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302房内,收拾好心情的巫遥透过猫眼看了一场门外的闹剧,心里散不去的闷火略微消散。

  这个房间没有换洗的西装,他只能将脏了的外套丢进带烘干的洗衣机里。

  闹剧结束后,巫遥脑子乱糟糟的,也不知该去哪里。他坐在床上,盯着洗衣机透明的门,看一圈又一圈转动的洗衣机,静静发了会儿呆。

  在过去许多时间里,不允许去学校上学的巫遥,被困在巫宅时也是这样打发时间的。

  幸好他聪明,在私教的教育下学得很好,十六岁参加高考的时候取得了优异成绩。

  可惜,明明可以上清华学金融,却在巫和泽的要求下留在本市,学英语专业。

  虽然本市的学校也还不错,但可惜了巫遥考出的分数。而且,巫遥从小就接受多语私教培训,也没有了解英美文学和社会的必要,因此没有理由到了大学还要继续深入学习英语。

  可巫和泽却认为读英语专业更符合“豪门太太”这一身份,有涵养,又洋气。

  最终,巫遥的第一志愿便被篡改了。

  “唉。”想到不开心的过去,巫遥忍不住眼睛发酸,他给自己打气道,“没关系,现在我已经成年,过几天找到机会就去银行偷偷办卡,再想办法凑点钱,总能跑掉的。”

  大学的两年里,巫遥只去学校上课,不住宿不社交,上完课教学楼下就有豪车接送,这让他与同学们产生极大的距离感,没有人敢过来与他这个高岭之花交朋友。

  巫和泽用行动告诉巫遥,即使上了大学,他也逃不出巫家的手掌心。

  过去的十八年里,巫遥的生活全是阴影,甚至,因为多年的挣扎都没有善果,巫遥每一次挣扎都需要比上一次更大的勇气。

  曾经有一项动物实验引起了轰动——研究者在野兽小的时候就将它们放进笼子里,只要野兽触碰笼子就会放电击打野兽,几年过去,幼兽成年,它们适应了笼中的生活,即使笼子的材质在成年野兽的力气下极易被破坏,笼子也不再带电,野兽们依旧不会去触碰这条边界。

  巫遥便是这场实验里的幼兽,但他是人,与兽不同。

  就算关他的笼子坚固无比,每次靠近都要被电击,他也会不断尝试越狱。

  迟来的疲惫席卷了巫遥全身,他躺在床上,视线不能再聚焦,喃喃道:“我能逃走的。”

  睡意笼罩的一刹那,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巫和泽带着一身寒意走进屋子。

  关门声很大,瞬间将巫遥从睡梦里惊醒。

  巫遥茫然地看着闯入房内的男人,困倦的双眼渐渐被清明覆盖。

  来了。

  他心想。

  巫和泽没有发现大儿子的微妙变化,他上前毫无礼貌地一把掀开巫遥的被子:“你现在就在这睡觉?”

  他的视线落在巫遥脖颈间的青紫和微微红肿的眼睛上,脸色难看至极:“愚蠢,一个两个都蠢得要死。巫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你要做的是把它利益最大化,而不是哭哭啼啼地藏起来。”

  他平时对大儿子并不关心,真没想到,竟然养成了这副小家子气。

  “我真是白培养你这么多年,竟然连勾引一个毛头小子都做不到。既然你已经与谢宁知上床,就应该牢牢抓着他不放,而不是任由他送你到隔壁,让你母亲丢这个脸!”

  巫和泽认为一切都是谢宁知做的。

  面对巫和泽的指控,巫遥知道,目前最好的做法就是占据主权。

  巫遥定下心,拢了拢衣领,坚定道:“父亲,是母亲打乱了我的计划。”

  他声音还沙哑着,但理智又冷酷,“谢宁知这个人不好靠近,母亲这一举动,如果败露就会彻底将我推到他的对立面。”

  巫和泽眼刀子落在巫遥身上:“那是你没有魅力!”

  巫遥五官清冷,不久前的床事却让他的眉眼多了一股艳色,他直勾勾盯着巫和泽,嘴角勾起一抹凉凉的笑:“父亲,如果我真的没有魅力,今天就离不开301房了。”

  巫和泽冷哼:“我没见过哪个□□焚身的男人能做出把床伴赶去其他屋的行为。”

  “怎么会没有呢?”

  巫遥低低笑出声,他毫不畏惧地回视巫和泽,脸上划过自信的光:“父亲,谢宁知不是一般的男人,他是谢家的鹰犬,行为自然会与众不同,不然也不能用养子的身份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位置。”

  他笃定道:“事情还没到最坏的时刻,至少现在,谢宁知认为,我是受害者,他也是受害者,我和他是一条船的。”

  “任务我已经有头绪了。既然今天谢宁知不想我落人口实,在危机前让我进302房,就证明他对我不是这么无动于衷,前几天的同居生活还是动摇了他那颗冷酷的心。”

  巫遥的自信感染了巫和泽,他定目细思,脸色稍缓,确认道:“你心里真的有数?”

