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清月盈夜幕, 百合朵朵向明堂。
八月中天,玉殿华筵,篆烟雅乐,宗亲齐聚, 朱紫满庭。
文昭换好公服, 自妆台上起身, 转眸瞧着矮榻上方从睡梦中转醒的小东西, 柔声道:
“一会儿想吃什么,让罗喜去膳房给你端。朕带秋宁和槐夏去赴宴, 你乖些。”
云葳被文昭灌了好些安神汤, 迷迷糊糊的自昨夜就贪睡得很,现下小脑袋一整个晕头转向,不知此身何处。
“啵唧~”
文昭端详着懵呆呆的云葳, 顿觉可爱得紧, 逮到她神思迷离的空当, 在人的额头上落了个吻,顺带搓了搓她的小脑袋,潇洒回旋了身子:“朕走了。”
云葳下意识地扬手抹了下额头, 待瞄见手掌心沾染的唇脂时,不由得将嘴角抿成了倒八字。
涂了口脂还管不住嘴,文昭不能要了!
“云侯,晚上用些什么菜色?奴这儿有宫宴菜单,火候正当时,若有中意的,这就给您传来?”
罗喜走路都没声儿的, 捧着菜谱,神不知鬼不觉地立在了云葳身侧。
云葳眸光一怔, 受了些惊吓,只敷衍道:“一碗清粥就好,有劳。”
“桃花酥与葡萄酿还是要的吧?”罗喜主动提议,不免逾矩。
话音入耳,云葳脑海里惊雷乍起,惊诧睁大了杏眼,凝眸望着眼前年过半百的老内侍,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桃花酥点心外处理过的油纸,与红润的葡萄酒相融,便会显出紫红色墨迹,是念音阁独有的情报传递手段。
“云侯安心,陛下说您得补补身子,老奴给您上些滋补的膳食来,您稍待。”罗喜眯了眯狐狸眼,淡笑着拱手退了出去。
云葳恍然大悟,这人身为内侍监,文昭的公事私事,他都了然于心,在大内权柄滔天,也难怪先前会知晓她夜宿圣寝的私密事,还轻而易举的,给桃枝送了传讯。
念音阁竟有如此能耐,把暗桩安插到了文昭的腹心之位,究竟是谁人做成的呢?云葳讶异又后怕,有些毛骨悚然了。
待到罗喜端着膳食折返,云葳推了碗鸡汤过去:“劳您帮我吹凉。”
罗喜微微愣了须臾,便手法娴熟的给人一勺勺舀了半晌。
殿内只他们二人,云葳沉声发问:“你听命于何人?”
“瞧您说的,老奴自是听命于陛下。”罗喜狡诈,无意开口。
云葳话音渐冷:“我不介意把你身份抖搂给陛下。”
“汤凉了。”罗喜捧着鸡汤送去了云葳身前,低声耳语:“老奴是前雍熙平元年入的宫。”
见云葳不接,他轻叹一声:“老阁主在天之灵若见了您这副模样,要心疼的,多少吃些。”
云葳脑海里再度炸开一道惊雷,莫非他…是林青宜在京效命时安插进来的?那师傅当年可曾预料到,罗喜有爬到御前,执掌内侍省的本事?
“您慢用,老奴告退。”
罗喜悠然拱手一礼,甩着拂尘离了寝殿,独留满目错愕的云葳,兀自凌乱。
高天月色平和地洒落大兴宫的每片角落,有人欢喜有人忧。
于文昭而言,中秋宫宴不过是履职所需,再难从中寻觅几多欢畅。确切来说,文家自登临至尊,便谈不上体悟阖家团圆的温馨了。即便先帝在世,一家老小能共享天伦的日子也微乎其微。
外放徽州的文婉被召回了京,但这人席间难掩消沉,宴过半途,便悄然起身离开了。
文昭余光瞥见的刹那,仰首闷了杯酒,随即也离了宴席。
“婉儿,你过来。”
文昭紧走了几步,立在高台廊道下,垂眸望着庭院桂花树下踽踽独行的小丫头,唤她的声音尚算柔和。
院中那抹藏蓝色的孤影身形微颤,顿住了本就惆怅的脚步,挣扎须臾,选择回身快步追上了文昭。
文昭将人引去了千秋殿,泠泠清晖下,她凝眸望着宫苑内偌大的合欢树,话音很轻:
“婉儿可还记得,幼时你与我住在此处,缠着我给你捡散落在地的合欢,说要给皇考做香囊?”
