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扶光散翠羽, 油亮青叶引蜂蝶。
文昭垂眸拨弄着手中的鞭梢,明明听见了车马归来的响动,却也未曾抬眼去瞧。
云葳双手绞着裙摆定在影壁后,暗道方才苦心演绎的那通吃货的傻戏码尽皆白费, 打从小镇归来, 她本就惶然的心绪愈发烦乱, 现下濒临崩溃的边缘。
忖度须臾, 她恭谨肃拜一礼:“陛下万安。”
说罢,她回身扯着桃枝的衣袖, 便要逃离这个魔头。
“听闻云侯在镇上大饱口福, 这是吃好了?”
文昭仍未从鞭梢上移开视线,只略带玩味的出言调侃。
云葳顿觉头皮发麻,随行的禁卫根本没机会打小报告啊, 难道有提前回来通风报信的漏网之鱼?
趁着文昭不备, 她顺着袖管, 将方才在街市上接头得到的物件滑进了桃枝手中,朝人挤眉弄眼半晌,示意桃枝先走为上。
桃枝觉得文昭的语气不太对, 不敢真留云葳一人应付,只悄然收起了物件,走是不敢走的。
“糖葫芦黏牙,张不开嘴了?”文昭语气幽沉,侧眸甩了一记眼刀出去。
主仆二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拉来扯去,却将她的话置若罔闻,文昭的脾气再好, 也要忍不住了。
“陛下息怒。”云葳心虚得很,只拱手低语:“臣错了。”
“唰…啪——”
文昭握着鞭子, 在半空甩了个半圆出来,力道干脆,顷刻传出了音爆的脆响,惊得云葳身形一抖。
“过来。”文昭淡声吩咐着,撑着扶手站起身来,捏着鞭子在掌心来回敲打。
云葳倒吸一口冷气,不就是吃了两口街边小吃,至于动怒吗?她象征性挪了两步,便没胆子往前了。
文昭觑眸瞧着她畏首畏尾的小动作,抿嘴冷哼一声,给身侧的人递了个眼色,便有随侍近前,拉过桃枝,把人摁在了院中。
“陛下?”
云葳顷刻慌了神儿,赶忙屈膝在地:“臣知错,臣不该拉桃枝偷跑出去,都是臣的主意,求您别怪她。”
“朕几时说要怪她了?”
文昭语气无波:“朕新得了一条鞭子,听说此地官宦里正大肆流行玩一消遣乐子——抽陀螺。朕只想借你的人一用,试试新鞭子是否合意,顺带感受下,乐子好不好玩罢了。”
云葳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文昭怎就突然翻脸,说出把人做陀螺这等惊骇的言辞,竟要当着她的面责难桃枝。
小镇街市上,莫非还有旁的耳目,先一步洞察了她主仆的行踪,知会了文昭不成?
“臣再不敢了,是臣任性胡为,求陛下息怒。”
云葳俯身告罪,她的事情已办成,这会儿姿态只管往谦卑乖觉里放,只要桃枝安好,便是最好,她再受不起变故了。
文昭的指尖在鞭身上来回游走,无意搭理云葳。
沉吟须臾,她忽而眸光一凝,扬手便要落鞭。
云葳余光瞥见,心下一颤,顾不得礼数,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桃枝身前,攥住了文昭的手腕,仰首与人掰扯:“今日都是臣的错,陛下不该迁怒旁人。”
“你二人把朕耍得团团转,怎得,朕耍回来便不行?朕便想看别人团团转。”
文昭笑得有些讽刺:“让开!”
云葳扑棱着脑袋,说什么也不肯。不敢拦着文昭,她索性自己挡在桃枝身前,左右不能让文昭伤桃枝分毫。
“好啊,云侯甚有胆色,败朕的兴致。”
文昭轻叹一声,吩咐道:“秋宁,给桃枝找个休息的地方,忙前忙后的,替云侯操持琐事,定是累得紧,得好生歇歇。”
话音方落,秋宁便带人上前,将云葳藏在桃枝身上的物件搜查干净,转手把桃枝带出别院,不知送去了何处。
云葳又急又气,十指蜷曲成拳,耷拉着脑袋咬牙质问文昭:
“陛下在臣身边藏了多少眼睛?如此兴师动众的盯臣一人,臣当真受宠若惊。”
“朕准你保留念音阁的身份,准你与他们联络行事,你却费尽心机诓骗朕,暗中交接。是朕纵你太多,才令你如此肆无忌惮么?你违令出逃在先,倒反来责问朕了?”