  巫遥撩动头发,懒洋洋地勾起唇角:“父亲,其实啊,第一次床是最难上的,现在这个头已经开了,未来我会和他日日夜夜相处着,凭我的容貌和身体和性情,我敢保证,谢宁知在未来一定会不可自拔地爱上我。”

  四目相对,巫遥彻底说服了巫和泽。

  他认真打量了一眼越大越惹眼的儿子,心里的怒意渐消:“这可是你说的。”

  巫遥道:“别担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

  巫和泽颔首:“那就好。”

  见对话要结束,确认了加害人的巫遥不想这么放过对方:“父亲,这次母亲扰乱了我的计划,我不希望之后她还来插手我和谢宁知之间的事情。一次我可能是受害者,次数多了,傻子都能反应过来我不清白。”

  巫和泽爽快道:“这次是她不对,回家后,她自有她的惩罚。”

  虽然急怒已过,但巫和泽还是忍不住叮嘱:“谢真已死,根据可靠消息,谢宁知的确是谢植的亲儿子,知道这个事情的人不多,你要趁现在抓紧拿下谢宁知,未来巫家的发展要靠你在背后努力。巫家养了你十八年,你要知恩图报。”

  巫遥垂眸,嘴角的笑意渐消。

  他竟然还没有对这些反复被巫和泽强调的话语麻木,再次听到依旧能毁了他所有的心情。

  如果可能,他愿意将巫家培养自己的钱加倍还回去,以求一个自由身。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欠了巫家。若可以选,他也不想生在巫家。

  可惜,现在,刚刚成年的他,还没有反击的能力。

  不过,巫遥相信,离开泥潭的一天,会在不远的未来降临。

  现在,巫遥只能语气毫无起伏地附和道:“嗯,家族未来系于我一人身上,请放心,我懂什么叫感恩。”

  巫和泽满意地点点头,他没看见,阴影中,巫遥的眼底划过的嘲讽与厌恶。

  当一个豪门要靠姻亲关系维系体面和财富时,就意味着大厦将倾。

  巫和泽还沉浸在背靠谢氏东山再起的美梦之中,可房地产已经没落了,他再努力,也抓不住早已消失的互联网风口。

  技术跟不上,财富跟不上。

  如果他懂急流勇退,敢于守财,这辈子倒也能过得不错。可巫和泽一心想将巫氏做大做强,却没有那个能力,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

  十八岁的巫遥都懂的东西,为什么巫和泽就是不懂呢?

  巫遥目送着巫和泽离开,忽然间发现,曾经父亲强势又高大的背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微微佝偻,他的黑发也悄悄染上白霜。

  即使巫和泽套上了提精神的西装,也遮不住他身上日暮的惨淡。

  都是局中人,谁活着都在挣扎。

  “滴——”

  洗衣机完成了烘干,发出一道机械声,巫遥从恍惚中苏醒,拿出干燥的干净外套,收拾齐整后,出门坐上豪车回到谢宁知的公寓。

  越靠近公寓,巫遥的心脏收得越紧。

  到底要怎么和谢宁知解释呢?

  但很快,巫遥就发现自己担心得太早了。

  一连四天,谢宁知都没有回过家,每晚睡在公司。助理小陈倒是回来给冰箱添了几次蔬果,关心了闲在家的巫遥几声。

  渐渐的,巫遥紧张的心松弛下来,甚至趁没人管他,他揣着偷出来的身份证去银行办了张卡。

  揣上自己的卡后,巫遥漂浮不定的心彻底静了下来。

  接下来,只要拖延时间,攒下钱,他就可以跑路了。

  七月十八日傍晚,落日的余晖化作云朵助燃的材料,点亮了整片天空。

  谢宁知的平层公寓内,巫遥熟练地在厨房用冰箱的食材给自己做一餐好吃的。他从小接受厨艺的培训,不管是西餐还是中餐,都能做得极好。

  今天巫遥打算吃简单点,所以只蒸了两个红糖发糕,煮了一小碗桂花酒酿。

  甜甜的香气弥漫在房间里,巫遥穿着黑色的丝绸居家服,仅有白皙的手腕脚腕露在外面,肌理细腻,骨肉匀称。

  食物的蒸汽冲散了巫遥眉眼间的冷淡,令他多了几分柔软的气息。

  “滴——”

  指纹锁解锁,谢宁知带着夏日的暑气走入空调房。

  年轻的总裁高大俊美,脸如雕刻般立体,气势非凡。

  只是他眼神疲惫,在看到公寓里的烟火灯光时有些恍惚,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巫遥端着碗放在桌上:“谢宁知?”

  “嗯。”

  谢宁知点头,脱下轻薄的西装外套,扯开领带往浴室走:“你继续,不用管我。”

  巫遥眼底划过疑惑,目送谢宁知进入浴室。

  谢宁知怎么这么平静?

