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飞霞漫炊烟, 朱墙明台皓雪柔。
大兴宫内的宫人内侍尽皆换上了喜庆的红装,小丫头们的头顶簪起漂亮的绒花,小黄门的帽檐处也顶着红绸编织的花枝,放眼皆是节庆的欢腾之相。
“小懒猫, 起来了。”
文昭也凑了个热闹, 午睡醒来往宣和殿走一遭, 简要查问些一年来的政务情况, 归来时,抓起一捧院中的积雪, 攒成雪团子, 贴上了云葳昏睡时红扑扑的小脸。
“唔…好冰。”云葳抬起小手搓了搓脸颊,眼睛却还舍不得睁开,揪着锦被翻身再睡。
“快起, 再不起把冰团给你塞脖子里。”文昭作势把雪团子往她下颌处放。
云葳哼唧着坐起身来, 眯着眼嘀咕:“困…, 陛下幼稚得很。”
“宫宴即将开始,不可再睡,起来梳妆。”文昭颇有耐性, 攀着她的肩头摇晃起来。
“您的手湿冷湿冷的。”云葳嫌弃地拂开她沾染雪渣的手,拧着眉头从床榻上滑下来,近前去够睡前搭好的官袍。
“不穿那套。”文昭拉住她的小衣,柔声道:“朕给你备了新衣服,换上让朕瞧瞧好不好看。”
“嗯?宫宴要穿公服的,新旧都一个样。”云葳一脸迷惘,官袍还能有多好看?
“不, 让他们穿官服去,小芷是特例, 不穿。”
文昭揽着迷糊糊的傻丫头绕过屏风,抬手指向外间小宫人手里捧着的一套鲜亮华服:“去换上吧。”
“陛下?臣穿这个去宫宴?明日御史台会联名咬臣的。”云葳瘪着小嘴,一点喜色也无。
“朕首肯的,看谁敢?”文昭不以为意,催促道:“快些,一会儿槐夏还得给你梳妆呢。”
“云侍郎,请随婢子来吧。”小宫人甚有眼色,眉眼弯弯,柔声做请。
云葳拗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去换衣衫。
一套胭脂色的华服上以银线绣满精美的仙鹤与云芝,五彩的宝相花与彩蝶纹交织,藏青缎的长裙曳地一尺有余,织金披帛轻薄如蝉翼,定然造价不菲的。
云葳垂眸摩挲着衣襟处垂下的东珠与绿松石,圆润的宝石被打磨地分外光洁,很讨姑娘的芳心。
“嗯,小芷穿这套衣衫雍容大气,朕瞧着赏心悦目,就这身吧,旁的不用再试。”文昭不知几时绕过帷幔,立在门边时眼底涔着笑意,拂袖挥退了随侍。
“陛下,这繁华满绣的衣裙,定然耗资又费工,是您提早备下的?”云葳眼底满布疑云。
“不重要,小芷穿着合身就够了。”文昭拉过她的小手,牵着她往外走。
妆台前已然摆了好些新制的首饰,文昭挽着她一道落座,颇为认真地推着妆盒:
“选一选?给朕选几只钗出来,你也挑些新式样的簪子,朕已许久不曾做过女儿妆扮,京中时兴何等风格,朕都不知,委实落伍了。”
“臣也不清楚,平日顾不上这些。”
云葳有些局促地眨巴着眼,手上拎出这个瞧瞧,捏了那个转转:“内廷的手艺素来登峰造极,都好看的,陛下挑吧。”
“都好看?那就都给你。”文昭甚是大方,把司珍局送来的一盒金簪珠钗悉数扣下了。
“臣用不了这许多,平日官服在身,一枚玉簪就足够。”云葳呆呆的,觉得这是暴殄天物。
“换着戴不得了?收着。”文昭暗道这丫头傻乎乎的,赏的东西都不知攥紧了。
“谢陛下。”云葳定睛游走一圈,拎出个石榴石的金凤钗出来,颇为大方地开口道:“这个式样还是陛下戴合适,臣割爱,留给您吧。”
文昭哂笑一声,真不知说她什么好,明明心里想把这一盒物件都据为己有,嘴上还要谦让几次。许是觉得霸占太多心有亏欠,还象征性地分出了一支来,小嘴叭叭说得头头是道。
她随手接过金钗,柔声催促:“梳妆吧,朕收拾好了,外间等你。”
云葳这会儿倒是乖觉,随手摆弄着新首饰,闷头等着槐夏给她盘头。
