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更深, 雨停风散,兰烬满灯台。
寝殿里早已有人整理好床榻,秋宁本打算候着文昭归来,问问可还有吩咐, 可她眼尖地瞥见二人折返时诡异的姿势, 吓得一溜烟跑远了。
云葳再轻, 也是个长成的大活人, 文昭气喘吁吁,将人如卸货般丢去床榻, 叉着腰缓了许久。
她盼着云葳放开些, 主动些,却没料到这人今晚有胆子一步登天,竟能厚着脸皮做了人形挂件。
云葳方才纯属热血上头, 这会儿冷静下来, 实在没眼看文昭。
逮到文昭喘息的间隙, 她出溜一下滑进被窝,一把将被子蒙过头顶,闷闷道:“陛下, 臣乏累至极,先睡了。”
“不许睡。”文昭翻身上榻,揪着锦被又把人薅了出来,霸道要挟:“朕还不困呢,你得作陪。”
“天快亮了。”云葳拖着长音哼唧:“该睡了陛下,臣还要陪您演戏,睡不够脑子不好用的。”
文昭沉声一叹,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想和人卧谈, 却又被云葳找了合适的理由搪塞。
反手给人掖好锦被,文昭失落地掐灭了烛火,扯落帷幔躺倒在侧,不悦道:“睡!”
不多时,文昭平顺有节律的呼吸声漫过耳畔,云葳悄摸探出了小脑袋,乌黑的瞳仁痴痴地望着身边人睡熟的侧颜,笑得有些憨傻。
她今日实在是出息,欺负了文昭不说,还把人看个光光,如今二人当真扯平了,云葳心里流淌的都是蜂蜜。
放飞自我,原是这般惬意畅快。
甜甜的小梨涡挂在嘴角,云葳欣然入梦,再度醒来时,身侧早已空空。
文昭一大早就移驾宣和殿,给贪睡的小懒猫留了个字条:外间茶炉,薏米甘露羹,莫乱跑。
云葳睡眼惺忪,抓过字条来读,忍不住嘀咕:“跟哄孩子似的。”
床边摆了新衣,还是昨日的式样,云葳瞥见时,眼角眉梢齐齐下坠,文昭耍她竟上了瘾。
顾不得许多,她裹了衣裙便去喝粥,明日就是中元节,一场连环大戏可不好演。
前殿内,文昭将萧妧和秋宁支使得团团转,计谋一套一套的,二人听得怔愣连连。
“澜意,你回府给表姑传个话,说明白些。”待支走了二人,文昭转眸叮嘱舒澜意:“让她见机行事,火上浇油就对了,她有分寸。”
文昭话说一半,舒澜意云里雾里,随口应承:“臣会把话带到。”
若非她事先知道老娘把云葳救了的事儿,此刻怕是懵了个彻底。
“朕派人往宁府一趟未免过于刻意,不如让你打着看望姐姐的名头去,放值后带些补品,过去知会一声吧。”文昭沉吟须臾,抓了壮丁办差,一时心情大好。
“是。”舒澜意猜不透文昭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觉得这人惯会把她和萧妧当作陀螺折腾,丝毫不心疼。
将要紧事安置妥当,文昭抬眸扫过桌案旁新鲜的贡品龙眼,招手唤来了罗喜:“此物往寝殿送些。”
罗喜眸色一怔,眯着狐狸眼温声应下,待入了寝殿,便四下扫视着,意图找寻些蛛丝马迹,印证自己的猜测。
云葳孤身窝在无人的寝殿百无聊赖,一早趴在茶几上睡了过去。
罗喜轻手轻脚地绕到她身前,躬身仔细地端详了这偷懒的“小宫人”一番,流露出一抹“原来如此”的表情,心底感叹蓝秋白的猜测实在如开了天眼般准确。
他耐着性子剥开几颗龙眼,推去了云葳身侧,临走时故意弄出了些许动静。
云葳从梦中转醒,鼻尖嗅到些许馨香,手撑着桌案起身的刹那,入目的便是一碟新鲜龙眼,果肉剔透。
她狐疑转过身探查,只见罗喜正躬身冲着她笑。
“回来。”云葳轻唤一声,压着嗓子道:“去放风问问,我让查的事有无进展?要快。我猜,你心早已不全向着我,但这件事我和陛下立场一致,你该有分寸。”
“您这说得哪里话,实在冤枉,老奴这便去传话。”罗喜的眼神虚虚地落在云葳身前半尺的位置,面对小主子的言辞试探,并未显现出丝毫慌乱。
此等反应入眼,云葳瞳仁微转,暗道老狐狸在御前修行多年,心态倒是沉稳。
她随手拎起个龙眼,丝丝甘甜入喉的刹那,恼人的愁思也融化了几分。
殿内篆烟飘渺,云葳闲来无事将所有的龙眼壳都剥落开,吞掉里面滑溜溜的果肉,复又耐心的把果皮盘成个个小圆球,摆回了盘中。
文昭的寝殿里也有个不大的书房,里间放着各色藏书,云葳四下观瞧半晌,手痒之下拎过一本别国风物志,窝在书橱一角看得入迷。
待到月上西楼星子落,文昭自宣和殿归来,进门走了几步,瞥见一盘未动的龙眼,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
小馋猫不是最爱清甜食物么?怎摆了一日都不吃呢?
