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光晕暖, 香炉篆烟柔。
文昭冷眼俯视着这个胆大包天,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毁灭罪证的小东西,不由得冷笑了声,俯下身随手拎过手札来观瞧:
“撕了几页你就补上几页, 一字不差才行。你当朕查案不留底的?明日殿前司送来抄本, 若错一字, 朕就赏你一手板。”
云葳傻在当场, 溜溜圆的杏眼里满是愕然,她能补出来就怪了。
文昭捏起她的小爪子来, 眉眼含笑:
“明日这小猫爪子会否变成熊掌猪蹄, 就看你今夜的造化了。写吧,不写完不必睡了。”
丢下一脸错愕的云葳,文昭心满意足, 施施然拂袖走去床榻, 随手落了罗帐, 慵懒躺在软枕上,悄然勾起了一抹意味深沉的笑靥。
方才云葳手札里的内容实在精彩,文昭本打算今夜读完的, 哪知这小东西就会扰她好事。
文昭回忆着云葳的碎碎念,什么喜欢陛下夸她文采好,喜欢看陛下冲她笑,怕陛下无端凶她,嘴毒还嘲讽她蠢笨,老是把她比作不安分的臭猫;
觉得今上待她与对旁人不同,本以为离了陛下天高海阔, 可午夜梦回总会想起伴驾的日子,心中失落……
当然也有不怎么美好的, 云葳记下的烦乱思绪:
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何事招致了陛下厌弃磋磨;殇帝崩逝,他的毒会否是陛下所为;云家会在几时被陛下清算,自己的毒是否与此相关;元照容销声匿迹会否被陛下秘密杀害……
文昭阖眸窝在枕头里,纳罕拧了眉头:我有这么阴毒狠辣?
她甚至想下榻去把茶案前抱臂发呆的小东西拎过来,当面询问一通…
东方天欲晓,乳燕廊下喃。
浅眠的文昭自睡梦中转醒,大殿内的光线仍有些昏暗。
她抬手撩起床榻外的帷幔,一眼便瞧见了昨夜把她折腾了个好歹的罪魁祸首,正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
文昭拖着曳地三尺的松垮寝衣,缓步踱去了云葳的身侧,俯身扫了一圈,都未见这人留下的只言片语。
云葳连笔墨都不曾寻,自也没有依从文昭的话,补上焚毁的书札篇章。
文昭深感意外,云葳竟敢破罐子破摔,把她的吩咐当作耳旁风。
“…唔,…嗷呜!”
云葳陡然自睡梦中惊醒,哦不,是被疼醒的。
文昭把云葳长长的青丝盘在了自己的手掌心,转了八圈又拧了几个螺旋麻花出来,直将云葳从桌子上薅了起来,捂着脑袋嗞哇乱叫。
文昭拎着她发丝的手腕翻了个弧度,把云葳拉到与她面对面的角度,凝眸打量着她,沉声发问:
“一夜好眠,睡得不错?”
云葳揉着紧揪的头皮没吭声,她是有起床气的,只是碍于面前的人惹不起,才没敢发作。
“手札补全了么?”文昭明知故问。
云葳昨夜忖度良久,若文昭真有抄本,她怎么弥补也不可能毫无错漏,况且撕掉的本就是不该被人看到的东西,再补一遍亦然难逃问责。
若文昭存心吓唬她,便不能让人如愿,那她更不如不写了。
“臣记不得了。”云葳垂下眼睑,小心翼翼地嘀咕。
文昭不得不承认,她怀揣的一丝期待落空了。
手札私密,她并未真的让殿前司带走誊录,不然里面的僭越言辞,足够让云葳丢了小命。
此时此刻云葳低眉顺眼的模样,在文昭看来,更像是肆无忌惮,有恃无恐的张狂。
文昭松开一双魔掌,云葳的一头如瀑青丝簌簌垂落,遮挡了她的半张脸颊,正合小人儿的心意。
“朕改主意了。”文昭沉吟良久,幽幽道:
“断了你的爪子,你便成了混吃混喝的废物,朕往日心力白费,实在得不偿失。你现下不便露面见人,就去太后宫里,让余嬷嬷看着你,抄上百遍佛经,给太后祈福增寿。”
云葳心底腹诽:你定然是无有抄本,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谢陛下开恩。”云葳赶忙俯身一礼,应承的爽快。现下只要能逃出文昭的手掌心,怎样都好。
“抄经要心诚,抄完百遍之前,还是莫染俗物,寝食都免了。”
文昭流露了一抹诡计得逞的坏笑:“就在太后的小佛堂里抄,现在便去罢。”
云葳暗道大意,若真如此,她的手非抄断了不可:“陛下…”
“秋宁!”文昭不给云葳插嘴抵赖的机会:“哪儿去了?给朕梳妆!”