“陛下今日午后说,让婢子以后跟着您呢,您要婢子吗?”槐夏握着梳子给她篦发,语气有些没底。
“陛下真如此说?”云葳疑惑地歪了脑袋,回眸瞧她。
“您莫动。”槐夏对镜轻柔掰正她的头:“陛下让婢子跟您商量。”
“来呗。”云葳应承的很是爽快。
“您不怨婢子?”槐夏深感意外,指尖微微发抖。
“为何要怨?若没有姐姐护着,我和殿下那夜非死即残,害你卧榻小半年,我谢你还来不及呢。”云葳的语气分外真诚。
“婢子谢云侍郎。”槐夏忽而俯下身去,给云葳拜了一礼。
“姐姐做什么?这可使不得,折煞我了,起来。”云葳慌乱去搀她,容色难掩尴尬,她素来没有架子,也不喜欢这些繁缛的规矩礼教,况且槐夏是文昭的身边人,还年长她好些。
“那婢子以后就跟着您了,鞍前马后,您赶也不走。”
槐夏格外欢喜,经年累月堆积在心底的歉疚一扫而空,转身去挑耳坠,问着云葳:“您看戴哪个好些?白玉的会否更衬您?”
“不用这些,床边小木盒里,那两个小耳坠拿来吧,一道戴上。”云葳满目娇俏,对镜指了指自己的两个耳洞:“我习惯了,不想换。”
外间偷听墙角的文昭掩袖嗤笑半晌,云葳这傻猫当真要顶着猫头和兔脑袋见人了,也不知几时竟真的穿了两对耳洞出来!
而那傻猫好心收留下槐夏,让人解开心结,文昭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顿觉神清气爽。
河汉皎皎,红灯高悬,雅乐并水袖欢腾,岁除之夜的庆贺宫宴热闹非凡。
缓行在廊道下,文昭推了推身侧的小丫头:“你先去,朕晚些再进去,免得旁人的眼光令你不自在。”
“噢。”云葳呼嗒着冗长的宽大衣袖,暗道就她穿成这模样,同僚的审视视线根本躲不过的吧。
“注意仪态,规矩些。”文昭清了清嗓子,见她放纵惯了,赶忙故作严肃的提点一句。
“遵旨。”云葳拿腔拿调,朝她福了福身子,这才信步往大殿去,颇有挑衅的意味。
臣工已到了个八九不离十,文昭未至,殿内攀谈声格外高亢。
云葳小碎步捯饬得飞快,目不斜视,直奔自己的坐席而去,生怕这身华服惹眼太甚。
“小云,怎这么急?”舒澜意扬声唤住她,乐呵呵与人寒暄。
“舒侍郎,萧姐姐安好。”云葳顿住脚,抬眸的刹那,才意外发觉,今日萧妧也未曾穿官服,女儿家的柔美与飒爽交融一处,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澜意啊,小云称呼你很生分呢。”萧妧俏皮的与人打趣。
“她是不想叫我小姨,觉得吃亏呢。”舒澜意莞尔回应,转眸瞧着云葳,给人指了指对侧的桌席:“烨姐姐与家姐在那儿,小云躲了一日,快去说个话吧。”
云葳略显促狭地扯了扯嘴角,推搪道:“等宫宴散了吧,我随她们回府,这会儿陛下要来了。”
“圣驾至!”
话音方落,罗喜嘹亮的通传便响彻了大殿,一时间舞乐人声皆不见,殿内众人俯首见礼,整肃非常。
“诸卿免礼,国战大捷,恰逢岁除佳节,今夜不论君臣,只管把酒言欢!”
文昭玉容明眸,话音清亮,顾盼生辉的凤眸扫过众臣,升座的一瞬,朱唇微扬起些微温情的弧度。
她转眸朝罗喜抬了下手,罗喜便会意,正色道:“有制!”
百官肃然,低眉顺眼,拱手聆训。
云葳略显狐疑,不知文昭几时得空发下制书,她一日未往门下,自是不知这制书的内容。
“门下:朕闻四海…良时佳节,班师…酌酒宴饮,彰功表德…征南大将军宁烨,三下西南,平叛退敌,骁勇…特封平南王爵,锡之册宝…”
听得此语,云葳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背过气去,异姓王么?这不是要她宁家的命?
