”没有怀疑千珩所说的话,也没有因此感到惊惧,孟晚瑜的表情温和。

  “但,今天很难得...所以千珩,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上身不自觉地向前倾,将双手撑在自己沙发的椅垫上,她低下头,脚尖安抚般地蹭了蹭千珩身下的沙发椅角。

  “呜...” 轻轻哼了一声,千珩注视着眼前这个过分善良的人,半响之后点了点头,“好。”

  深吸了一口气,她伸出手将便当盒拉向自己,“我没有生气。”

  转动手腕,拉开便当的扣环,千珩的动作有些慢吞吞的,但低垂的眼却写满了郑重与虔诚。

  今天一大早在盛装的时候,因为担心千珩吃不饱,所以整个便当盒被孟晚瑜装得有些沈甸甸的。

  上下分为两层,在顶部是已经被炖煮得软嫩得牛肉,混合著切成块状的洋葱与番茄等配料,而在底部则是粒粒分明的米饭,角落里还放着几颗油炸的蔬菜丸。

  “啊,已经软掉了。”望着桌面上,下层的便当盒中,本应该炸得酥脆的褐色丸子,孟晚瑜皱着眉头,有些苦闷,“明明我盖上之前已经先等水蒸气散过。”

  为了符合病院的规定,即使是便当盒也必须是没有保温效果的塑料材质,这让掌厨的她非常困扰,原本想为千珩准备即使凉了也依旧美味的饭菜,但看来她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我去问问护士小姐,能不能借用微波炉好了,这样热一热比较好。”既然食物已经失去了口感,至少希望千珩能够吃到温热菜肴的孟晚瑜起身,却被身边的千珩给出声打断。

  “不需要。”没有抬头,千珩只是盯着眼前的饭菜,“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并没有给女人反应的时间,她拿起叉匙,挖起了那个被孟晚瑜形容已经因水气软下来的炸丸子塞入口中,虽然外皮确实已经不在酥脆,但恰到好处的调味和精心将各类蔬菜完美融合的柔软口感,令那一丝的缺憾显得微不足道。

  “好吃。”轻轻地说出了内心的感想,她又舀了一块牛肉,浸满了番茄的酸和洋葱的清甜,混合了已经挥发过的葡萄酒香气,滋味也是无可挑剃。

  但即使已经被花上足够的时间炖煮,可千珩口中的肉依旧被咀嚼了许久。

  甚至,不只是这一口。

  这两层的便当,千珩每一勺都盛得小心翼翼,控制着双手偶尔因服药过度的颤抖,生怕糟蹋了孟晚瑜的心血,而每一口,她都花上许多时间品尝。

  想尽量将此刻的时间拉长,让自己能够记下所有的味道,让自己能够记住有那人相伴的这个当下。

  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蔓延在她的心口,她垂下的睫毛微微颤抖,总是已经冷淡空洞心有什么温热的感受在溢出,在那其中,她难得地感到了一丝可能名为满足的情绪,剩下的她却一时也无从知晓。

  咽下嘴后一口,千珩将便当盒中的菜肴吃得干净,许久未大量进食的她胃涨得有些疼,却仍是表现地对此蛮不在意。

  “很好吃。”放下餐具,她再次由衷地夸奖道。

  “真的吗?那太好了。”看着自己烹煮的食物被一扫而光,在千珩进食时一直紧张观察的孟晚瑜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呼出了一口气,“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之后还可以尝试做一点别的。”

  “下次...下次的家庭日是春末。”郑重地将便当的盖子阖上,不敢直白地询问女人是否会为了自己再次前来,千珩低头轻咳了一声,“你公司那边,春末的时候会不会太忙?”

  故意偏过头望向窗外的绿植,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

  而随着时间,变得更加熟悉千珩的孟晚瑜即使察觉了她难得的局促,可也丝毫没有调侃之意,“别担心。”笑了笑,她感觉自己的心似乎变得软软的,真切地对着眼前的人保证着。

  “我一定会来的。”

  当带着图画纸和粉彩笔的活动老师进入了会客厅,应该是发现了孟晚瑜眼中的新奇和跃跃欲试,千珩抬手,向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领取了艺术材料。

  墙壁上的投影仪播放着粉彩笔的着色方式,以及能够混合多种颜色的涂抹方法,孟晚瑜观看视频的脸十分认真,仿佛手上所创造的将是一幅旷世巨作。

  但当巡视的活动老师经过她的身边时,脸上的表情却有些淡淡的微妙。

  虽然每一次家庭日的活动皆是为了促进医院住民与亲友的正向互动,成品的质量并不具有任何意义,但这还是老师第一次在这项活动上,看到有人创造出如此抽象的作品。

  “您画的这个,是一只乳牛吧?画得十分有创意呢!”