“陛下…”云葳不死心,见缝插针,又试图开口。
“还不去?等着禁卫送你?”
文昭头也不回的抬脚往妆台走去,话音冷冰冰的:“槐夏,带走!”
话音散去,寝殿的门开合间,槐夏与秋宁兵分两路,各自领了差事。
云葳苦着脸出了大殿,眉目间扭曲的弧度格外惹人疼。
妆台前,文昭揉着酸胀的眉目,吩咐秋宁:
“晚些传话给太后,让她替朕管管云葳,适时套些话,问问她先前念音阁可是在林青宜的手里。她小小年岁,涉世未深,这些人凭什么心甘情愿的奉她为主,听她差遣?”
秋宁给人轻柔地篦着发:“婢子记下了。”
“桃枝醒了么?”文昭随口催促:“快些,时辰不早,今日有朝会。”
秋宁手法娴熟,对镜给人簪了金钗:
“中毒尚浅,昨夜太医说无碍,现下该是醒了。但那小院外埋伏的人都断了气,一个活口没剩。婢子带人查了,这些人许是觉察遇见危情,先咬破了自己口中的毒丸,双毒并行,无解。”
“一个个的倒是忠心。”
文昭冷嗤一声:“就连云葳都敢嘴硬到底的跟朕僵着,念音阁当真不容小觑。”
“陛下…”秋宁难掩心虚:“殿前司方才来报,宁烨一早就在宫门外候着,请旨求见。您今日见她吗?”
“连个人都看不住,不见。”
文昭心里窝着一股子无名火,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站起身来阖眸安神,等着秋宁给她更衣。
秋宁暗自可怜起宁烨来,摊上云葳这么个不靠谱的女儿,最大的本事就是把身边人蒙在鼓里耍弄的团团转,除了为她提心吊胆,舍□□面去跪宫门,也做不了旁的了。
“叶莘都招认什么了?”文昭走了两步,复又折返回来:“文昱的毒,跟她有关系么?”
“云侯的毒下的够狠,服下解药叶莘也就撑了两个时辰。她没认,却认了个有些意外的。”
秋宁给人开了殿门,近前与人附耳:“她招出,林青宜非是病故,而是被她用慢性毒药毒杀的。她的目的,在于悄无声息暗中掌控念音阁。”
“果不其然,朕本就猜测,念音阁如此势力,绝不会随意尊个主子出来。但云葳到底阅历浅,或许就是他们摆在明面的挡箭牌罢了,这些人是个多方觊觎的肥肉,落入贼手便是大患。”文昭沉了脸色,话音森然。
“那婢子今日提审桃枝?她是云侯和林青宜的身边人,约莫知道底细。”秋宁试探着提议。
“嗯。”文昭快步朝着崇政殿走去:“别动刑,若伤了她,云葳就降服不住了。”
秋宁依言离去,暗道这份差事当真难办。
文昭将焦头烂额的琐事丢给臣下,自己只做在宣和殿总揽全局的棋手,表面看去,日子不要太安闲。
暮色昏昏之际,文昭望着外间如血的残阳,吩咐道:“槐夏,随朕去太后那儿,今晚陪她用膳。”
槐夏柔婉一笑:“是,婢子给您备辇。”
文昭的那点儿小心思,她门儿清。
大内坤宁殿——
“方用过汤药,吃些开胃爽口的。”
齐太后满目慈爱,亲自给眼前人夹菜:“莫要拘谨,这山楂焖肉是御厨的拿手菜,酸甜不腻,试试合不合心意?”