罗喜那儿还在喋喋不休:“…护国公萧蔚之女萧妧…封嘉定郡主,赐金三千两…宁烨长女云葳慧敏端成…封云阳郡主…钦哉!”
读罢制书,朝臣复又称贺,云葳却是傻楞当场,不知道文昭闹的哪出了。
身侧的舒澜意见她呆滞地杵在那儿,伸手一把将她拽趴下了,小声嘀咕:“谢恩呐小祖宗。”
云葳顶着蒙头转向的脑壳,随人一道叩了头,可整个宫宴近两个时辰的光景里,她都无精打采的,神思游离飘忽,小眼神不住地往宁烨那边瞄来瞄去。
好不容易撑到宫宴散场,云葳见宁烨离席,提着裙摆飞速追了出去,提裙小跑下台阶,扬声唤着:“宁夫人,母亲,等等我!”
宁烨顿住脚,回身来瞧她:“走慢些,别跑。”
“娘…”云葳气喘吁吁地扶着腰:“这恩旨您作何打算?咱受不起…”
闻言,宁烨长叹一声:“你回家吗?路上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回,走!”云葳扯过她的衣袖,急切地把人往外拽。
“等等你舅母。”宁烨有些无奈:“怎还毛毛躁躁的,明日都十九岁了。”
“那我去马车上等您,我得先出宫。”云葳不好直言,文昭可没让她走。
“一道吧。”宁烨听出她话音里的为难,只得妥协。待坐上马车,她正色询问:“你在门下省可见过这制书?怎不给我递个口信?陛下仓促颁旨,宫宴上不好推拒,娘骑虎难下了。”
“没见到,所以女儿才急着来问您。大魏开国还没有异姓王呢,您的军功已经很惹眼了。京中几大世家,云家,刘家,杜家都没了,宁家若求安稳,便不该要这尊荣。”
“那就是陛下故意如此,瞒着你我,不好驳啊。”宁烨沉声感叹:“跟娘说实话,你和陛下怎么回事?瑶瑶说你二人同寝而居,可是真的?”
云葳一怔,慌乱地垂下脑袋,支吾道:“确有此事,但…那是因女儿受伤…”
“接着编!”
宁烨语气骤冷:“且不说她夜里出宫去府上寻你两次,你坠山时她的紧张不逊于我。我生你忧你,那她是为何?在西疆营帐时,我曾亲眼瞧见你的长命锁被她戴在身上!”
“长命锁?自洛京给出去,早就丢了…”云葳忽闪着大眼睛,妄图岔开话题。
“这王爵宁家受不起,不管你在胡闹什么,你记着,君臣有别,她非寻常人,凡事都要审慎。明日我会上表推却,她夸你少年英才,你今夜也好生措辞,写一份拒封奏表吧。”
“……”
云葳耷拉着脑袋,彻底沉默了,小脑袋瓜里在思量,文昭是故意带走银锁给宁烨看,还是真的是个偶然撞见的意外。
舒静深入得马车时,只见母女各自扶额,这氛围格外诡异,她便也没有言语。
可哪知回到宁府,宁烨下马车的刹那就愣在了长街上,厉声问着家丁:“这匾额怎么回事?!”
云葳循着视线望去,只见宁府的匾额不知几时换成了“平南王府”…
“御笔亲题。”她最是熟悉文昭的笔体,小声提醒了句。
“家主,是宫里送来的,说是御赐,内贵人直接给换了…”
宁烨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暗诽文昭行事过于强横了,她若是把这匾额摘了去,岂非把圣眷摁在地上踩?可若挂着它,岂非是默认接纳了封爵?
大过年的,这算怎么一回事?!
“大姐,要么,叫瑶瑶出来,咱去雍王府住?”舒静深一眼看穿了宁烨的纠结,出了个主意。
“哒哒哒…”
话音未散,长街拐角处驶入了一辆宽大的马车,在侧引路的,竟是身着便服的秋宁!
