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槿花满庭。
文昭立在宣和殿的回廊下吹着风,眸光落在远处那绿豆一般,匆匆移动的小圆点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云葳循着洒满扶光的石阶拾级而上, 深绿官服的裙摆被南风吹起, 飘向了她的身前。
“眼看日上三竿了, 朕真羡慕你, 吃得饱睡得香。”文昭的话音轻飘飘的,吹散在清风中。
“臣参见陛下。”
云葳肃拜一礼, “昨夜入睡时, 本当陛下应了臣放假一日,这才睡过去的,望您海涵。”
出言就带着刺儿, 文昭悄然丢了她一个白眼, 转身拂袖入了大殿:“进来, 今日有正事。”
云葳亦步亦趋追了进去,文昭落座的间隙,她余光瞄了一眼, 只见文昭的脸颊上顶着一对儿大大的黑眼圈,许是因为皮肤过于白皙,厚重的妆粉都未能将暗沉的黑晕遮掩了去。
约莫一夜都未曾合眼吧,不然也不至于能与熊猫媲美。
云葳的心底抽疼了两下,不知缘由。
“先约法三章。”文昭坐在御座上,身子微微后仰,容色更是板正:
“一会儿不准耍疯, 不准违令,不准出走。把脑子安生顶住了, 今日所谈皆是朝事,不是谁人私事,听懂了么?”
“懂了。”云葳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会儿云相父子和定安侯府姐弟都会过来,朕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演戏会么?”
文昭见人应承的乖觉,便将话音放的柔和了些许。
云葳交握的手紧了紧,忽闪着羽睫低声回应,话音真诚又没底:“不太会。”
文昭才不信云葳不会演戏,旧日襄州府邸里一日三变的诡谲伎俩,她可是有耳闻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补充:“昨夜眼泪说来就来的本事,朕见识了。今日再来一次就是,见机行事,云家亏欠你的,朕今日给你讨回来。”
云葳眸光一震,颇为意外地抬眸瞄了眼文昭。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匆匆垂下了眼睑:“臣记住了。”
“过来,”文昭瞧着她一脸拘谨模样,有些不放心:“来朕身边,一会儿也不必离开,免得你受不住。”
云葳屁颠屁颠立去了文昭身侧。
她不得不承认,文昭说的没错,要见云家父子,她已经有些心慌了。
文昭侧目端详着她,并未多言。云葳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人情世故经历的太少,都需要锤炼。
虽说人小,心思干净,用起来更放心些,但栽培的路途太漫长,委实不容易。
不多时,内侍监罗喜匆匆入内通禀:“陛下,人到齐了,您看,现下宣是不宣?”
“宣。”文昭毫不犹豫地吩咐,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将腰杆拔的板正。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耳,云葳垂眸扫见了四人的衣摆和皂靴,不由得微微抖了抖身子。
来此的四人都是她的至亲,可除却宁烨,她未曾与旁人说过一句话。
“臣等参见陛下。”几人不管私下有多大仇怨,在文昭身前皆是毕恭毕敬,见礼整整齐齐。
“免了。”文昭淡然一语:“想必诸位大抵也知晓了,今日朕缘何叫你们过来。可巧今日罢朝,都无需过分拘束。来人,赐坐。”