细微的窸悉簌簌声传出,而后便是半晌无言的静谧。
文昭缓缓转身,瞧着跪地垂首不语的妹妹,眸光中的挣扎与怅然远比月影清寒。
“你如今出落的,肖似你母妃昔年模样。”
文昭端详了身前人良久,莫名吐露了这样一句话,只影寥落,在空置已久的千秋宫内四下观望,好似怀旧一般。
“…姐姐”
怯生生又透着凄楚的一声轻唤传出,文婉忽而垂落两个剔透的大珍珠来:
“母妃犯下的罪责无可饶恕,婉儿清楚。可她是婉儿的娘亲,婉儿会怕也会不舍。事到如今,悔之晚矣,您让婉儿送她一程,好吗?”
“送?你想如何送?当真要见她?”
文昭略显诧异,蹙眉审视着她:“耶律氏被朕秘押数月,只怕怨气冲天,你在封地时,终归未曾依从她兴兵胡为的乱举。你觉得她见了你,会有好态度?”
“要见的,求姐姐成全。”
文婉固执地俯首在地:“婉儿已将所知的母妃与朝臣勾连的一应过错写成了条陈,晚些宫宴散去,内侍便会呈送给您。母女一场,求您准婉儿送娘亲一程。”
“秋宁,备壶酒,带婉儿去吧。”
文昭无奈轻叹一声,那疯疯癫癫的耶律太妃,是该被送走了。
秋宁扶着文婉起身,文婉倏地一个箭步上前,从身后抱住了沉浸于自身思绪的文昭。
腰间一紧,背后还存了几分温热,似是泪珠的余温透过了绸衫。文昭有些怔愣,待她反应过来,文婉已经快步跑远了,只余轻飘飘的裙摆,被秋风扬起一角,流散在千秋宫门外。
打从洛京回来,文昭便着萧妧将耶律容安看押起来,审问了数次。熬了数月过去,这人受不住深宫的手段,总算在八月初,将所作所为吐露了干净。
昔年余杭云通判借助向内廷进贡丝绸的内侍,与耶律太妃搭上了线,至此她与云家秘密联络数载,彼此利用。
在襄州谋杀云葳、撺掇文婉与云景在寺庙门口提前相见、暗中给文昱和文昭下毒、文婉婚约被毁计划扑空,受云崧怂恿,逼迫文婉在封地起兵……
桩桩件件的事,皆是这“病弱不能自理”的疯癫太妃做下的。而她癫狂的言辞里,做这些只为报复,让未曾向昔日落难的大辽皇族伸出援手的大魏皇族,付出代价。
这番口供入了文昭耳中,委实算不得好。
其实文昭也猜到了,耶律容安的亲族被今时西辽的皇帝杀了个干净,这些后来上位的耶律宗亲,她的杀父仇人,合该瞧不上她这丧家之犬般的“西辽公主”。
如此一来,云家与耶律容安联手,当是各取所需,一个为报仇搅浑水,一个为了文婉的天家血脉威望,意图谋朝篡位。
但现下与西辽皇庭里的宗室勾连的朝臣,仍躲在暗处,做那让人心神不安的阴沟老鼠。
文婉亲手接下这份送人归西的差事,文昭既震惊又心疼,她捧在手心的那个明媚天真的姑娘,到底是被皇庭的幽暗与生母的凉薄,毁了个干净彻底。
文昭深感无力,她自幼便被身边人教导,要强大坚韧,要努力光复旧日山河,让外敌无胆来犯,如此才可齐家卫国天下安。
她从未停止努力,在主少国疑的危难中勇挑重担,在朝堂倾轧中力挽狂澜,可她想护下的人,护下的情,好似一个都留不住,如掌心清泉,点点滴滴总会从指缝间,无声无息的流逝。
许是酒水后劲上头,文昭有些疲累,毫无留恋地离了千秋殿。
“陛下往何处?”槐夏试探着轻问。
“回寝殿。”文昭孤身在前,步伐生风。
槐夏讷然,她虽不知文昭与云葳互相躲了数月不见的具体因由,但今夜文婉与耶律容安的事情刚掠过文昭敏感的神经,云家在其中牵涉颇深,想必回了寝殿,看到冷漠的云葳,文昭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云葳倒是知趣儿,她盘算着时辰,猜测宫宴散去,文昭定会折返休整,为了回避与人寒暄,便先一步爬上了床榻假寐。
文昭绕过屏风,一眼便对上了把自己蜷缩成圆润一团,背对着帷幔小憩的云葳。
她轻巧地缓行至榻前,没弄出丝毫响动,站定在云葳的上首,垂眸观瞧了良久。
云葳的杏仁大眼过于圆润,瞳仁不受控的骨碌碌乱转,羽睫翕动的频繁,一眼便能被人洞穿,她是在装睡。
“…咳咳”
文昭清了清嗓子,装模做样地咳了两声。
云葳一动不动。
“啪~”
文昭挥舞魔掌落去了云葳的身后,软软弹弹的手感还不赖。
云葳如受惊的兔子,硬着头皮却也再装不下去,蹭地窜了起来,快步退出三步远。
“你能退去何处?”文昭勾唇哂笑,眉目间少了些惆怅,多了几分调侃的兴致。
云葳双手捏着垂落的袖口,颇为局促地立在一边,低垂的羽睫遮掩着纷杂的眸光,不知在纠结什么。
“陛下,放臣离宫可好?”细软的声音飘然流出,宛若隽柔的月色般,清和而不突兀。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文昭俯身倚在矮榻上,话音突然正经了起来:“明日送你回府,今夜,聊聊?”