文昭负手立在云葳身前,话音轻微却沉稳,满载失落与心寒。
“陛下虚伪多疑,逢场作戏,拿捏臣的感情轻而易举,也怪不得臣行事防着您。毕竟臣身后也是鲜活的人命,臣得对他们负责。”
云葳来了脾气,满腔怒火在胸口蓬勃燃烧,小拳头攥的嘎巴嘎巴响。
“气性倒是大,你拉着桃枝偷跑是痛快了,可你知不知道,朕得知消息的时候有多担心!国朝多事之秋,内忧外患不断,贼人盯着朕的动向图谋不轨,你真当外头盛世太平,一只贼眼也无?”
文昭愤然甩飞了鞭子,那可怜的鞭子甩去影壁,又弹了回来,直奔云葳而去。
文昭眼疾手快,一把扯过云葳的衣领,将人拉开了。
“放开!”云葳咬着牙挣扎:“陛下不必再演戏,您若伤桃枝,臣便也不会与您虚与委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进来!”
云葳怒不可遏的模样入眼,文昭攥住人的胳膊,把她往房中拉去。
“我不,要审我吗?送我去牢狱便是。”
云葳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粗暴挣脱了文昭的手掌心,倒退三步远,胸口起伏的格外猛烈。
“失心疯了?”文昭凤眸暗沉,冷了语气:“朕警告你,朕现下心情很差,莫再放肆。”
云葳苦笑痛陈:“舅舅在南疆重伤,您又密令我娘去了南绍边陲布防,这些事我一无所知。我瞒您的,比您瞒我的,少多了。留我在侧,不愁引出念音阁势力一网打尽;又能控住宁家死心塌地为您所用;对了,日后灭云家时,也免得我成了漏网之鱼,一举多得啊,陛下好谋算。”
文昭的眸子顷刻觑起,抬手捏住云葳的后脖颈,不由分说把人薅进房间,一脚踹上了房门。
气疯了的云葳毫无理智,满口胡诹,再由着她口无遮拦地抱怨下去,要出大乱子的。
文昭该当庆幸,眼前人没学过一星半点的功夫,即便撒泼也没有杀伤力,尚在可控范围之内。
将狂躁的小人摁在椅子上,文昭便松开了吃力而酸胀的手,蹙眉揉捏着自己的腕子。
当着云葳的面带走桃枝,约莫让她受了刺激,失了神智。这人见没了桎梏,便起身直冲房门而去。
“我看你敢!”文昭一个不留神,云葳便够到了门把手。
她顿觉脑勺嗡嗡作响,遂厉声呵道:“回来坐下!”
云葳顿住了脚,当真没再往前。
“过来聊聊。”文昭见她还能听话,便先一步去了茶案后落座。
哪知云葳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攀上自己的耳垂,蛮力扯了那对儿白兔耳珰下来,手一垂便是“叮当”两声脆响,继而两行清泪垂落脸颊,哽咽道:
“臣与陛下,再无私情,您给的,臣还给您。”
白皙的耳垂滴落两滴浑圆的血珠,显得格外刺眼。
文昭深觉错愕,今日云葳的反应过于激烈了。
抽出袖间的帕子,文昭快步上前,试图给人包扎耳垂的伤口。
云葳一退三步:
“再别碰我,您想要的只是与我有牵扯的势力。宁云两家,我管不了,但念音阁中立三百载,您休想。我便是死,也不给。我本就是阁中笑话,杀伐在您,死了清净,免得被人利用惦记。”
文昭的眉头顷刻蹙起,云葳不是在说着玩儿,她眼底的绝望与冷漠,是文昭与人相识多年,从未见过的。
文昭左思右想,即便今日担惊受怕了许久,自己情绪不好,但方才的言行也并不算过火,一番无有实际行动的吓唬,何至于惹得云葳要死要活呢?