“谢陛下。”无人多嘴半字,安安静静的落座在侧,殿内的氛围透着诡异的静谧。
“云葳,”文昭的话音平淡无波,“怎还愣着?今日算不得朝议,去给你的长辈们见礼。”
云葳手心冰凉一片,思及方才所谓的“约法三章”,她也不敢造次,朝着文昭躬身一礼,“是。”
“不必顾及朕,晚辈与长辈初见,行家礼情理之中,朕不会怪罪。”文昭担忧云葳拎不清分寸,复又出言提点。
云葳羽睫一颤,文昭仿佛洞穿了她的心思,让她生生将嘴边的“云相”两字给咽了回去。
掀起衣袍屈膝在地,云葳强压着心底的不愿,朝着几人拜了一礼,语气轻微:
“葳儿见过祖父,父亲,见过母亲,舅父。”
文昭对云葳的乖觉格外满意,转了视线扫视着几人的反应,默然不语。
话音散去,在座的四人表情各有千秋,文昭当真看了一场无声的大戏。
云崧狡诈,老狐狸的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缝隙里审视揣测的精光却依旧藏不住;
云山近被一句“父亲”惊得眉心抖了三抖,抵着膝盖的衣袖渐生褶皱,飘渺低垂的视线却有意无意落去了云崧的方向;
宁烨听得出云葳话音里的勉强,面露疼惜;宁烁初见外甥女,一脸欢喜溢于言表。
“陛下,请恕老臣失礼。”
短暂的静默后,云崧率先起身,朝着文昭拱手一礼,快步走向了文昭身侧的云葳,老迈的手攀上了云葳的臂膊,语气里似有爱怜:“孩子,快些起来。”
云葳很想避开他的触碰,碍于文昭的警告,却是不敢。
顺着云崧的力道站起身来,云葳下意识地往文昭的身侧躲了两步,一言不发,只管垂着脑袋,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皂靴。
文昭伸手将小人儿拉近了些,笑着凑弄:
“瞧瞧,这是初次谋面,害羞了?都是亲眷,打断骨头连着筋,何须见外呢?一会儿若在朕的宣和殿哭了鼻子,叫人传出去,怕是要笑话你许久。”
云葳转着杏仁大眼思量的间隙,忽觉文昭揽着她的手捏住了她腰间的一条软肉,毫不留情的给她转了一圈,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云葳顺势赶紧眨巴着眼睛,费劲巴拉的垂落了两个泪珠子,捏着嗓子低声回应,话音哽咽:
“陛下恕罪,臣…臣失礼了。骨肉亲情,臣盼了多年,今日得见至亲,心绪实难泰然,非是有意御前…失仪的。”
文昭端详着云葳逐渐泛红的眼眶,暗道小东西还算机灵,演技中规中矩:
“朕可受不得你的大珍珠,秋宁,带云舍人去外间静静心神,嘱咐宫人嘴巴严实些,莫要乱传。”
秋宁依言,将云葳从文昭身边带走了。
文昭这才与殿内的几人攀谈:“云葳是个纯孝的姑娘,诸位既都是她的家人,朕有话便直言了。”
“臣等恭聆圣训。”
“十四岁登科,朕属意她的才华,但她心有缺憾,待日后成人再弥补,便难了。”
文昭徐徐道来:“皇考许了云家两个尊荣,一为尚主,二为侯爵。云相,朕说过的话不会食言,但朕希望你将云葳认回云少卿名下,恢复她长孙身份…”
“陛下?”云崧怔愣当场,急于给自己辩解,“老臣已是花甲残年,孙儿云景也…”
“听朕说完。事涉云公你的体面,亦关乎文家皇族的体面。”
文昭沉了语气:“朕想好了,文家与你云家的婚约不变,你只需寻个说辞恢复云葳长孙的身份即可。是抱错了还是怎样,你自己掂量。至于侯爵…”
文昭转了眸光看向宁烨姐弟:
“国朝律例明言,子嗣居长者袭爵。宁老侯爷又言,不分内外子侄,是以云葳该承袭定安侯爵。但云葳亦是云家长孙女,皇考与朕有意赐爵云家,便赐给云葳吧。宁家爵位,顺延至云瑶身上,如何?”