  据巫遥所知,谢植把他当成谢真的所有物,同意他和谢宁知同居的底层逻辑是——派听话的狗看管主人的重要财富。

  前些天的相处,巫遥大致摸清楚了状况。

  谢宁知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世,一直认为自己是谢家收养的孩子,全心全意为谢家服务,因而深受谢植的重视。

  曾经谢真进局子,都是谢宁知跑前跑后,才把人捞出来的。

  他就像一条忠心耿耿的大型犬,一门心思服从于谢家。

  本以为谢宁知这几日的避而不见是接受不了和自己上过床的事实,但今天,巫遥浅浅一看谢宁知,便觉得,对方可能不知道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

  可这可能吗?巫遥自己都记得清清楚楚。

  巫遥解下勾勒出柔韧腰线的纯色厨房围巾,坐在椅子上静静喝着桂花酒酿,眼眸里划过深思。

  ——不会是最后磕那一下,磕到谢宁知脑子了吧?

  谢宁知站在花洒下,水划过他结实的胸膛,淅淅沥沥落在地上。

  他脑后的肿包已经消了,但内部的淤血依旧存在。

  医生说,淤血块很小,短则三五天,长则一两年,谢宁知总能想起那天晚上丢失的记忆。

  向若淑的出现昭示了一场已经发生的阴谋,但可惜,现在的谢宁知想不起来他到底是怎么出现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陈助理来前的几小时内,房内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的记忆有短暂的跳跃,上一秒还在宴会饮酒,下一秒就出现在酒店的床上。

  甚至身体出现了诡异的愉悦反应,浑身上下神清气爽,就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样,舒服极了。

  除了后脑勺特别疼。

  一切都成了谜团,谢宁知从陈助理这里确认了房内不止只有他一人的信息,随后,他花了好几天调查监控,可却被告知那段时间内的监控数据损坏,全部修复可能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也有去查那晚被向若淑提到的巫遥,可派人连续跟踪了巫遥几天,发现对方没有任何异样,甚至生活十分平淡。

  酒店给向若淑递房卡的服务员消失无踪,一切的嫌疑都指向巫家,可巫家却在事情发生后丢了大脸,如果真是巫家做的,那他们到底图什么?

  这就说不通了。

  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谁对他做了什么,谢宁知到现在也无从得知。

  洗完澡,谢宁知换上睡衣走出房门,迎面看到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巫遥。

  “他是你哥哥没过门的老婆,不能便宜谢家以外的人。这段时间,你和他住一起,负责监视他,别让他起别的心思。等我问清楚冥婚的步骤,就让巫遥去陪我儿。”

  谢植的话在谢宁知脑海中回响,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停下往卧室走的脚步,转而走向巫遥。

  监视,冥婚。

  虽然谢宁知冷血,可也不是没有良知的人,一个人决定不了自己的出生已经很悲惨了,如果还决定不了自己的死亡,那就更值得同情。

  虽然谢宁知忠于谢家,但他遵纪守法,不会眼睁睁看着谢植走向违法的道路。

  无论酒店那晚的事情与巫遥是否有关,他都会保住在危险区被迫停留的巫遥。

  答应谢植和巫遥同居,说到底,并不是同意去监视巫遥,而是打着监视的幌子,光明正大地保护对方。

  毕竟,谢宁知认为,没有人是为了另一个人而生而死的。

  因为这一层关系,谢宁知不免对巫遥有些心软。几日的跟踪无果后,他担心谢植忽然动手,便放下疑心,回到了公寓。

  客厅的空调开得很大,鼻翼间依稀传来蜂蜜玫瑰的甜香,隐隐约约有些熟悉的感觉。

  公寓的沙发是真皮的,现在皮质的沙发上却铺了一层毛绒绒的沙发垫。巫遥窝在沙发上,明明已经满了十八,可体型上却像一只兔子,小小只,蜷缩在沙发。

  谢宁知的视线落在巫遥半梦半醒间大敞的领口,当看到对方雪白细腻的肌肤之时,眉心紧蹙——要是巫遥在这里睡着了,指不定要感冒。

  他推了推巫遥,低声道:“困了就回屋睡。”

  巫遥下意识抓着谢宁知的手,用头蹭了蹭,声音又轻又软:“嗯……谢宁知?你总算回来了……”

  见巫遥不配合,谢宁知揉了揉额角,为难地站了一会儿。最后,他从卧室拿出一张毛毯,抖了抖,把春光乍泄的美人盖了个严严实实。

  “我把空调调高了一些,你爱在沙发睡,就在沙发睡吧。”

  说完,谢宁知转身回房。

  连轴工作了好几天,公司的床很硬,谢宁知睡得不舒服,现在他也有些累了。

  客厅的灯被调成睡眠模式,在幽暗温和的灯光下,毛毯里的巫遥睁开了双眼,眸底清明,没有半点睡意。

  感受着毛毯带来的暖意,巫遥心情复杂。

  谢宁知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看起来的确如此,他对巫遥丝毫没有欲念,即使见到毫无防备的巫遥,也能做个单纯的好心人,担心他着凉,替他盖被子……亏巫遥专门露出肩膀到胸口还未消散的吻痕,谁知道对方眼睛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巫遥攥紧了手里的毛毯。空调持续散发冷气,他舍不得来之不易的温暖,将自己更好地裹进毛毯之中。

  谢宁知现在对他很温柔,所以,如果对方真的什么也不记得,那他之后的计划就要大改了。

  但此事需谨慎,明天……明天他再试探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