“多谢太后。”云葳乖觉地捧着小碟,眉眼弯弯,话音清甜。
文昭兴冲冲入内时,瞧见的便是这一老一少相处甚欢的场景:
“母亲,想是女儿来迟了,本还说要陪您用膳来着,倒是劳烦云侯了。”
“皇帝怎得空过来了?吾也刚刚传膳。”
齐太后深感意外,眼底里闪过刹那欣喜:“来人,添副食箸。”
“参见陛下。”云葳悄然离席,朝着文昭恭谨地见礼。
“朕交办的差事,云侯想是办好了?”文昭缓缓落座,靠着椅子背淡声询问云葳。
闻言,云葳的面色上闪过须臾的不安,大眼睛忽闪不停。
齐太后见她局促,不待云葳回应,便抢先出言:
“你们晚辈的心意,吾领了。但哪儿有叫人连抄百遍经文的道理?云丫头抄了大半日,手腕都在抖,日后闲暇颇多,不急在一时。坐过来,一道用膳吧。”
“闲暇?”文昭挑了挑眉,眸光一转,浅笑道:
“母亲说笑了,她这等少年良才,自己乐得蹉跎岁月,朕可不忍见明珠落尘。一会儿女儿便把她带走,也是时候让她在朝堂好生锤炼一番了。云葳,朕说得可对?”
“臣但凭陛下差遣。”云葳尚且不知桃枝和宁府处境如何,只得事事应承。
“今日事今日毕,是朕一贯的宗旨。你既应了朕,为太后抄经百遍,还是先去做完吧。”
文昭拎了食箸,给齐太后碗里夹了一颗虾:“难为她有孝心,母亲成全了她吧,她素来灵透,苦不着自己的。”
云葳发觉文昭是铁了心不让她吃饭,只得打碎银牙往肚子里咽,无奈拱手一礼:“陛下说得是,臣告退。”
文昭的视线循着云葳的背影追去,不解道:“母亲,她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槐夏把人送来的时候,没跟您说清楚?”
“她很老实,你唱白脸,吾不得唱红脸?”
齐太后敛眸轻笑:“她自知方闯了祸,心中惴惴,便是不愿,也会装出个虔诚顺从的模样来。”
文昭给人扒了个河蟹,拣选出白嫩的蟹肉倒进小碟子里:“那她可扛住了您的糖衣炮弹?跟您招认什么了?”
“认了林老是先阁主的身份,其余的就一问三不知了。”
齐太后哂笑着接过了蟹肉:“这丫头,鬼精。你打算如何安置她?念音阁存续数百年,自会审时度势,只怕捏住她一个小丫头,是没用的。”
“看来江湖传言不虚,阁中当真是卧虎藏龙。”
文昭捏了两颗板栗在手把玩,凤眸虚虚离离地凝视着餐桌:“如此势力,自要顺水推舟,攥住云葳这枚棋子,为我所用。”
“既有此意,还不待她亲和些?吾瞧着她吃软不吃硬,你换个路数,把人领走吧。”齐太后的眸光中透着狡黠,出言赶人。
文昭将两颗栗子拍在餐桌上,抱着胳膊蔑然冷嗤一声:“朕看她是软硬不吃。”
齐太后悄然丢给了文昭一记眼刀,嗔怪道:“你说来此用膳,一口餐饭没吃,搅扰的吾胃口也不佳,如今和吾还耍威风摆起谱来了?惹了你的人在佛堂,不是吾这把老骨头。”
文昭顿觉尴尬,僵着脖子讪笑一声,偷摸伸出纤长的指尖把拍在桌案上的栗子捡了回来,握住食箸四下打量菜色,语气里满是讨好:
“母亲您吃菜,今日御厨烧菜的手艺不错,女儿要多用些,饿了半日身子乏累的很。”
齐太后悠然起身离席:“你慢慢吃。底细抖搂干净,又捏了马脚在手的人,最是好用。把你的玲珑心思花在朝事上,别给你亲娘用。累了,吾先去歇一会儿。”
文昭吃瘪,无奈抿了抿嘴,复又搁下了装模做样握着的食箸,起身吩咐槐夏:“把云葳叫来,带回宣和殿去,着人传膳。”
她忍不住腹诽,齐太后这个老母亲当真是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地激将,让她带着云葳回宫去用晚膳。
若说齐太后对云葳没有爱怜之意,文昭才不信。
只是她实在不知,云葳几时这般讨喜了。
槐夏推门入佛堂的时候,云葳正蔫巴巴闷头研着墨块,暗自叫苦不迭。
云葳揣测,文昭把她扣留此处,约莫就是为了阻隔她捕获外间的风声,让她一无所知,好能自乱阵脚,惊慌熬不住定会不打自招。
至于抄经,纯粹是存心磋磨。
“云侯,回去了。”
槐夏望着那哀怨的背影抿唇浅笑,话音柔和:“陛下着人在宣和殿备了晚膳,您快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