“臣无异议。”宁烨听得此番安排,赶忙起身应和。
如今宁家幼弟未婚,子嗣单薄,如果她的两个女儿都有爵位傍身,自是最好不过。
“臣谨遵圣训。”宁烁唯长姐马首是瞻,左右他无子嗣,都是宝贝外甥女承袭爵位,多一个侯爵于家族发展有利无害,自是乐得应允。
“云公,可是觉得朕安排的不妥帖?”文昭淡然的扫过陷入沉思的云崧,幽幽出言:
“皇考昔年承诺,爵位本是另行封赏给尚主驸马的。朕顾念云家累世清名,劳苦功高,觉得担得起一个侯爵尊荣,自当封赏云家后辈英杰,无关姻亲。”
“老臣叩谢陛下圣恩。”
云崧听得文昭这番说辞,纵使心有不满,也不好再多言。
好歹是封给云家后代的爵位,他身为云家家主,自要为子孙着想,权且应下。
“臣谢陛下圣恩。”云山近看云崧脸色行事,多年一贯如此。再者云葳云瑶都是他的骨肉,他稳赚不赔。
“如此甚好。”文昭心满意足,“都起身吧。”
待几人落座,文昭又言:
“两家联姻事,皇考口谕分明,是许给云家长孙的,而今不该让文婉与云景再结亲。婉儿与云葳皆女子,想也不妥帖,且她跳脱惯了,说是不喜书香世家。幺妹文瑾乖觉伶俐,朕给她做主,许了云家同岁后生便是,诏书已拟好送去府上了。”
话音入耳,云崧的脑袋嗡鸣声声,他大意了,未料到文昭话里有漏洞,就这么无赖的毁了文婉与云景的婚约,悄然间偷梁换柱,塞了个还在玩泥巴的六岁幼女搪塞。
况且他的孙儿只剩云景一人,日后即便云家能与小公主结亲,也是云家旁支,他的儿孙断无适龄子弟。
文瑾的生母刘氏,乃是当朝帝师刘少师的嫡女,一家清流文人,孤高傲气至极。虽然有帝师尊容,可彻彻底底的文臣根基,除却门生不少,日后在朝能有几分助益?
他云家门生故旧素来不缺的。
文昭这是釜底抽薪,将侯爵许给心向她的云葳,将公主别嫁旁支,彻底断了他云崧飞黄腾达,仗着子孙尊荣耀武扬威的念头。
毕竟生来就被疏远的云葳和旁支子弟,都不会任由他摆布。
云崧半晌无话,文昭瞧着他笑言:“云公这是怎么了?可是觉得朕的幺妹配不上云家子弟?”
“臣不敢。”云崧慌忙起身:“陛下恩赐殊荣,老臣感激不尽。老臣深感惭愧啊,深觉愧对先帝和陛下对云家的抬爱,唯将这把老骨头交付朝堂,报效陛下圣恩。”
“云公说得哪里话?”文昭眉眼弯弯,起身绕过御案,虚虚扶了云崧一把:
“今日本该留诸位在宫中一道用膳的。但诸位也知,昨夜元太后西去,朕多有不便。改日吧,晚些时候诸位再与云葳团聚。刘太妃与文瑾那儿,得空也见见。”
“是,臣等告退。”
几人甚有眼色的离去,云葳在外间将文昭的话音听了个清清楚楚,心里惴惴难安。
文昭绝不会突然作此安排,乍一听是抬举云家,实则把云崧惦记的实质筹码夺了个干净。
好一招不动声色的釜底抽薪。
离了禁中,宁烨与宁烁脚步匆匆,着急忙慌避开了云家人,先一步扬鞭远走。
云山近跟在云崧身后,附耳低语:“爹,怕是要变天了。”
“回去说。”云崧的话音沧桑而沉闷,板着脸闪身探入了马车。
云崧清楚,若文昭有意清算,元家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文昭临走时特意提了句元太后病殁,简直就是在拿元邵的悲惨结局敲打他。
但今日文昭的一番安排也意味着,云葳与云瑶姐妹二人或能逃过未知的劫难,云家不至于被斩尽杀绝。
是云家阖族上下的一线生机。
*
日落月升,斗转星稀,转瞬便是光仪元年十月,暮秋初冬,西风渐紧。
宣和殿内的地龙已经烧起来了。
午后的书阁内,斜阳暖晕爬进了窗棱深处,照拂着室内的微尘,散发出柔和的光霰。
小几前香炉篆烟袅袅,文昭斜倚矮榻,身形笼罩在烟雾里,随意翻阅着手中书卷,语调略显慵懒:
“拟制很难?朕等了许久,好了没?”
