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烟雨笼山色, 蜂蝶逐雾暑随风。
光仪三年五月初,文昭率众臣工启程返京,独留太后在洛京行宫安养。
她回归大兴宫的第一件事,便是着舒澜意拟了道敕令, 进萧妧为殿前司副指挥使, 官秩正四品。
舒澜意闻言, 深觉意外地怔愣当场。她想萧妧有些成绩, 但也不想这人得了如此显眼的官职。
文昭为总揽权柄,殿前司指挥使的职位, 已委托臣工代掌多年, 从无固定人选。而副指挥使之名,早已空置数载未设。
萧妧如今算是被文昭推去了风口浪尖,舒澜意心慌意乱, 悄然给人捏了把汗。
内侍过府传旨, 得了敕令, 萧妧暗道一个没收住就玩脱了,目瞪口呆,傻在原地。
等到内官离府, 萧蔚再不藏着掖着,怒目圆瞪,将战战兢兢的女儿拎小鸡一样拎进了书房。
待到黄昏时分,舒澜意过府探看时,萧妧已趴在床上,气若游丝,根本起不得身了。
行伍出身的萧蔚, 教训起亲女儿来,那是毫不心软。
翌日晨起, 天色方晓,也不过寅正三刻的光景,云葳还在侯府蒙头大睡,秋宁便过府砸门了。
文昭瞧见顶着一双熊猫眼入殿来的云葳,忍不住出言凑弄:“住外面当真比宫里方便自在么?你可是一点儿赖床的机会都没有。”
云葳眯着眼看向外间的天色,嘟着嘴抱怨:“陛下,距离当值还有半个时辰呢。”
“朕叫你来有正事。”文昭敛了玩笑模样,将一本深夜送入宫的奏疏递给了云葳:“看看这个,给朕出个主意。”
云葳稀里糊涂粗扫了一眼,敷衍道:“萧帅的字迹竟这般灵秀,这奏表遣词造句写得真好。”
“秋宁,提桶冷水来,让云侯清醒一二。”文昭佯装恼火,冷着语气吩咐。
云葳闻言,激灵一下便来了精神,复又定睛瞧了几遍,不由得蹙了眉头:
“陛下,人家固辞不做这官,您也不好强求吧。萧妧得了敕书便一病不起,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你这便过府一趟,去看看萧妧的情况,若装病,带人回来当值。若真来不了,说服萧蔚收回这番说辞。”文昭说得一本正经,挥了挥手道:
“去吧,给你一日,若不成就不必回来了,住在萧府耗着就是。”
云葳的五官顷刻扭曲一处,这分明是要她去做个耍嘴皮子的无赖。
“愣着作甚?还不去?”
文昭见人不动,有些不耐地出言赶人:“实在不行嘴甜些,套套近乎。萧帅是云老夫人的亲外甥,你毕恭毕敬的撒个娇也无妨,厚着脸皮留宿,她也不能赶你走。”
云葳无奈,硬着头皮去了萧府,好巧不巧的,方走去门口,便见了舒澜意自萧家出来,身上的官袍却是整整齐齐。
这人睡在萧家了?
“小云怎来了此处?”舒澜意亦颇为意外的与人寒暄。
“在下奉陛下口谕,来看望萧姐姐的病情。”云葳坦言相告:“舒郎中还是早些入宫吧,时候不早了。”
舒澜意眸色一凝,浅笑着微微拱手,转身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直奔大内。
半刻后,宣和殿外跪了一抹瘦弱的身影,文昭悠悠然来回踱步,手里捏着奏疏拍打,以作消遣。
“舒卿妙笔生花,朕读罢深觉你笔力非凡,云葳方才也对这文辞赞不绝口。给朕代笔多日,怎不见你如此用心?朕好意帮你二人,你反来替萧帅拆朕的台?”