  站在孟晚瑜的身边,染着蓝色头发的艺术老师看着纸上一团模糊的黑白形状,努力地用活泼的语气给予夸奖。

  “嗯...我画的,是一只兔子...”手指上沾染着涂抹过粉彩后的痕迹,孟晚瑜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作品有些困扰地澄清。

  “啊,是这样啊。”尴尬地回应,艺术老师深吸了一口气,僵硬地抹了抹额头的汗,“这真是非常新颖的表现方式呢。”

  待巡堂的老师离开后,见孟晚瑜有些颓丧地看着手中的画作,千珩开口,“你画得很好。”

  指了指画纸上两坨明显的白色平涂痕迹,她补充,“耳朵很明显,是兔子。”

  “谢谢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是安慰,显然没有绘画天赋的孟晚瑜叹了一口气,转过头看着身边人的作品,犹豫了几秒之后,她也同样夸赞,“千珩你也画得很好。”

  偏过头,试图寻找适合的词汇确切形容,孟晚瑜吞吞吐吐地说道,“你画得...特别生动?”

  孟晚瑜的犹豫并非看不明白千珩图纸上的作品,相反,身为武器大师,总是冷着脸的千珩,似乎意外地具有充份的美术天赋。

  她所绘制的黑豹栩栩如生,淡蓝色的眼睛用白色的高光点涂,囧囧有神,姿态优雅地趴在一片绿茵之中,似乎只要它愿意便可以在下一秒从纸上跃然而出。

  面对如此栩栩如生的黑豹,孟晚瑜唯一的建议,便是希望它口中的羚羊尸体也不要这般『栩栩如生』就好。

  能将鲜血逐渐干凅的画面,裸.露在外的肋骨,以及开肠破肚内脏淌流模样画得如此清晰真实,倒底算不算得上是天赋异禀呢?

  也难怪方才绘画老师看到千珩的作品,也只是一言不发地加快了经过她的脚步。

  想到了那时老师脸上一瞬间没藏好的惊恐,孟晚瑜内心里忍不住地感到抱歉。

  但听到了孟晚瑜夸赞的千珩似乎有些高兴,“你可以带回家。”她抿了抿唇角,将手中的画作推向了女人的方向。

  “嗯...谢谢你。”看着眼前的羚羊尸体,孟晚瑜不太确定是否要拒绝千珩的好意,可看着画作上属于千珩的签名,她一边道谢收下,一边着手思考这幅稍稍血腥的图画倒底应该挂在家里哪一个位置。

  卧室是万万不可行的...

  或许,大门一进来的玄关处?可能多少会有一些驱赶小偷的作用...

  即使课堂结束,去洗手间洗好了手的孟晚瑜最终也没有做出一个确切的决定。

  稍稍卷起袖子,用镶嵌在墙壁上的烘干机吹干双手上的水滴,她朝着会客厅的方向走回,在经过玻璃走廊时,她看到了对面建筑的二楼,方才被施打安定剂被担架带走的男人如今在护士的陪同下已经恢复了意识。

  与方才疯狂咆哮的模样不同,他的眼神清明,顺从地跟随着身旁人的指令,看模样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

  “你们医院安定剂的药效好厉害啊。”回到了千珩的身边,想到了刚才见到的男人,孟晚瑜眨眨眼。

  有些不解地偏过头,千珩不太明白女人突然感叹的理由。

  “刚刚那个发病后被抬出去的男人,好像已经恢复了。”朝着门口的方向指了指,孟晚瑜说道,“我以为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稳定精神,没想到恢复的这么快。”眨眨眼,对于一个多小时前才被五花大绑搬出去的男人能迅速地恢复正常,她的语气惊讶。

  “...他啊,你说1029号。”明白了孟晚瑜的意思,千珩并没有应和女人的话,只是报出了男人的病号后木然地耸了耸肩,“他那不是发病。”

  面对孟晚瑜一脸不解的表情,千珩开口,“像我们这种有攻击倾向的住民,审核家庭日的参加资格通常都很小心。”

  除了必须获得主治医师与责任护士的同意之外,也必须在两个月内的院内问题行为纪录保持稳定的空白才行。

  “而且在与访客近距离见面之前,都会提前施打针剂,保证行为能处在自控范围。”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像他那样突然试图攻击他人,大概有两种可能的原因。”竖起两根手指头,为了方便女人理解,她的语速不快。

  “一种是因为产生了很强烈的欲望,真实地超过了药物能压制的范围,我从别人听过的案例包括因为愤怒想展示力量,或因为紧张而想宣泄压力,甚至喜欢到想要宣示主权,这都有可能。”

  脸上挂着不以为然,千珩似乎清楚方才的男人并不属于以上范畴,她又道。

  “还有另一种原因,是在完全自控且清醒的状况下表演『发病』。”冷冷地抿起嘴角,她说明着,“这么做的理由有很多种,比如为了测试来访视的家人是否还会无条件接纳自己,想知道即使这次在他们的面前发病,他们下次还会不会来探望自己。”

  “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在他们面前表演疯狂,好让他们再也不来探望你。”

  正如她自己当时对林宇和母亲所做的那样。

  “外头有传言1029号的未婚妻似乎想要解除婚约,毕竟1029已经入院一年了。”想到了偶然间从爱八卦的园丁那所听到的消息,千珩推测,“他大概是想借着这次发病,和未婚妻是否还会再次探访这件事,确认她对自己的感情吧。”

  一脸漠然,千珩对于1029号的作法不做评价,对于男人这么做的理由,她完全无法共鸣。

  再次来访如何?从此再也不来又如何?如果会为了可能的结果而伤心,何必又在一次次的试探?