云葳以毛笔戳着下巴,挣扎半晌,才起身拎了草稿,捧去文昭身前:“请陛下斧正。”
“明日自有老臣给你改,朕不看。”
文昭连个视线都懒得给,突兀转了话题:“有一县名云阳,朕觉得不错,做你的封号如何?”
云葳有些失落,斟酌良久才拟好的制书,文昭看都不看。她收了草稿,只柔声敷衍:
“陛下决断就是,臣无权置喙。”
“云阳侯…嗯,叫起来顺口,就定这个了。”
文昭自说自话,倦怠的凤眸微微扫了云葳一眼:“再拟一份给自己封侯的旨意,去吧。”
云葳一脸匪夷所思的神色,暗道文昭想一出是一出,让她给自己拟敕进封,还真不把她当外人。
“你身为舍人,拟旨撰文乃是职分,做分内事理所当然。”
文昭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若是恃宠而骄,朕不介意把你挂去外面的枯枝上,让你充一抹冬日翠色,给院子加点生机。”
云葳垂眸扫过身上油绿油绿的官袍,听着外间凄厉作响的风声,脑补了一出自己扒着树枝摇晃的凄惨场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臣不敢,这就去办。”
文昭的视线追着云葳游走,自五月与云崧商议给云葳封侯一事,直至眼下,已过了小半年。
云崧这老头子丝毫异动也无,当真沉得住气。
她若再不给云葳封爵,倒显得她说话不算话了。
不过云葳这小东西好似对爵位无甚兴致,听见她的旨意却惯常淡漠,一点儿喜色都没瞧见。
翻身下榻,文昭缓步行去了云葳身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她落下的字迹,“快些写,朕饿了,等着传膳呢。”
“臣不便搅扰陛下用膳,可以带回寝阁写。”
云葳瘪了瘪嘴,您吃不吃饭干我何事?简直无理取闹。若文昭不是帝王,她现在早已备好了白眼。
况且云葳现下心情算不得好,小小年纪无寸功可言,平白得了侯爵高帽,实在有些别扭。
大魏的爵位并不泛滥,侯爵实封不少,朝中寥寥无几的爵位,可都是建立在实打实的军功上的。
“公私不分是大忌。”文昭一本正经的出言教训:“再说这话,把《大魏律》抄上百遍。”
云葳委屈巴巴的抿了嘴,没敢吱声给自己找不痛快。
随侍文昭日久,云葳总算摸清了她的路数,这人就得哄着,让她觉得别人对她言听计从,佩服的五体投地,便足够了。
无需管真实想法如何,表面敷衍到位,日子就不会太难。
但最近,文昭的脾气愈发古怪无常,难以捉摸了。
文昭看着沉闷寡言的云葳,心里积压的不痛快是愈发深了。小东西自以为摸透了她的心性,实则蠢笨透顶,无非是自己懒得跟她计较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两人也算是磨合出了一种相处的平衡。
“封爵的旨意下发,总要操持个宴席,你这沉闷的性子,可能应付得来?”
文昭立在云葳的身后不动,悠然的打趣她:“今夜陪朕喝两杯,再练练酒量?”
云葳却咂摸出了别的滋味,难掩欣喜道:“陛下言外之意,是准臣出宫去了?”