文昭的话音似笑非笑的,但言辞绝对算不得好。
舒澜意垂着脑袋,无话可说。
昨夜留宿萧家,她与萧蔚精雕细琢了这份替萧妧推却官身的奏疏,熬了两个时辰才定稿。萧妧的惨样还映在她的脑海,她实在没有立场再支持文昭的决断。
“不说话?想是昨夜没休息好,脑子还懵着?”文昭继续施法:“那便在廊下多呆会儿,清晨的风提神醒脑,卿会清醒的。朕头晕,就不陪你吹风了。”
舒澜意动了动嘴,到底还是没能寻个合适的说辞。她现下只盼萧妧母女二人能顶得住云葳那鬼才的软磨硬泡,也不枉她硬着头皮跟文昭叫板的一番苦心。
文昭走回书阁后,嘴角的冷笑消失的无影无踪,脸色也变得幽沉。
身边拔擢起来的近臣各有各的小算盘,一个个的主意正得很,当真难管。
年幼的几人各有思量,要想培养成能与她统一战线的腹心,只怕非是一时半刻能凑效的。
可前朝的老臣总会被清退下去,时不我待,青黄不接最是要不得。
文昭揉着太阳穴,一个头八个大。
“陛下,云相在外求见。”正是愁思满腹的时候,小黄门怯怯入内,通传了这恼人的消息。
文昭柳眉间波涛乍起,倚着扶手的身子顷刻坐得端正,肃然道:“宣。”
云崧趋步紧走,直入书阁,朝着文昭打躬:“臣参见陛下。”
“免,赐坐。”
文昭的语调平平无奇:“云公怎这般早就过来了,离朝议尚有小半个时辰的空闲。”
“搅扰陛下,是臣冒昧。”云崧方落座,听得这话复又起身来,表现得格外恭谨:“老臣来此,是为家事,与陛下求个恩旨。”
“哦?何事?”文昭隐隐猜到了云崧的动机,却故意装作不知。
“老臣与犬子为拙孙云葳许了门亲事,好事将近,礼数嫁妆筹备,总得让她亲自过眼才好。听闻云瑶也在宫中,臣惭愧,家事怎好叨烦陛下费心?臣斗胆,恳请陛下恩允老臣带拙孙们回去。”
云崧老成的话音如洪钟,响彻书阁。
“许亲?几时的事?”文昭故作惊诧,身子微微前倾:
“莫非前几日的京中传言皆是真的?云葳不过方及笄,婚嫁是该提上日程,但以她的出身与才学,可不好随意指了人家。是哪家儿郎,朕可见过?”
云崧与人对戏也一本正经:“回陛下,此门亲事是臣等高攀,西南安阳王府幺子,今益州都督,求娶拙孙,云葳已然答允了。”
“云家家事,朕本不好置喙。但云葳在朕身侧多年,朕待她如自家幼妹一般,便托大多问些。”
文昭眉眼含笑:“宁烨是云葳的母亲,此等婚姻大事,她可知晓?成婚吉日定在何时,宁烨现下公务在身,可赶得上?”
“老臣已命犬子传信去了西南,且拙孙要嫁去益州府,宁烨就在西南关隘,观礼也便宜。即便赶不上,日后也可在料理好公事后,往益州府探望。国事在前,家事为轻,宁烨她素有大局观。”云崧成竹在胸。
文昭状作沉吟,低声询问:“是以,今日云公来,是与朕讨要云葳,让她回府备嫁的?”
“老臣惭愧,正有此意。臣年事已高,唯盼儿孙皆有归处,望陛下垂怜,宽宥老臣的私心。”云崧不卑不亢的沉声回应。
“您说宁烨顾全大局,朕想,云公更是如此。这门亲很好,但让云葳去益州,朕身侧的干才去何处寻?”
文昭仰靠御座,不疾不徐的与人拉扯:“朕将人放在身边教导三载,非是为王府内宅培养人才的罢。云葳少年进士,云公舍得自家如此得力的后辈远赴西南?”
“老臣与拙孙愧对陛下提携栽培之恩。”
云崧忽而起身跪地,语调极尽恳切:“但亲事已然说定,云葳也已答允,求陛下海涵,成全老臣。云葳便是去了益州,臣也会提点她,好生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分忧。”
文昭颇为无奈,深吸一口气才冷声道:“婚期定在何时?朕的郎官岂能说走就走?”
