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雪初晴, 云消雾散,旌旗招展,鼓乐喧天。
京城西北官道上,文武百官仪容整肃, 去京百里郊迎帝师凯旋。
大魏的军旗猎猎作响, 文昭骑在威风凛凛的战马上, 大老远望见一片朱紫, 尚且瞧不清众臣的面容,山呼之声便被西风吹入了耳畔:
“大魏万年!陛下万年!臣等恭迎皇帝陛下得胜还朝, 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载风沙淘洗, 文昭的心更加坚硬几分,可对脚下这片土地与子民的情愫,却是愈发深沉了。
刀兵剑戟穿身过, 她现下再见百官朝拜, 才算深刻懂得了何为万民之主, 守国之君的尊荣与担当。
铁马铮铮近帝京,文昭攥着缰绳的手竟有些微微发颤,这一载的苦难危局数不胜数, 她却从无一次激动紧张至此。
许是近乡情怯,许是热闹祥和的京城太过安然,许是记挂的亲故都在此处念着她罢…
战场里锤炼一番,她本就清冷的玉容上再添三分冷冽,如今不怒自威,凤眸视线自带孤绝,垂眸扫过众臣时, 颇有睥睨天下的震慑威仪之态,令人深觉胆寒, 不敢直视。
不过那眸子里闪过一刹渴慕已久的柔情,是探寻求索的眸光。只可惜刹那明灭,转瞬无影无踪,肃杀的神色里平添了几多落寞惆怅——
出迎的朝臣里,没有她日思夜想的那个小丫头!
亲征御驾归朝,莫说在籍重臣,便是身有勋爵的家族子弟,也要整肃出迎的,云葳缘何不曾现身呢?
况且今日一道归来的,还有她的亲生母亲,在南疆杀伐日久的宁烨。
文昭的心情算不得爽利,急切与忧烦顷刻席卷周身,应付冗杂的典仪流程变得煎熬备至。
大军抵京已然是午后光景,城中官道处洋溢着除旧迎新的喜乐氛围,百姓们正在准备庆祝团圆,阖家守岁。
文昭入京后,便换乘舆车,在车内更衣梳洗停当,方入大兴宫先往太后的坤宁宫去参拜告吉。
齐太后眉眼间笑出了深沉的褶皱,提着一整年的心神总算归了位,近前拉着文昭左瞧右看,紧紧攥着她的手,生怕人跑掉一般。
“让母亲担心了,女儿好着呢。”文昭反握住太后略带薄汗的手掌,巧笑倩兮,极尽温存。
“可伤着何处了?”太后仍旧不肯全然放心,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游走。
“没有,一处也无。”文昭展开双臂,俏皮的给人转了半圈:“您看,生龙活虎的。”
太后长舒一口气,柔声道:“最好如此。孩子大了主意正,吾是管不得你了。今夜有宫宴,定是累人的,你一路风尘,回寝殿歇歇吧。”
“女儿今日畅快,不累,陪您说说话?”文昭转手紧紧攀住她的衣袖,意图讨好。
太后侧目意味深沉地瞄着她:“是陪吾说话,还是套吾的话?哄你的小娇娥去吧!”
“她…在哪呢?”文昭懵懵地眨了眨眼,心虚地偏头避开太后玩味的视线。
“打仗把脑子丢戈壁滩了?”太后颇为嫌弃地甩一甩广袖,径直往里间去了,独留文昭呆愣地立在房中凌乱。
余嬷嬷强忍着笑意,小声跟人对了个口型:“您的寝殿呢。”
文昭凤眸一怔,拍着脑门火急火燎的,直奔一载未曾踏足的寝殿。
推开殿门的刹那,眼前的陈设模样与她走时竟一般无二,就连那凭栏处的帷幔,好似都未曾换过。妆台前的钗环,茶案处的杯盏,都静止在原处…
午后的扶光照耀着花梨家具的木纹理,她忽有一种今晨起身理政,午间归来休息,从不曾出宫半刻的错觉,迈出的脚步僵停于半空。
立在门口吹着寒风,她缓了许久才定下心神,深吸一口气迈步入内,眼底满是渴盼地左右游走,找寻意中人的踪影。
文昭生平头一次如此痛恨这宽大的寝殿,害她揣着不安的心绪寻觅半晌,才在最里间书房的墙角里,找见那个哭成红眼兔子的云葳。
“…小芷,我回来了。”
文昭也是生平第一次,开口这般艰难,明明做足心理建设,说出的话音却颤抖又无底气。
云葳抱膝而坐,又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小团子,身上的官服分明是最庄重的礼服,却硬生生没有出京去迎着文昭。
惦念已久的嗓音漫过耳际,她吸了吸鼻子,连抬眸瞧文昭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甩着广袖把脸颊遮了个严实。
“小芷,我好好回来了,莫哭了。”文昭俯身近前,半蹲下身子将人搂住,软了语气道:“朝服都换好了,怎不见你去迎着我?我找寻你许久,心里可空寂好一会儿呢。”
“陛下好生霸道,就让您晚见几个时辰,您便耿耿于怀。您说话不算,让臣苦等一整年,这笔账又如何算?”