“小芷?”她眼神四下游走却不见人,忍不住轻声唤着:“躲去何处了?”
徜徉书海的书虫子自是未曾听见这声微弱呼唤,手捧书卷窝在小竹席上,一脸迷醉之态。
文昭找寻了一圈,才从书案后的角落里寻到了缩成小团子的云葳,整蛊之心作祟,她悄然绕去书橱侧面,拎了个木雕摆件。
“啪啦”
一声轻响裹挟着残影砸在了书卷正中,云葳吓得不清,“蹭”的一下就窜了起来,把书卷扔出去老远,惊魂未定忙转头去找,是何物突然活了过来。
憋笑艰难的文昭脸颊肌肉紧绷,负手立在一旁,故作淡然道:“该用晚膳了。”
意识到是文昭的坏把戏,云葳嘟着小嘴,格外敷衍的叉手一礼,连问候都免了,直接俯身去捡书册与摆件。
“恼了?”文昭见云葳又窝去了地上,微微探身近前,语气里带了丝讨好。
“没,臣饿,早吃过了。”云葳呼嗒着羽睫,视线不离书卷,回应的有些敷衍。
“不打紧,坐着陪朕也可。”文昭捏了她的腕子攥在手心,把人从地上薅了起来,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往外走。
“那书好看,让臣拿着陪您?”云葳约莫把脑子忘床上了。
“书,好看?”
文昭顿住脚步,回望她的眼神凌厉中透着危险:“朕回来了,你陪朕却要靠书卷打发时间?朕很丑,让你提不起兴致?”
云葳嘎巴嘎巴嘴,别开视线逃避,嗫嚅道:“不…不是,臣错了,错了。”
“朕好看么?”文昭较上劲了。
“好看。”云葳暗骂自己刚才抽了脑子。
“哪儿好看?”文昭的指尖攀上她的下颌,微微一托,便让人与她对视了一瞬。
“哪儿都好看。”云葳意图以快来解决问题。
“敷衍。”文昭冷嗤一声,有些不悦地先绕去了茶案后歇息。
云葳在原地小声嘟囔了句:“矫情。”
好巧不巧,文昭抬眼的刹那,把云葳的口型看了个一清二楚。
臭猫都敢偷摸损她了,当真是无法无天,她心里没来由地想跟人怄气。
为转移注意力,她随手捏了个龙眼,“啪嚓”一下,竟捏了一手空气,皮儿顷刻就瘪了。
一个…两个…三个…
一盘圆滚滚的果子都是假象,被戏耍一通的文昭有些哭笑不得,觑着凤眸瞥向一旁捂嘴见乐子的云葳,讽道:“你是几岁的?闲得长毛了是么?”
“陛下背地里扔东西吓唬人,不也如此?半斤八两罢了。”云葳不以为意,怼人干脆果敢。
“甚好,待此间事了,你就升任门下侍郎,到时多的是人等着你呛,别被那群老滑头噎得说不出话。”文昭懒得和她绊嘴,悠悠然给自己斟了杯茶。
“前几日您答应臣了,臣不入朝。”云葳陡然冷了脸,文昭又耍她。
浅抿了一口茶,文昭眸色虚离地回忆半晌,忽而嗤笑一声:“朕从未明言答应过,是你误会了。”
“不干,抗旨也不干。”云葳气鼓鼓地跺着脚,调头跑回了书橱边赌气,一晚上都没搭理文昭。
气话罢了,人在身边,早晚能哄好,文昭气定神闲,没把这言辞放心上。
文昭忽而发觉,云葳不止倔,还颇为任性,背地里冒坏的小心思也不少,表面的乖觉周全,实乃应付不够信任之人的假象。
她这会儿回来,本是想陪云葳用个晚膳,不料小丫头不等她,早就用过了。宣和殿仍有公事,文昭等候须臾不见人出来寻她,索性折返前头打理政务。
直到子夜更深,文昭才再度归来,入了寝殿却未见云葳的身影。
书房没有,床榻没有,偏殿暖池也没有。
文昭心底发慌,忙不迭地跑去廊下,问着随侍:“黄昏至今,殿内可有人出入?”
