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仪三年九月中, 深秋枫叶殷红。
适逢休沐,大清早的,宫中司珍给文昭呈送了一盒彩宝首饰。
文昭垂眸瞥见那套彩宝时,多日无有喜色的憔悴面容上, 顷刻满布霜雪, 眼底似有杀气。
“快下去。”
罗喜大着胆子, 将新上任的小司珍打发了出去, 继而火速趋步近前,意图将那惹人愁思的首饰盒收走。
“放这, 你也退下。”
文昭冷言冷语, 将手压在了锦盒上。
自打天牢失火后,她再未正眼瞧过罗喜。
罗喜无声离了大殿,行至廊下, 徒留一声长叹。
当日值守涉案之人, 早已成了圣怒下奈何桥边的鬼魂, 他能留在御前继续随侍,已是好命。
于罗喜而言,他此刻也是孤家寡人, 落寞无人诉。
事发日至今,他再未收到阁中回音,即便他主动留了线索联络,也无人再回应他。他的心游离在念音阁和文昭之间,但这两方,都不待见他了。
宣和殿内,文昭葱白的指尖抖动分明, 挑开锦盒暗扣的几番尝试,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锦盒里躺着的, 是一对修缮如初的白兔耳珰,还有一份新打制的猫形耳坠。
云葳在洛京时,盛怒之下摔了那对儿耳珰,文昭着人捡了,送去有司请工艺最精湛的师傅修缮。
可如今,物件完好如初的回还,但云葳却找不见了。
摩挲着温润的白玉,文昭眼眶酸涩。
那日刑部的大火虽然骇人,可除却侯府伤重的随侍,并无他人受累身故。
幸存的衙役交待,他们中了迷烟晕厥,可当火星四起时,却恰恰有了意识,三五成群的趁乱去逃命,逃到外间时,天牢烈火熊熊再难转圜,只那长街空寂,无有半点贼人影子。
文昭不解,劫狱之人该是对天牢的路径十分熟稔,也清楚秋后问斩了一批罪犯,此刻牢中空荡荡,除却云阳侯府的人,再无其它。
但不伤无辜的仁心用在此时,未免有些违和。且既为劫狱,怎会只救走三五随侍,却把云葳这主人和她最在意的桃枝留在了牢中,活活烧成了焦炭呢?
那两具尸骸的模样,文昭派秋宁亲去查证过,秋宁觉得身形与骨骼尽皆相像,两具骨骸紧紧抱在一处,一具有云葳贴身不离的发簪,一具双腿皆残,符合被大理寺问讯敲断了腿的桃枝的情况。
至于那日一早办差格外积极的三司郎官,一刑部尚书戴远安,一大理寺少卿,一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尽皆亡命牢中,涉事之人皆死,文昭休想再得到那日事发前的分毫内情。
罗喜率御前侍卫赶去天牢时,只有浇水灭火的份了。
文昭连日来只管自欺欺人,桌案上压下了无数朝臣的奏本,尽皆不予回应。
她不信云葳那等机敏的小丫头,会命丧火海,可她派人查来查去,竟丝毫线索也无。
眼下,她就差疯癫地逼人循着京城四门外的车辙印子,一条一条来追踪去向了…
文昭忽而懂了无头苍蝇的苦闷境遇。
禁宫内给吴尚宫下蛊毒的人,秋宁查不出,这线索便也断了。
京城里将云阳侯行压胜邪术的风声散布出去的人,萧妧摸不到,整个就是末路穷途,山穷水尽。
而始作俑者吴尚宫,成了文昭仅存的希望。她将人悄无声息地放还,希望可以拿此人做饵料,钓出幕后那个操纵构陷之局的罪人出头,尽管希望渺茫。
可事实再度给她浇了冷水,不过两日,吴尚宫中毒不治身亡,那威胁字条里承诺的,吴尚宫只要办成差事便可得到的解药,自是泡影一片。
都是死局罢了。
而今,文昭脑子里盘桓着的,悬而未决的疑惑,还有一点——敛芳的去向。
敛芳是暗卫出身,应付刑讯轻而易举,即便被押在天牢,那日既有人劫狱,寻常狱卒都能出来,敛芳定然逃得脱,可这人音讯全无,尸首里也无有她的那一份,竟然失踪了。
暗卫在领了差事的第一日,便被强行喂下了毒物,只为控制他们一生尽忠,是以他们要定期服用解毒之物,不然性命难保。敛芳若活着,肯定会回宫来求解药,这是文昭最后的期待。
*
云葳再度醒来时,正躺在一摇晃的马车里,身侧的人也已换成了阁中执事蓝秋白。
“阁主醒了?”蓝秋白花甲之年,两鬓斑白,手捧着温热的茶盏,送去了云葳的嘴边,温声道:
“喝点水吧。您缓缓,想往何处去躲躲?公然劫了刑部天牢,您这会儿回不去了。”
“她怎会帮我们?”云葳咕咚一口干了茶水,缓解着喉咙干裂的痛楚,疑惑道:“她被发现可怎么办?”