  像他们这种人,本来就不能对结果有所奢望。

  况且,不论是谁都会为此感到痛苦不是吗?

  如果是自己,绝对不会想要故意吓唬那个单纯又和善的女人的。

  在能自控的范围内,自己一点都不愿意冒任何会让她远离自己的风险。

  望向身边的孟晚瑜,千珩垂下眼。

  “原来...是这样啊。”微微睁大了眼睛,知道了其中缘由的孟晚瑜一脸难以置信,“原来还会有故意发病这样的原因吗...”

  “千珩你也会这么做吗?”偏过头,她心血来潮地提问。

  耳里听着女人的感叹,千珩正要准备摇头,可下一秒,她却眯起了眼睛,表情严肃地盯着孟晚瑜卷起的袖口。

  “手。”看着女人手腕上,那一条一条已经泛白,明显与其他肌肤格格不入的疤痕,千珩的语气隐约有些颤抖,“你的手。”

  “啊...抱歉。”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总是穿着长袖的孟晚瑜匆匆地将袖口拉直,遮挡上头的刀痕,“这在游戏里是没有的。”

  似乎是对在现实中暴.露出伤痕的这件事感到很抱歉,她习惯性地笑了笑,“对不起让你看到了,因为只前发炎过所以伤口愈合的不太好,不是很好看。”

  “什么时候的事?”想如在游戏里那般上前,握住女人的手腕,千珩晃动的手却发出了铁锁相互碰撞的声音,似乎是在提醒着她如今自己的处境。

  “很久了,是在进入游戏之前...刚生病的那段时间。”低声回应着,提起那段不光彩,无比脆弱的自已,她连此刻的眼神有些回避。

  没有再继续追问,可千珩的心却突然莫名地烦躁了起来,仿佛回到了她那次在游戏里见到了脸颊被子弹划的牧师那般,只是此刻,那种疯狂的感觉更甚。

  对于现在才察觉到伤口的自己感到不满,也对于女人不懂得珍惜自己而烦躁,更是对于那个在她生命里刻画伤痕的罪魁祸首感到愤恨。

  如果现在能触碰她,自己一定会贴上她的手,舔咬她的曾在绝望之下刻上的痕迹,温热的血会让自己像饥饿的鬃狗那般疯狂,仿佛占领地盘那样留下能覆盖的齿痕,像疯子一样傲慢地认为自己能主宰她的生命。

  紧紧盯着女人白色衬衫下纤细的上肢,千珩像是被引领一般向前倾身,却在感受到自手铐而上的电流时瞬间回过神。

  而这时,会客厅的大门也被打了开来,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温和地宣告着家庭日的结束,而两名护士也率先来到了千珩的身边,虽是微笑着,但仍像是警戒一般站到了孟晚瑜和千珩之间。

  “时间过得真快。”没有察觉到千珩隐晦却复杂的心里活动,只觉得可惜的孟晚瑜小心地卷起了被赠与的作品,缓缓起身。

  “是啊。”轻轻呼出一口气,千珩对没有酿成大错的自己感到庆幸,抬起头,她像是预习过千百回那般自然地抬手告别,“...路上小心。”

  “好。”望着对自己招手的千珩,孟晚瑜有些不舍地回头,“那么,游戏里见。”

  面向着往出口去的女人,千珩的嘴角撑起不明显的弧度,“游戏见。”

  直到看着孟晚瑜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走廊尽头,千珩身边的护士才体贴地解下了铁链,带着她离开会客厅。

  “之前你难得失控的时后也是她来探访,今天事先打了镇静你还是差点没有保持安全距离。”其中一个月约莫五十出头的护士认识千珩,对于着个年轻但沉默的孩子,她心中还是有着同情,“电流虽然不强,但也是很痛的。”

  “怎么了?你也想学1029号?”一边领着她回到病房,她一边半调侃半严肃地询问着,“你也想要表演『发病』?”

  “不是。”盯着自己的手铐,千珩摇了摇头后回答。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年长的护士将千珩领回病房,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后又问道,“你明明白天用药后的状态都很稳定。”

  虽然千珩实际的病况严重,但在院内六年的期间,撇除在全息游戏中的疯狂宣泄,在药物的控制下她平日的生活情况总是相对稳定。

  “不知道...”轻声开口,熟练地转身,将双手搁在房门的洞口,等待着自己的手铐被解下,回忆着在孟晚瑜身边总是溢出的陌生情绪,千珩的神情有些恍惚。

  “我到底怎么了,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