云葳抽抽嗒嗒地抱怨着,小爪子攥成拳头,一下下密密麻麻地砸向文昭的心口。
“嘶…疼。朕受伤了,小芷莫再砸。”
文昭的眉眼扭曲,显出苦涩的弧度,望向云葳的视线楚楚可怜。
云葳错愕地半张着小嘴,眉心倏尔拧成麻花,拳头僵在半空须臾,忽而发了疯一般的去扯文昭的衣襟,边扒拉边忧心的哽咽出言:“伤哪儿了?我看看…为何瞒着,没人说您受伤…”
方才她砸的地方可是心口,若伤了,该有多危险…云葳现下后怕得很!
“好,好了,”文昭见人是真怕得狠了,仓促地反手攥紧她的小爪子揉着,哂笑道:“逗你呢,朕没伤,完好无损地回来陪你了,小芷不耍脾气,可好?”
云葳的一双杏眼顷刻涔满寒芒,气鼓鼓地别过脑袋,又不理人了。
文昭有些麻爪,云葳这气性是与日俱增。她凤眸微转,瞧着气呼呼的小丫头,索性蛮横伸手,捧过她的脸颊,二话不说,凑了朱唇近前,对上那锦鲤般撅起老高的小嘴,硬生生把弧度给人怼开抹平。
云葳愣了个彻底,回过神来愈发放肆的攥拳头砸向了文昭的后背,嗔怪道:“过分!陛下蛮不讲理,金口玉言不作数!晾着臣一整年,臣不要您了!”
“哦?那小芷呢?盛夏以后,朕再未收到你的只言片语,让朕在边疆戈壁孤身煎熬半载,是否也过于心狠了?”文昭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她,眼尾弯弯。
“是您说话不算,怪不得臣。”云葳嘴硬到底。
“行,就算是朕理亏,未能履行早去早归的诺言,那今日你好端端的,怎不去接我?不想我么?”文昭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就不去,您要怎样?问罪不成?”云葳掀起眼睑眈视着她,与其说是赌气,不若说是撒娇。
“啵~”
文昭探头近前,一吻点落在她通红一片的杏眼上,打趣道:“莫这般盯着朕瞧,小白兔的凝视,会让朕沦陷个彻底。”
“您让让,臣要去前省。”云葳险些绷不住强撑的冷面,文昭很会拿捏她,她得在破功之前溜走。
文昭伸胳膊横拦一下,凑弄道:“去什么前省?顶着红眼圈去,不怕人笑话?今日陪着朕,就是你的第一要务。”
“那臣回家,臣要见家母。”云葳瞳仁一转,打定搪塞的新主意,固执地起身欲走。
“你要故意躲朕?”
文昭反手攥住她的小胳膊,一把将人扯入怀间,复又压去身下:“怎样才能哄好你?今日不许走。你若出城去迎,就能看见宁烨,母女团聚。是你没去,怪不得朕。”
“您就是欺负臣。”
云葳仰倒在桌案上,双下巴挤得整整齐齐:“臣怎么去?在老头子们面前垂泪当场吗?臣忍不住的…您愈发小气,这一件事您这会儿念叨多少回了?”
“朕便是小气,有何不可?许你耍脾气,不许朕闹?”文昭抿了抿嘴,装得煞是委屈,凤眸里眼波流转,温存的不像话。
云葳推了推她的身子:“让臣起来,后背硌得慌。”
文昭抬手揉捏着她下巴上的软肉,嗤笑道:“脸蛋都圆润好几圈了,身上也软软的,白胖白胖的猫咪分明圆滚滚,如何就硌得慌了?”
“大活人哪个不是软软的?”云葳气得呼哧呼哧的,文昭这是嫌她胖了!
“朕就清瘦了好些,不软的,不信你摸摸?”文昭挑逗人上瘾的。
云葳磨磨后槽牙,下一瞬竟真的伸出躁动的爪爪,从上到下大大方方摸了个遍,还不忘怨怪:“分明也是软的,胳膊软软的,胸前软软的,肚子也软趴趴…唔。”
“闭嘴吧你。”文昭不乐意了,抬手捏住身下人叭叭叭的小嘴:“你才软趴趴!”
云葳的手却并不安分,在她腰间捏来捏去,忽而探上一坨硬邦邦的东西,诧异道:“这是什么?钱袋子?”
文昭转瞬嗤笑出声,伸手去解腰间鼓囊囊的荷包:“钱袋子?你几时成小财迷了?朕还需要亲身背着钱袋子,傻不傻?”
“才没有。”云葳好奇的大眼睛紧盯着荷包端详:“所以是什么?要您别在腰间,怪沉的。”
“猫粮。”文昭笑盈盈地逗她:“要尝尝么?朕一路走一路攒,喂你应该够了。”
云葳将眉心紧蹙成数道沟壑,一脸嫌弃地怼人:“您在耍什么把戏?吃的怎么可能这么硬?再说这样放着的吃食,脏脏的,指不定还有风沙,臣才不要。”
“哦?朕好不容易寻回给你的,你就这么回绝了,莫后悔。”文昭作势就要把荷包收走。
云葳撑着桌案坐起来,好奇心驱使她伸手去抢那墨色荷包:“给臣!”