“出宫?”文昭哂笑一声:“朕还未曾想好,选哪处官邸做你的府宅,就在宫里住着吧。但庆贺封侯的宴席,云家自会置办妥当,你露个面儿就是了。”
云葳暗道,这些都是推辞,说到底就是不想放她出去罢了。真有心赏府邸,京中空置的宅子不少,随意指一个便可。
“臣觉得酒量非旦夕可成,还是不劳陛下费心了。”
云葳将视线凝于笔尖,神色疏离,一本正经的推拒了文昭的心意。
文昭的凤眸眯起了一个危险的弧度:
“文昱已然神志不清,太医署的人都是废物。既无心与朕饮酒,你去试试调配解药吧,一会儿放班了就去太医署报到,日后每天入夜过来跟朕汇报进展。”
文昭的话题跳脱至此,令云葳深感意外,她慌忙改口:
“陛下盛情,却之不恭,臣是说不敢劳烦您挂心栽培臣的酒量,从无推却陛下赐饮之意。况且太医都办不到的事,臣如何办得到?您折煞臣了。”
“听闻前些日子,桃枝出宫去给你取药了?何药?”文昭踱去了茶案旁落座,接过了宫人递来的温热杯盏。
“是,观主送来的滋补丸药,先前的用完了。”云葳照实回答。
“日日都服用?你身体还有何处不妥帖?”文昭深觉意外,不经意间蹙了眉头。
“观主早先说臣先天气血不足,适当进补有益处,便一直都在服用。”云葳腹诽,文昭的闲心愈发重了。
闻言,文昭微微挑了挑眉,淡淡道:“改日让太医再给你瞧瞧,配上一份丸药就是,何须让人遥遥千里的寄送药物过来?”
云葳哑然良久,观主送来的不光是丸药,还有念音阁在襄州的动向,若是这一星半点传讯的路径都给断了,她的日子没法过了。
“臣用惯了,观主对臣的身体也了解。多谢陛下关照,不必劳烦太医。”
文昭敛眸抿了一口清茶,见人撂了毛笔,便出言道:
“给观主去信一封,以你的名义邀她入京来。”
“现下吗?”云葳有些懵,“所为何事呢?”
“理由你看着选,朕只要此人在年前现身京城,快写!”
文昭饿得狠了,想拉人一道吃个饭,实在是不容易。
云葳糊涂的彻底,文昭一会儿嫌她碍事,一会儿又巴巴的给她指派新任务,剥削压榨,真不知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听闻外间风传她圣眷正隆,是帝王宠儿,至于这随侍君前的真实滋味,她只能自己消化了。
文昭冷眼审视着不时呆愣的云葳,急脾气作祟,巴不得立马夺了毛笔替她写,碍于今时的身份,又得故作矜持,委实忍得艰难。
单手捏着杯盏,文昭腹诽:等把这小东西身上的价值榨干,非把她发去千里外供职,好生发泄一番不可。
“咔—嘣——”
文昭神思游走间,手上的力道没收住,直接将薄胎的小瓷盏捏了个稀碎。
清脆的瓷片迸裂声过耳,宣和殿众人齐刷刷地转了视线去看文昭,不知她缘何动怒,宫人哗啦啦跪了一片。
云葳瞧着这阵仗,她自己坐着实在突兀,只好丢了毛笔,也学着宫人的模样,俯身于地。
文昭的神色透着显而易见的尴尬,她敛起衣袖,状似淡然地走去了花窗前凝眸远眺,随口吩咐宫人:“收拾了,传膳。”
小宫人脚步匆匆的上前,屏息凝神,跟小猫似的捡走了桌上的碎片,旋即逃之夭夭。
云葳一时不知该不该溜走,悄然抬了脑袋瞄向文昭,文昭却好似把她给忘了,仰首不知再看什么。
良久的静寂令文昭心下纳罕,云葳怎会这般安静,提笔写字一点声响也无,难不成是被自己吓着了?
她茫然回身观瞧,下一瞬,却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大殿内只她一人独对孤灯,茕茕孑立,除此之外,连个鬼影子都没。
文昭将手指节攥得咯吱咯吱响,扬声唤着:“秋宁!”
秋宁一溜烟跑进了殿来,战战兢兢地站在文昭身侧拱手:“婢子在。”
“院子里有些萧条,把云葳挂树上,养养眼。”
文昭咬牙切齿的吩咐着:“取坛酒来,入夜渐凉,朕要暖暖身子。”
秋宁的容色已然扭曲,文昭平日都是正常的,唯独与云葳独处时,总会生出幺蛾子来。
回想起方才云葳拎了信纸仓惶出逃的小模样,秋宁有些心疼她了。
“还不去?”文昭剜了秋宁一记眼刀,语气飘忽却足够阴恻。
秋宁忙不迭地小跑去云葳的小阁寻人,私下里把文昭的原话给人透露了个干净。
云葳倒吸了一口凉气,甚是迷惘的歪着脑袋问秋宁:“秋姐姐,我今日得罪她了?”