“回陛下,没有。”廊下侍从正色回应。
大活人不会凭空消失,云葳离去却未被侍从察觉,定有内鬼帮了她胡闹。
文昭气不打一处来,拂袖打廊下离开,大半夜往坤宁宫去。
殿内画栋上抱着柱子挂了半晌的云葳长舒一口气,与身侧的槐夏耳语:“姐姐带我下去,胳膊酸。”
槐夏抱着人稳当地落在地上:“您自己找借口解释吧,婢子走了。”
说罢,黑影一闪,迅捷地从房梁处的小天窗翻了出去,踏着老树的枝桠,纵身离了庭院。
半刻后,文昭撞在了坤宁宫落锁的宫门外。
侍卫回禀,太后今夜乏累,一早便歇下了,宫苑入夜绝无外人搅扰。
文昭无奈地甩甩袖子,不知云葳又在憋什么损招,冷着脸回了寝殿休息。
她抖开床上的锦被,一个熟睡的肉团子咕噜噜滚了两圈出去。
活见鬼了,方才这锦被里分明瞧着瘪瘪的,怎这会儿冒出个云葳来了?
文昭险些以为自己累花了眼,抬手戳了两下眼前人,见云葳迷糊着不想理她,只得压下疑惑入梦。
方才槐夏回宫,是来给文昭留消息的,可巧被缩在角落里不惹眼的云葳逮了个正着,在云葳的威逼利诱下,不得已带人出宫料理了点事情。
翌日晨起,文昭照旧先行一步。
今日中元,她要以新收五谷供奉宗庙,率领宗室与重臣去太庙祈福祭祖的。
打从太庙回宫的半途,秋宁探身钻进文昭的舆车,与人附耳:
“陛下,戴远安的事有新消息,是元照容传回的,但她说此信息是另一波人马故意留给她的。”
文昭凤眸觑起,语气有些急切:“何消息,说来。”
“他被召回京,是因低价购入一批军马装备边军,得了元邵倚重提拔。那会儿正是元邵与云崧明争暗斗的当口,提戴远安回来,是用来斗云崧的。至于军马来源,昔日马商皆被戈壁匪贼灭了口,查不出。”秋宁小声回应。
国朝军马都要高价自北边游牧部落采购,昔年与西辽交好,便是相中了他们的优良战马,低价的军马定有问题,但时隔日久,只怕早已洗白。
“但任他为刑部尚书的公文,朕调阅过,是云崧提议首肯,文昱才拟了旨。”文昭眸底满布疑云。
“巧合就在,云崧上表提举戴远安的前日,杜廷尉以同僚相聚为名,邀云山近过府饮宴,但当晚只他二人在席,其余大理寺官吏皆未至。”秋宁补充道。
文昭听得此情报查证的精准程度与思路的特立独行,心底不由得感叹起了念音阁的心细如发。
这些人许是联络不到云葳,才将消息便宜了值守西北暗桩据点的元照容。但此举令文昭有欣喜也有紧张,元照容竟然被念音阁摸到了身份踪迹,若念音阁是敌人,她的人早已输了个彻底。
“让元照容归京来,西北的人马重新安置。”文昭沉声吩咐,没再回应戴远安的事。
她已然无需再查问,文俊行事审慎小心,但她现下猜疑日重,看事情不会受感性所控,这些线索足够她问罪文俊与杜家,伺机除去后患了。
了却例行的祭祀事务,文昭回到宣和殿时,已时近晌午,她将一身沉重的冠冕衮服卸下,倒在矮榻上缓解着身子的疲累。
“罗喜,把午膳传去寝殿,再选些可口的瓜果。”文昭阖眸小憩,淡声吩咐。
罗喜领命前去,恰恰得了机会往寝殿去,避开文昭,与云葳汇报情况:
“蓝老说,戴远安的消息已经托人附赠陛下,让您安心。京郊的坑也已挖好,等着贼人跳呢。”
云葳眸子里难掩惊喜:“甚好。戴远安和大长公主,有实质牵扯吗?”