“本月廿十,黄道吉日。”云崧有些心虚,微微瞄了文昭一眼,便见文昭的面色凝霜,眉目冷峻。
文昭苦笑一声:“那就等到十九那日再让云葳回府,云瑶留宫内无碍,太后欢喜得紧,云公下去吧。”
云崧的脸色上瞧不出不满,反而添了些许尴尬,但若仔细观瞧,那略显苍老的唇缘,抿得有些过于平整,连褶皱都少了三分,颔首半晌,他只恭谨道了句:“老臣告退。”
未再纠结,未再拉扯,也未再与文昭寒暄答谢。
望着云崧已然老迈的佝偻背影,文昭凤眸觑起,定睛循着他的步伐游走良久。直到鬓角华发彻底消散于朱红回廊下,她才转眸,询问秋宁的话音冰冷:
“西南怎还没动静?能不能成事?”
“婢子这便去催促。”
秋宁心虚低语,暗道文昭实在是愈发难伺候,要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又要人赶紧死,当真难办。
文昭眸光微转,唤住了抬脚欲走的秋宁,语气分外阴恻:“不必,朕改主意了。盯紧安阳王府的动向,派人传旨,命益州都督入京来,朕要见见这小堂叔。”
秋宁微怔,文昭从不是一个会让别人占了她便宜的人,这番举措下来,只怕益州都督是来京中赴黄泉的。
“婢子领命,这便去安排。”秋宁闪了闪眸子,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秋宁走后,文昭起身在殿内踱步,瞧见书阁里摆着的一盆石竹花下落了的残瓣,拧眉吩咐宫人:
“扔出去,花都要谢干净了,还敢摆在朕身侧碍眼,是你们一个个都是瞎的,还是大魏没有朝气正盛的鲜花了?”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抱着花逃离了大殿,一侧的槐夏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暗道文昭是在指桑骂槐。
文昭发泄了一通后,却忽而眯起了眸子,抱着臂膊陷入了沉思。
云崧素来老谋深算,今日的言辞未免过于跳脱,好似是在故意惹恼她一般。这糟老头子的行止,有些反常。
况且如今云葳已经住去了宫外的府第,云崧的人脉遍布京城,岂会不知昨夜云葳自由自在的出了宫?他再来此求恩旨,要云葳回云府,分明多此一举了。
难道只是为了将禁宫中的云瑶要出去?
“槐夏,把吴桐和敛芳送去云葳身边。”文昭忖度良久,正色吩咐道。
槐夏一刻未敢耽搁,领了人直接往宫外去。
文昭在书阁忙碌一整日,频繁召见前朝的臣工,皆是单独与她对谈,外间的人也不知她找这些人聊了些何事。
云葳在萧蔚的府上混吃混喝,萧蔚待人格外周到,但就是不正色搭理云葳的提议。
眼见日薄西山,云葳仍未说服萧帅改口,而脑子里印着的,却满是萧妧身后红肿不堪的伤口,一时竟有些如坐针毡。
萧府她是不大敢住的……
云葳转着大眼睛思量一圈儿,最终决定识相的离开萧家,萧蔚这等见过大世面的人,并不好吓唬,人家捂着唯一的女儿不放,也情有可原。
方踏出萧府的门庭,云葳一眼瞧见候在府外的槐夏,这人身后还跟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云葳本该一个都不想见,但此时,她却有了别的思量。
“槐夏姐姐,诸位几时来的,怎在此等着?”她柔声与人寒暄。
“方过来不久,一早来过又回了,这会儿过来碰碰运气,可巧就遇见云侯了。婢子奉命护送您回家的。”槐夏眉眼弯弯的笑言。
“先不急,劳姐姐带着您身后的二人,把萧副指挥使请进宫里去疗伤吧。”云葳唇角勾起,笑里透着坏。
槐夏微微愣住,与她低语:“云侯确定这么办?陛下没吩咐这话吧。”
“出了事儿我担着。嗯…不过,我先走一步了哈。”
话音未散,云葳拉着桃枝拔腿就跑,一会儿若惹恼了长得凶巴巴的萧帅,人家提着长刀追出来,也打不到她就是了。
槐夏整个人懵在了原地,心里把云葳诟病了千百遍,却又格外实诚头铁,带人闯进了萧府,强行扛走了哎呦不停的萧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