云葳交握的手指紧了紧,微微颔首,回了个“嗯”。
“坐过来。”
文昭轻拍身侧的矮榻,示意云葳与她并肩一处,为防这人扭捏推拒,还故意加了句:“这是朕的命令,莫让人废话。”
这番招数对付云葳分外凑效,小东西依言落座,腰杆拔得板正,显得有些僵直。
“林老《凝华辑要》里书就的,是统御良策,朕读罢受益匪浅。你曾经将《帝行》中的文辞脱口而出,想必也是读过的。”
文昭淡然开口,吐露上京时的陈年旧事,转眸将柔和的视线垂落云葳的肩头。
云葳的心脏漏跳了数拍,她丝毫不记得,几时糊涂到乱讲话,竟把读过《帝行》一书的事儿漏了出去。这类书卷藏于禁中,是皇嗣们,甚或只是储君们的读物。
可文昭的话音坚定,该不是试探。
压下身上的惊寒,云葳滑落了床榻,却也不知要如何辩解。
“你还是这般谨小慎微防着朕。”
文昭的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失落,伸手去拉她:“朕好言好语跟你闲聊,无意怪你。若要收拾你,你将书中内容说出的那刻,朕大可趁你酒醉,将你杀了,以绝后患。”
云葳的身子颤了两颤,文昭攥着她臂弯的力道更大了,不解道:“就这般怕朕?起来。你胆子大得很,如今的惊惧,是担忧朕若清算,便不会放过与你有牵绊的其他人,对否?”
云葳有一种被人洞穿的无力,默然点了头。
“林青宜教你的东西,的确偏离了为臣的规矩。”
文昭亦然坦诚:“她能接触到皇庭禁书,看来昔年宫里的流言不假,她与前雍最后一任女帝,该并非寻常君臣之情。如此也好,她给朕留了一个可以并肩的良人,这人通透非常,得失掂量的分明,果决不逊于朕。”
云葳错愕良久,文昭的话如寒冬的暖阳,险些融化了她心底的万载冰川。她茫然又不敢置信地抬眸回望,文昭亦然满目温存地回视着她。
“本当你年岁浅,还要多加引导,却不曾想,你的心思已足够成熟。”文昭勉强扯了扯嘴角:“朕设身处地思量多次,若朕是你,是云家的后人,朕会如何做。你想听么?”
云葳重重地点了点头,不管文昭是逗她,还是真心,她都想听别人的抉择。
“若云家在意朕,那朕便顺了云崧的意,表面装作与皇帝一心,谋求信任,伺机毒杀皇帝,迎立傀儡君主或请云家入主大兴宫,凭借云家数百年的势力和朕自幼受教的统御之术,以雷霆手段令人臣服。鼎立百载的相府高门,树大根深,党朋尤甚,动摇皇室根基,并非难事。”
文昭瞄了一眼愣在当场的云葳,淡笑着又道:
“若云家从始至终的谋划都把朕当棋子,朕便如你一般,及时止损,在明知前路无可转圜时,将对云家的伤害降到最小。不为怜惜蛇蝎心肠的父子,而是为日后,自己有庞大的家族可倚仗,有恃方无恐。毕竟君主再狠,为帝王声名,也不好将云家所有亲故悉数诛灭。”
云葳彻底呆住了,牙关咬得死紧,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这是帝王心术的寻常举措,你学透了。一如今日朕赐死了耶律氏,却不会再将她的罪责宣扬出去,是为护着文婉。可若换个角度,朕若想拉拢今时的西辽君主,便会大肆谴责耶律氏,顺带废了文婉,以此为筹码,谋求两国合作,联手抗衡他国。”
文昭随手搓了搓云葳错愕的小脑袋:
“但送至亲上路的决断何其艰难。莫说血脉牵绊,便是朕身边元妃与耶律妃这等无血脉羁绊的家人,朕心里也会难受。你亲口承认时,于朕宛若一道晴天霹雳,朕不忍你背负半生苦楚。”
云葳情难自抑,贪婪地往文昭掌心蹭了蹭:
“陛下既如此说,为何还留着我?若我是您,此刻也该赐我杯鸩酒才对。为臣者学了不该学的东西,为自保,取舍六亲不认,即便救了云家,却杀了血亲,何其无情?这等人,怎好留在身边?”