“婢子不知。”秋宁实话实说。
“你等会儿。”
云葳灵机一动,抄起笔来飞速了结了手中的长信,寻了个信封叠的整整齐齐,复又取了一方小印盖在了封页处:
“秋姐姐一会儿帮我说句话可否?我不是溜号,是回来取写私人信件的小印的。”
秋宁答应的极尽勉强:“行吧。”
二人一前一后回宣和殿时,文昭正端着酒杯立在廊下,见人近前,直接招呼身边的女侍:
“吊起来。”
两个侍卫快步上前,架着云葳就往院中的梧桐树下拖,秋宁傻在原地,答应云葳的话也忘了个干净。
“…陛下!”云葳被人架起的刹那,魂儿都吓飞了出去,开口的话音比秋风里打旋的树叶都凌乱。
眼见两个侍卫摆弄着手里粗重的麻绳,她才咬咬牙找回了自己的理智,挣扎不休的与文昭讨饶:
“臣回去取信物了,给观主去信总要有些诚意,臣未敢怠工,求您明鉴。”
“拉过来。”文昭凤眸半觑,语气清冷,将空杯递去一旁,便又有人给她斟满酒水。
闻声,女侍将躁动挣扎的云葳反剪了双臂,押去了文昭身前。这些习武的人手上没个轻重,云葳的胳膊被她们扯得生疼。
“陛下息怒,臣的信写好了,在袖子里。”
云葳赶忙讨饶:“秋姐姐去的时候,臣正欲回来呢,您若不信,可以问她。”
文昭仰首抿了一杯酒,缓步迈下了石阶,周身环绕着些微寡淡的酒气,冷声斥道:
“谎话连篇。不过朕发觉了,若朕对你不够心慈,你便足够机灵。想来你的讷然,是朕惯的。”
文昭将手探上她的衣袖,摸了信封出来,转身便往大殿里走:“把人带进来,就让她在殿内荡秋千吧。”
半刻后,宣和殿内再无一人随侍,文昭坐在满桌佳肴后自斟自饮,云葳被人倒挂在殿内的廊柱上,此刻入眼的世界都是反着的,大脑充血,嗡鸣声声,眼前一片缭乱。
任凭一双小爪子如何折腾,手里抓住的只有空气,并不能让身子稳当几分。
云葳实在不知,今时怎就招惹了文昭,竟让这人对她动了真格的。
文昭心底窝着好些火气,文昱的毒无解,云崧的动机不显,勾结西辽的线索无有…
她正苦于找不到人开刀发泄,云葳偏上赶着往上撞,也只好就近取材了。
“朕本想让你作陪对饮,你竟满心抗拒,悄然出走,想来现下是合心意的。”
文昭已然干了半壶酒水,眸子里氤氲着些微水雾,语气倦怠而萎靡。
云葳的小爪子晃荡着,却如何也够不到地面,她越是动,整个身子摇晃如钟摆的幅度便越大,脑海中的眩晕也愈发分明。
万般无奈,她只得认怂:“陛下息怒,臣不该一声不吭就擅自回去取印信,臣错了。”
“朕纵你太久了。”
文昭冷嗤一声:“先前日日闹出宫,朕逼云崧恢复了你的身份后,你却再未提过去寻宁烨小住;以前隔三岔五便要桃枝出去买这买那,自打账目入了朕手,你便安分了。朕不得不怀疑,你有旁的动机。”
“臣冤枉。”云葳头晕眼花,不得已闭了眼睛:
“您若准臣出宫,自会与臣说的。您不说,臣何必自讨无趣?至于采买,臣怎敢拿着私下里的小心思随意叨扰您去要钱。不是不想买,是不敢跟您说。”
哗啦啦的轻响一遍遍的漫过耳畔,云葳暗道,文昭再这么喝下去,非得神志不清了不可。
若文昭醉了,怕是无人有胆子把她放下来,她真要在此荡一整夜的秋千了。
第二日清晨,估计她引以为傲的灵光脑袋就成了破烂西瓜,不能要了。
“陛下,臣守规矩还守错了不成?”云葳急切地为自己分辨:“求您开恩,放臣下来,臣不舒服。”
文昭以指腹摩挲着自己的下颌,眯着眸子审视着眼前晃动的身影,忽而抬手拎了炙肉碟子里的小刀,扬手一甩便割断了云葳脚腕上的麻绳。
“咚!”