“既转陈了陛下,该当有罢。”罗喜的确不知情。
“您回个话,让他们也安心,我什么事都没有,也什么事都不会有。阁中人务必沉住气,只管盯着大长公主动向,任何人不可擅动。”云葳的语气分外严肃。
“得嘞。”罗喜咧了咧嘴,又道:“您想吃什么水果?陛下让老奴备些瓜果,也得合您口味不是?”
云葳哼笑一声,暗道这人贼鬼溜滑,很会溜须拍马讨好人。
“罗监心思玲珑,不妨猜猜?”她俏皮地弯了弯眉眼,复又抬脚躲去了书房里。
罗喜套话失败,悻悻出门,自去操持。
不多时文昭便回了寝殿,疲惫之态烟消云散,瞧见丰盛的膳食,挥手屏退随侍,走去书房恬然唤着:“小馋猫,出来陪朕用膳。”
“陛下怎晌午回来了?”云葳有些意外,忽闪着大眼睛懵懵的立在那儿。
“养好精神,陪你做戏,朕午后也不走了。”文昭呼噜着她脑袋上的揪揪,敛眸浅笑。
“那吃过午饭,臣要午睡。”云葳仰首说出了小心思,由着人揽着她往外走。
“让朕抱着睡。”文昭把人摁在椅子上,随手推了一碟剥好的红宝石般惹眼的石榴过去,“尝尝?”
云葳捏了一颗,浅笑道:“甜。”
说罢,她一颗颗没完没了的往嘴里送开来。
文昭无奈轻笑,一顿饭陪她吃了一个时辰,甚是后悔给人递这籽多的石榴。
午后倦怠,二人相拥好眠,醒来天都黑透了。
云葳扒开睡眼,低呼一声:“糟了!”
文昭被她吵醒,也猛然坐起身来,一脸严肃地揪着云葳下了床榻,拍着人的小脸嘱咐:“清醒清醒,去换衣服。”
云葳有些嫌弃地拍开她的手,嘟囔道:“醒了的。”
不多时,她换了身黑衣,疑惑道:“槐夏姐姐人呢?得走了。”
“婢子在呢。”槐夏忽而从房梁上晃荡下来一只胳膊,把云葳吓了个好歹。
“愈发放肆!”文昭咬着牙嗔怪,这人来无影去无踪的,还上瘾了。
“陛下恕罪,那婢子先带云姑娘出宫去?”槐夏老老实实的落了下来,拉上了云葳汗涔涔的小手。
“嗯,小心些。”文昭目送着二人溜出了自己的宫苑,心口揣了一堆小兔子。
今夜中元,百姓祭祖,放过河灯后便早早回家,闭门不出。
世家大族会在门口长街摆放供案,宫中也满布经幡,小宫人都不会随意游走。
时近午夜,大兴宫毗邻掖庭的西侧宫苑处忽而传出一阵喧嚣吵嚷,惊动了大内值宿的禁军,须臾光景,便火把高举,乱成了一团。
“何人夜犯宫禁,喧哗吵嚷?”今夜大内当值的,正是右卫将军杜淮。
一群吓破了胆子的小婢女被手持火把的侍卫围成了一圈,个个面色惨白,惊魂未定。
“官爷,前头院子闹鬼了,有鬼火,还有人在哭,不…是有鬼在哭冤。”
“是,婢子们都听到了,方才抬下去两个晕倒的,本在廊下值夜,说见到冤魂飘着了。”
“胡言乱语,你们哪个看见了,鬼长什么样,这会儿怎没影了?”杜淮被这些说辞气得吹胡子瞪眼,转眸瞧着那处落锁的宫苑,吩咐下属:
“去查,这曾是谁人居所,围起来搜。这些人,都押送殿前司候审。”
“婢子看见了,不是胡言,真瞧见了。”一个胆小的宫女怕去牢狱,俯身哭着应承。
“看见了?哼,那鬼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杜淮被气笑了,虽说宫禁里常有些怪异的传闻,但声称亲眼见过鬼的,这怕是第一个。
“女,女的,两个,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吓得结巴:“白袍子很长,看不见腿,真是飘着的。边哭边喊冤,要索命。”
“是,婢子也瞧见个影子。”人堆里有人附和:“披头散发瞧不见脸,袍子上有洞,像是…烧的。”
“哭声阴森得很,婢子们都睡下,却被哭声惊醒,满屋子的姐妹都听见了……”
杜淮看着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丫头,一时有些呆愣,只得摆手道:“先带去殿前司录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