“就不给。”文昭扬手把荷包举过头顶,忽觉自己好似真的在逗猫。
云葳扬手够了够,发觉够不到,眸光一转,直接站去桌案上,迅捷揪下荷包在手,麻溜地自桌沿处一骨碌滑落,跑出去好远,俏皮地冲文昭挤挤得逞的明眸,颇为得意地闷头摆弄起了荷包。
文昭定在原地,晃神半晌。云葳越长越幼稚,竟然肆无忌惮地爬上桌子,和那上蹿下跳的猫儿是愈发相像!
世家大族的名门贵女,哪有如此行事的?她得管管,必须管管了!
另一边,云葳拉开抽绳,将文昭嘴里的“猫粮”倒出来些许,捧在手心里的刹那,炯炯杏眼里散射出欣喜的明媚光晕来,嘴角都不自觉地弯成了小月牙。
“喜欢么?”文昭负手近前,话音虽柔,面色却是一本正经。
“嗯。”云葳摆弄着五彩的晶石彩宝,转眸笑问:“陛下从何处寻来的?五颜六色好生新鲜。”
“捡来的。”文昭敛眸笑言:“戈壁滩人迹罕至,但黄沙怪石里的新鲜玩意还是不少的。朕想着此生或许也不会再去,给你带回来瞧个新鲜,留个念想也好。”
“真好看。”云葳拎着晶石对上午后暖融融的扶光,光晕打穿晶石,一抹晶莹投射在她的脸颊上,衬得少女的笑靥愈发醉人。
文昭只默然观瞧着她恬然沉醉的小模样,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入目只有枯黄的漫天飞沙,严冬淹没膝盖的凛冽飞雪,还有茫茫戈壁上炙热的怪石边,淋漓风不干的血色……
若能用这些五彩华美的小石头骗骗云葳,让她自觉忽略追问边陲的苦难,也好…
两场战事收官,或许此刻,那些前线归来的将士,也可以如她和云葳这般,聚在一处,与亲人爱人说些藏匿已久的悄悄话,在入夜时共赏烟火繁华了罢。
“傍晚宫宴盛大,会很累,小芷可要与朕一道睡一会儿?”文昭收回思绪,温声提议。
“您乏了?”云葳如获至宝,将荷包仔细揣进衣襟,柔声道:“那您睡吧,臣真要归家的。年后休沐,臣要出京,今日得收拾行囊。”
“出京?去哪儿?”
文昭陡然拧眉,语气也严肃起来,眉目间警醒的弧度,仿佛下一瞬就能爆发吃人的威力。
“去趟并州,寻个隐居的名医老神仙,桃枝姑姑的眼疾我医不好,听人说,他可以,我要带姑姑去拜会,这可是最有希望的线索,赶早不赶晚的。”云葳回应的云淡风轻。
“不行。”文昭拒绝的干脆:“朕派人送桃枝去,你留京陪着朕。”
“不行。”云葳犯了倔强:“您能让臣等一年,臣出去月余怎就不成?太后已准,齐相也准了。臣早已查得消息,若非撇不下朝事,姑姑的眼疾或许早已被医治好,臣非去不可。”
“朕为国征战,是公事,你这就是胡搅蛮缠了。朕没拦着桃枝求医问药,但你也不是非去不可。”文昭沉着脸与人掰扯开来。
“臣…臣这也是要紧事。桃枝缘何所伤?难道是私事不成?臣缘何拖着不带她去求医?还不是留京佐政放不下公事?姑姑苦等大半年,臣答应好的,得去。”云葳的语气不容商量。
文昭哑然半晌,凝眸审视着固执的小丫头,沉吟良久,才启齿轻语:“那朕也去。”
“您才是胡闹,胡搅蛮缠,赖皮!您才回京,去什么并州,要朝臣因为您任性的决断,都来上表参劾臣吗?”云葳气得拂袖跺脚,顺带转了个圈,比划着手指气急败坏道:“也就一个月,臣就走一个月!”
文昭见她气得团团转,倒是格外新鲜,默不作声地抿唇嗤笑许久,才道:“朕就是耍赖了,你能如何?朕偏要跟着,你有脾气?”
“…您…!”
云葳被噎得语塞,哼哧呼哧的地转着圈,转够了叉腰,叉累了转圈,眼前晕乎乎的…
“哈哈哈,小芷,你生气是真可爱。”文昭抱臂朗声笑了起来,眼角挤出鱼尾纹来:
“过年后便是开春,并州是产粮大州,也是军事重镇,朕借着出巡的名义,带你和桃枝去寻医。这动机是否合情合理?谁敢参劾?”
“您耍臣!”云葳回过味儿来,把杏眼瞪得滴溜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