一声闷响传遍宽敞的大殿,云葳被摔了个猝不及防,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缓了半晌。
文昭近来阴晴无定已然成了常态,是以私下里她能躲便躲,当值的时候人杂,很少有单独相处得罪文昭的机会。
今日不过孤身多留了两刻拟旨,竟平白被人磋磨了一通,云葳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今夜就出宫去,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在朕跟前碍眼。”
文昭的语气冷冰冰的,仰首狂灌着酒水,出言催促:“趁着朕还未反悔,出去!”
云葳的视线虚离涣散,听得这番话,心底顷刻涌起一股子无名火,手撑地板一骨碌爬了起来,踉跄着夺门而出。
“…云舍人,”秋宁有些不放心的追了过去,与人低语:“要人送您回寝阁吗?”
云葳手撑着眩晕的额头,话音虚浮:“陛下赶我出宫,劳你派人知会桃枝,让她去宁府找我。”
说罢,云葳一步一晃的下了殿前的台阶,直奔宫门。
话音入耳,秋宁愈发费解。
文昭再胡闹,也该不会放云葳深夜出宫才对。她很想进去问个究竟,但今日文昭心绪不佳,殿内空无一人,她踌躇良久还是放弃了。
一路上,云葳左思右想,也不知自己何处惹得文昭雷霆大怒,要把她倒挂房梁耍弄一番才肯解气。
无非是在拿捏不准她气性的时候灰溜溜的逃了,好似不至于有这般大的罪过。
外间她得宠非常的传言仍在,今夜文昭让侍卫把她当众磋磨一顿,对为帝的名声并无半分好处。
立在宫门外,她望着四通八达的官道,满目茫然,便扯了个小兵来问:
“您可知道定安侯府怎么走?”
小兵随手给她指了个方向:“往前直走两条街,下个巷子口右转就是。”
云葳颔首谢过,循着小兵指引的方向便寻了过去。长夜清寂,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文昭一人独酌,殿内分外静谧。
直到夜半三更,听得杯盏落地的噼啪脆响,门外的槐夏和秋宁心头一紧,对了个眼色,硬着头皮推门去瞧。
文昭已然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眸色迷离,视线根本无法聚焦。
酒壶和瓷盏散落在地,处处都是狰狞的碎片。
狼狈的陛下与狼藉的餐桌,绝不能让外人瞧见。
槐夏和秋宁一左一右搀了她起来:“陛下,您醉了,回寝殿吧。”
酒醉不言语,是文昭自幼强迫自己养成的习惯。
如今她已然控制不住翻飞的思绪,但常年审慎紧绷的神经还维持着这份惯性,是以她并未给人回应,只由着二人摆弄。
翌日晨起,文昭难得的起迟了几分,眉眼间亦添了些许倦怠之色。
她捶着脑袋缓了良久,坐在妆台前询问槐夏:“朕昨夜断片了?”
“陛下昨夜醉酒有些厉害。”槐夏斟酌着说辞,“您可要再用碗醒酒汤?”
“怎不拦着朕?”
文昭难掩不悦,冷声质问:“先前不是叮嘱过你们,莫让朕醉了酒么?”
槐夏抿了抿嘴没敢言语,云葳一向得宠,昨夜却被好一通磋磨,这番阵仗下,哪个敢上前?
文昭回忆不起自己缘何灌了许多酒水入腹,也未再嗔怪发难身边人:
“快些梳妆,莫误了朝议的时辰,早膳免了。”
“是。”槐夏加快了手上的速度,麻利的给人盘发更衣,将人送去了宣和殿。
抬步入了书阁,文昭扫过身侧空荡荡的桌案,眉心顷刻蹙起:
“云葳呢?!今晨要议的奏本呢?当值站班都敢怠惰不成?”