“见过她的都灭口了,查无可查,放心。”蓝秋白甚是淡然。
云葳后知后觉发现,她一头青丝杂乱地垂在胸前,有些茫然地问着蓝秋白:“我的玉簪呢?我入狱时那物件还在。桃枝她在何处?她伤得很重,要找大夫的。”
蓝秋白阖眸一叹,语气甚是苦楚:
“桃枝残了腿,走不得路,主动放弃了。是她拔下了你头上玉簪,插去了同牢重伤的一婢子头上,她让我们嘱咐你,务必好生活着。她的用意,您该懂了。阁主,节哀。”
“嚓啦——”
云葳怔愣当场,手中的茶盏倏地滑脱,迸溅了满车碎瓷片。
木讷地呆坐在摇晃的车中,云葳如木偶般丢了魂魄。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挑起轿帘,四下张望时,只见马车行进的反方向,京城内滚滚黑烟腾空起,是大火漫天的痕迹…
浮华转瞬十月中。
襄州的一处深山竹林里,有一静谧的小竹屋坐落其中,雨雾空蒙间,宛若人间仙境。
蓝秋白解下染雨的蓑衣,自袖口里捏了封信件出来,意欲递给消沉呆愣的云葳。
云葳一身粗布素衣如雪,青丝如瀑低垂,眉眼间皆是落寞。
她余光扫见了信,却无意打开,只轻声道:“朝中有消息了?她如何发落的?您说吧,我不想看。”
蓝秋白难掩担忧,俯身拎了个小蒲团落座,缓缓道:
“压胜的事,今上说查无实据,只道你在刑部意外身亡。但过府验毒的太医被杀,又有大长公主口供为证,你制毒的动机不明,难逃论罪。她以人死不追罪为由,革去了你的爵位,以庶人礼落葬京郊。”
云葳低垂着眉目,良久,才闷闷地回了个:“嗯。”
“阁主,人死不能复生,您得振作起来,这些事总要有个了结,不好这般囫囵着糊弄日子。”蓝秋白见不得云葳浑浑噩噩的消沉度日,温声劝着她。
“桃枝在哪儿?可否…把她带回来?她跟了师傅几十年,让她们长眠一处,行吗?”
话音出口,本尚算平和,可说到一半,云葳忍不住掩袖捂住了嘴,口齿也含混了起来。
“属下…尽力。”蓝秋白此番才算认识了云葳,这丫头原来如此重情。
“多谢。”云葳忽而躬身给人长揖一礼,眼尾垂落了两道泪痕。
蓝秋白赶紧将人扶住,转手给她擦去了眼泪:“今上那儿,您要给个口信吗?还有宁夫人,她您也要瞒着?”
“劫狱杀了朝中三个命官,我造毒也是事实,我没脸没立场回去见陛下了。这般结局也干净,免得她因我而为难,再受朝臣谏诤。”
云葳垂着脑袋,怅然一叹,又问道:“南疆战局如何?云瑶呢,可因我受累?”
蓝秋白照实回应:“云瑶被雍王接走了。南疆…岭南叛乱皆定,萧蔚被今上派去了南绍支援,国朝兵士与战力大涨。”
“代我给萧蔚送封信吧,把京中的事详尽写出来。我娘深入南绍腹地,约莫得不到京中的消息。萧帅与她会师时,若想说实情,便说罢。”
云葳话音轻飘飘的:“案子要查,从太医处查凶手,务必审慎行事。”
“好。”蓝秋白见云葳的脑回路尚算清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靥。
“我在天牢濒死时,身侧那人所说的话似乎藏着报复的快感。那中年人好似是刑部的,去查查他,与我有何冤仇。”
云葳拧眉静思须臾,脑海中迸现出了意识游离之际,耳畔响起的那句阴鸷的话音来。
“无需再查,那人是刑部尚书戴远安。他和你无仇,和云崧父子有仇。先帝时,云崧办过一案,复核是云山近,牵累他贬官西北数载,怕是怀恨在心了。”
蓝秋白一早查了那几个意欲将云葳灭口的官员底细,自是对答如流。
“西北?”云葳眉目一凝,心底涌起了一股可怕的思量,那里可是毗邻西辽的边陲地。
蓝秋白笑得愈发深沉:“阁主安心,属下会派人追查,但这是二十载的旧事了,您得有些耐心。”
“有劳。”云葳微微颔首,复又坐回了窗前,静观雨雾穿林。
暮秋十月,京城定然干燥萧索,没有翠绿的竹林,也不会有潮湿寒凉的秋雨。
云葳忽而想起,她在京中从未认真感悟过暮秋初冬的景致,也不知那空寂的枝桠缝隙里,有无文昭的视线。
十四岁,是她第一次见证京城的秋,独属于北方城池的肃杀壮阔,不似南国秋日的婉约惆怅。可即便是那一年,她也未能见证京城踏入寒冬,因为对文昭的忌惮,一早躲去了雍州。
文昭说过,她喜欢大兴宫皑皑的玉屑覆上朱红的宫墙,可云葳没见过,实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景象,约莫日后也没机会了。
斗转星稀,冬月悄然而至,漫天浓云低垂。
文昭立在宣和殿廊下,眼见院子里仅存的最后一片枯黄似羽蝶折翼,在冷风中打着旋儿,飘零不知归处。
她憧憬过今岁生辰时,拉着云葳那小东西一道,坐在高耸的城楼上看京城年关的灯火辉煌,玉屑纷飞。
今时想来,好似梦一场,沉浸其中的欢畅尚来不及回味,醒来时眼角却已清寒湿冷,心底空寂无依。
“云葳的墓在何处?带朕去看。”文昭神思飘渺间,丢了魂儿一般询问身侧的秋宁。
秋宁眸光一怔,京郊小山包上的一抷土罢了,有何可看的?