文昭有些意外云葳把这些话摆在明面来谈,索性将人揽在了怀里,语气和婉:
“朕有气。你自作主张徇私,以云家四命逼朕退让,朕不满意。但朕反思过,先前做得不好,忽略了你的感受,一次次独断害你惧朕如虎狼,所以朕选择妥协。换了旁人,朕不会如此。但你与旁人不同,你是朕看中的盟友,藏于心底的牵绊,于公于私,朕都需要你。”
“…对不起。”云葳窝在文昭温热的怀抱里,声音软软糯糯:
“血亲除却相连的血脉,并未给我几多温暖,反而满是取舍难断的凄楚。陛下,为何您要护着我,在乎我?我不明白,您是君王,最不该如此。”
“我也是个人,有七情六欲的活人。”文昭哭笑不得,只得打趣:
“看对眼了便在意,觉得你长得尚可,脑子也够用,天资勉强配得上朕,留着逗闷子,这辈子才不算孤寂。哪知呆久了上瘾,中了你的毒。”
“我没毒,也不敢招惹陛下,您冤枉我。”
云葳瘪着小嘴嘟囔,小爪子捏上了文昭衣襟垂落的小玉件。
“你这脑袋瓜里还瞒了朕多少事?再胡闹一次,朕可就真不护你了。”文昭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出言试探。
“没了。”云葳才不上当,她可以容许自己耽于情爱温存,却不会放肆到丧失理智。
“林老为何教你这些御人之策?她灌输给你超越为臣本分的道理,你就没有好奇?”
文昭不忍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云葳眼底的愧疚鲜明,正是套话的好时候呢。
“师傅说,这是前雍女君教导她的,她毕生心血又教给了我,是为传承,仅此而已。她是宰辅,眼界高远些,也是正常的。”云葳漫不经心咕哝着,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为君需要名正言顺,绝非懂得统御之策便能上位的。即便把这套谋略公然放去学府讲授,于寻常人也无用。
不过云家不是寻常人,门生故旧追随者无数,或许林青宜传授她这些,的确是为另一条路做了些筹备的。斯人已逝,云家荣光不复,云葳饶是知晓隐晦,也不可能再与文昭提这些…
文昭凤眸闪烁了须臾,如此也说得通。
林青宜若是得了女帝青眼,女帝为日后与人携手并肩,教导未来皇后为君之道,也无可厚非。可惜那女帝芳龄早殇,而后前雍没落,林家坐罪被灭,林青宜如昙花一现,无力扶大厦将倾。
“…陛下?”
云葳等了许久都不见文昭开口,疑惑钻出了脑袋,试探道:“那云家的事,您就放过臣了?”
“小芷的愿景不会骗朕,既然心之所向与朕一般无二,朕何故再责罚你?你与云崧父子,终归天壤之别。”
文昭轻叹一声,垂眸端详着这个已然倒在她怀里,却依旧惴惴不安的傻猫,尽心开解。
“臣的愿景?”云葳愈发茫然,无人问过她的愿景啊。
“东风入律,时和岁稔,谁写的?”
文昭忽而失笑:“小人儿不大,心境高远,朕佩服了大半日呢。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是朕自幼的期盼,是朕祖父和父亲为之付出血肉的愿景。小芷陪朕实现,可好?”
心事被人洞穿,云葳尴尬又羞赧,复又将脑袋窝进了文昭的腹心,逃避不言。
文昭的魔爪探进了云葳的脖颈间来来回回轻飘飘地挠着,哂笑催促:“答话。”
“哈啊…咯咯…嗷,哈哈…好…哈嗷,饶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