三人在长街上凌乱,六只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那辆马车,胸腔里的心都是一样的战栗。
“吁~”
马夫拉住缰绳,秋宁近前去打开车门,伸出胳膊作势要搀扶里头的人。
这动作入眼,云葳咽了咽口水,除却文昭,还有谁能得堂堂秋校尉这般照料?
“够整齐的?岁除之夜,诸位在此吹风?是宁府的旧俗么?”文昭探出身来,瞧着站成一排的娘仨儿,笑意盈盈地打趣。
“臣等参…”
“诶?打住!”文昭赶忙回绝,伸手去拦着宁烨:“吾私下来此,未叫人通传,诸位也莫让吾难堪。不知今夜仓促过府,吾可否入内讨杯热茶暖手?”
云葳眉目扭曲,哪有皇帝除夕夜往别家跑的道理?简直要命!
宁烨交握的双手有些僵硬,但她清楚,把手指弄僵的,不是冷风,是文昭的请求。
“您请。”她无奈却也不敢得罪文昭分毫,躬身将人引入了府中,顺带回眸甩了云葳一记眼刀。
文昭毫不客气地在宁府主位落座,端着热茶寒暄:
“朕打扰诸位守岁了。本来今夜不便登门,但宫宴散去云葳就没了踪影,与其让人接她回去,不若朕亲自走一趟,陪你们聊聊,免得她念着家里人,在宫里孤寂。”
一语落,除去文昭神色泰然,余下的面色尽皆透着尴尬,宁烨嘴唇翕动半晌,也没想出回应的说辞。
云葳把心一横,躬身告罪:“是臣唐突,出宫未曾请旨,劳动圣驾,实乃罪过…”
“小郡主言重了,今儿是欢喜日子,不提罪过。都坐吧,杵着不累么?”文昭打断了云葳的话音,凤眸光转,扫视着局促的几人,好似她才是这府上的主子。
“陛下,臣无尺寸之功,受不得您的封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云葳逮到机会,试图推拒了旨意,免得过年后,文昭不认账了。
宁烨眉心一紧,亦跪地道:“陛下,臣与宁家众人食君之俸,受百姓供养,定安侯府百载军户,征战定邦乃臣等职分,不敢居功,亦自知寡才少德,实不堪王…”
“怎得?今夜你们母女不想好生守岁了?还是存心不愿见朕欢喜开怀?”文昭倏地冷下脸色,将茶杯扔回了桌边:“朕的制令当着文武百官宣发了去,你们当这是市井小民的玩笑?”
“陛下息怒。”舒静深见氛围不对,随人一道矮了身子。
“云葳,扶你娘和舅母起来!”
文昭冷言冷语:“你们若再提此事,便是存心拂朕的颜面,不肯受朕的封赏,是瞧不上文家给的尊荣,还是嫌弃朕封的低了?”
“臣不敢。”云葳许久不曾听过文昭如此冷肃的语气了,一颗心跳得杂乱无章,颤抖着手去扶宁烨,怯怯嘀咕:“…娘,起来吧。”
宁烨摸不透文昭的用意,心知此刻不是犯倔的良机,只得咬咬牙道:“臣绝无此意,望陛下恕罪。”
“先前朕派宁烁去南疆平乱,静深因此失了郎婿。你姐弟相依为命多载,朕却还要让你忍痛征战数载,不过一郡王爵位,宁府担得起。”
文昭站起身来轻叹一声:“今日本无去别家搅扰的道理,小民都知晓的规矩,朕自也清楚。但朕思量一通,觉得这里也算不得别家,是以换过衣装就来了。你们这一闹,倒让朕难堪至极。”
宁烨哑然,云葳语塞,舒静深怔愣当场,文昭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算别家?她拿自己当宁家人么?
见几个闷柱子默然杵在那儿,文昭攥了攥拳头,抬脚走到云葳身前,柔声道:
“跟朕回宫吧,不然宁家上下守岁的温馨氛围要泡汤了。”
云葳往宁烨身边缩了缩,推拒道:“陛下,今夜阖家团圆,臣该留在家里的。”
“小芷要朕今夜把话再挑明白些?”文昭幽幽的,抛出了一语惊雷。
话音入耳,云葳的脸倏地红起一片,火烧火燎的,耷拉着脑袋回了句:“臣跟您回宫。”
“平南王,新岁安康。”
文昭唇角微勾,拉过云葳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宁府的门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