“备马,引路。”
文昭忽略了秋宁的呆滞,固执地甩袖走下了石阶,非要出宫不可。
秋宁长叹一声,拗不过文昭,只得依言照做。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迎着萧瑟的西风,在荒寂的京郊山间游走。
“…陛下…”
秋宁有些局促地唤住了文昭,指着眼前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怯懦提醒道:“便是此处了。”
文昭愣在了原地,眸光并青丝凌乱,被寒风吹得头晕目眩,哑然半晌。
无神的眸光四下观瞧了一圈儿,文昭拧着眉梢,沉吟半晌才道:“她没死…对,没死,去查。”
“……陛下”
秋宁满目疼惜地望着文昭,却也无从开解:“逝者已矣,您…莫再自苦了,好吗?”
文昭觑起凤眸,甩了秋宁一记凌厉阴鸷的眼刀,继而又以眼神示意秋宁,让她去看山坡处毗邻的另一个小土包处崭新的泥土翻动痕迹。
那处埋着的,是桃枝。
秋宁蒙头转向,盯了半晌,脑海中忽而嗡地一声,惊诧抬眸的刹那,恰恰对上文昭嫌弃的眸光。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慌忙拱手应下:“婢子这便去查。”
文昭回城的路上,心境是这月余光景的岁月里,从未有过的轻松与畅快。
敛芳再无音讯,这人定然殒身了,只不知尸骨何在。而山丘上桃枝的那具尸骨竟被人翻动走了,偏生无人关顾云葳那孤苦伶仃的小土包,此间定有蹊跷。
西北风不知疲倦,裹挟着北国的愁思一路向东南。
京城的年关灯火红融,雪屑莹洁,襄州只是寒凉罢了。
云葳定睛瞧着阁中人不远千里运回襄州的枯骨,没有悲戚之色,反而满目狐疑。
那骨骼的质地不太对便罢,埋在土中月余,竟泛着隐约的灰黑色。
“您确信没有带错了人?”
云葳有些哭笑不得,望向蓝秋白的眸光透着怪异:“这尸骨生前该是一直被毒药侵蚀,毒素深入骨髓,绝不是桃枝。”
“墓地不会有错,除非,今上查案的人…不,当初定性时,便是因此人腿骨的伤痕,以及与您的那具假尸紧邻的位置,而定了她的身份。难道,桃枝也没死?”蓝秋白的眉心也拧成了疙瘩。
“那姑姑怎不来寻我?”云葳满脸苦涩,却也难掩激动:“蓝老,传消息出去,给姑姑留个联络信号,快去。”
“阁主,冷静些。桃枝若在世,她想联系您自会联系,为何数月杳无音讯?若她真活着,却不联系您,您不觉得有问题吗?怎好贸然接头?”蓝秋白理智居上,试图拦阻。
“姑姑在师傅身侧多年,护我若亲女,若她都不可信,那我身侧无人可信了。”
云葳的话音楚楚可怜,几近哀求:“分寸您和李执事来把控,但请您务必让姑姑与我们搭上线,好吗?”
蓝秋白默然良久,受不住云葳一双含泪杏眼巴巴地凝望,只得颔首应下,追问道:“那此人,如何安置?”
“那日刑部里的,都是我府上的人。我虽不知谁被毒药浸染一生,但也要给人交待,厚葬了吧。”
云葳轻叹一声,朝着那不知名姓的人长揖一礼,转身回了马车上。
彼时京城中,恰逢文昭生辰,京中一派祥和喜乐,宫内大办宴席,鼓乐欢腾。
文昭应付着朝臣的恭贺,杯杯清酒入腹,眸光迷离。
“陛下,”秋宁脚步匆匆自外间归来,直奔宫宴所在,近前与文昭附耳:
“婢子派出去查证戴远安在西北履职情况的人马,再度撞见了另一行查此人旧事的势力,他们快人一步,做派像是老伙计。”
闻言,文昭眼底划过鲜明的一抹晶亮,难掩欢欣地转眸瞧着秋宁,低声道:
“盯紧了,务必揪住了尾巴,切莫打草惊蛇。”
“是!”秋宁欣然应下,离开的脚步都透着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