宫人一惊,陛下刚来便又发了火,想来今日又不好过。
“陛下,宁府昨夜便代云舍人送了告假奏表,说是云舍人病了。”罗喜战战兢兢的递了个奏本上前。
“宁府?”文昭脑袋嗡的一声,转眸诧异的看着秋宁:“云葳如今已经放肆到入夜擅自出宫了?”
秋宁瞳孔一震,怯怯回道:“陛下,云舍人昨晚说,是您…您让她离宫的。”
文昭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抬手探上太阳穴揉着,缓了良久才吩咐道:
“你带太医往宁烨府上,务必亲眼瞧瞧,云葳到底病没病。若是装病,直接把人带回来。”
莫说是文昭,秋宁也觉得云葳应该是故意装病,毕竟这个路数要被云葳用烂了。
可两刻后,秋宁抵达宁府时,宁府卧房里已然围了两个神色焦灼紧张的郎中。
床边候着的宁烨,眼底乌青鲜明,满面愁容,云葳当真病了。
云葳紧闭着眸子躺在床榻上,面色却有些苍白。
“夫人,云舍人这是?”秋宁愈发费解,这是赌气伤身么?
“昨晚她自己回来的,入府没走两步便晕厥过去,一头栽在地上,直接人事不省。”
宁烨话音里透着疲惫:“郎中看不出端倪,我想问问秋总领,你可知道昨夜发生了何事,小女在宫里住了大半年,陛下怎突然准她夜里孤身回府了?”
“婢子也不清楚,”秋宁言辞闪烁:“陛下指了太医,让他给云舍人瞧瞧吧。”
宁烨没再深问,昨晚云葳回来时无精打采的,约莫不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太医近前把脉良久,老人愁眉紧锁,斟酌良久,只低声道:
“许是忧思过甚,从脉象上看,并无异样,静心安养即可,老夫开些安神滋补的药汤。”
“有劳了。”宁烨给随侍递了个眼色,随侍近前给太医塞了赏钱。
太医虽如此说,宁烨却并不信,去岁在襄州,云葳也毫无征兆的晕了一次,郎中也没瞧出所以然来,可若是好端端的人,怎会这般脆弱?
秋宁带着太医回去与文昭复命,心中满是狐疑:
大半年来云葳都不曾患病,只离宫一晚,竟这般巧的与生病撞在了一处?
前前后后不过半个时辰,秋宁去而复返。
文昭已经与三两朝臣议起了国事,扫见秋宁孤身回来,心下就已经了然,也就没再多言。
直到午间朝议悉数散去,文昭手捧茶盏,撇着茶沫淡然调侃:
“她病了?是又狠心灌了自己毒药么?”
“宁夫人说,云舍人昨夜回府突然晕厥,郎中与太医都查不出病症,婢子去的时候,她还未醒。”秋宁如实回应。
文昭掩袖饮茶,遮去了眼底狐疑的眸光。
她挥手屏退了随侍,示意秋宁近前,与人附耳低语:“朕昨夜究竟做什么了?酒醉记不得事了。”
秋宁骇然的睁大了双眼:“您当真什么都不记得?把云舍人吊上房梁的事,您也没印象?”
“什么?”文昭诧异非常,忙往前倾了身子,不解追问:“朕吊她作甚?”
秋宁动了动嘴,却没挤出一句话,只懵懂的闪烁着羽睫,脑子里一头雾水。
陛下您问我,我问谁去?
昨夜文昭下令时,才刚开始饮酒,应该还未曾迷醉,怎会记不得?就算抹不开颜面,也无需选了这荒诞几近玩笑的借口搪塞吧,实在有失一国之君的风范。
秋宁的反应入眼,文昭顿觉无力,饶是不愿信,也只剩阖眸一叹:
“再筛查一遍这殿内的用度,朕最近心烦意乱,情绪难平,或许与文昱一般,中贼子阴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