“小芷,你这是…”
“够了!我最恨背叛,最厌恶虚伪利用。”云葳怒目圆瞪:
“我叔父是何下场,观主是何结局,您很清楚。我不是好人,别人负我,我不会忍着。您几次三番玩弄我的感情,故技重施,我恨透了您,若您非帝王,此刻我会杀您。”
“朕负你,玩弄你的感情?”
文昭哭笑不得:“还真会上纲上线,朕不知自己竟如此龌龊。朕瞒你,你欺朕,半斤八两罢了,怎就让你恨不得杀了朕呢?小芷想如何杀?像投效云崧的余杭豪绅那般,抛却万贯家财疯癫自焚?”
云葳瞳仁微散,暗道文昭掌握的线索实在不少,她自嘲苦笑,面露颓然:
“除去豪绅,是我做的,我认。但弑君要诛九族的,九族的人我未见得认识,但这冤孽太重,我还不想担着去地狱,我自私,想自己好过两分。”
文昭在心底不断刷新着对云葳的认知,暗诽眼前人无时无刻不在给她惊喜,天真无邪的皮囊下藏着的心,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若云葳再年长些,阅历再丰富些,只怕自己未见得是她的对手。
“既然开门见山,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那坐下聊聊,无妨吧?你也知道自己插翅难飞,何苦再闹呢?”
文昭瞥了眼云葳耳畔不再滴血的伤痕,转身信步走去了茶案后落座,悠然拿了杯茶在手,却刻意偏头端详着眼前篆烟的薄雾,掩盖眸子里的惊骇与无措。
“想听什么?把桃枝完好无损放出去,让我得了她的消息,我或许可以知无不言。”云葳没动,垂眸与文昭谈起了条件。
“方才还说自己自私,这会儿又替别人谋生路,云小阁主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一语过耳,文昭眉心聚散匆匆,淡然抿了口清茶,抬起虚离的视线凝眸打量着云葳。
“那便无甚好说。”云葳冷声冷语,话音极尽疏离。
文昭心道,小东西是把她划去敌人的阵营了。
云葳卖力气把自己装成没心没肺的小吃货,与桃枝做戏,想来在镇上接触的两拨人马里,定有人给了云葳什么瘆人的消息,令她不安惶然,乱了阵脚。
“朕头疼,你若过来给朕按摩妥帖,今日桃枝便无事。若不肯,一会儿让人将她的拇指送来,如何?”
文昭眸光一转,便有了主意。
“相鼠有皮,人…”
云葳咬牙痛斥,不管此语是文昭唬人伎俩的故技重施,还是确有此意,都足够无耻。
“云葳!”不待云葳把话说完,文昭便沉声打断:“桃枝的舌头,你也不想给她留了?”
敢骂文昭恬不知耻,云葳怕是大魏第一人。
听得威胁,纵使气昏了头,云葳也不敢拿桃枝作赌,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软肋。
云葳冷着脸,紧咬牙关走去了文昭身侧,不知道的,会以为云葳是去杀文昭的。
待到一双巧手攀上文昭的太阳穴,文昭悄然勾了嘴角,出其不意间,反手将云葳摁在茶案上,一手刀将人打昏了去。
“秋宁!”文昭扬声唤着,待人进来,便吩咐道:“把搜出的东西都给朕拿来。”
不多时,秋宁去而复返,将一应从桃枝身上搜罗来的物件都摆在了桌子上。
文昭扫视了一圈,带字的消息也通通读过,却未曾发现什么能让云葳失了心智的惊骇消息,不免满目狐疑。
拧眉忖度半晌,文昭忽而抬脚走去了云葳身边,招手唤着秋宁:“过来帮忙。”
秋宁忙不迭地上前去搜云葳的身,却被文昭狠厉的眼神给吓得缩回了手。
“扶住了。”文昭低声叮嘱,自己伸手在云葳身上摸索了一通,却是一无所获。
约莫这贼鬼溜滑的小东西一早把消息销毁了,要紧事还真是一丝不漏,颇有宁家后人的风范,尽得老祖宗看家本领的绝学真谛,约莫宁烨都不知她的女儿有这番做情报工作的天资。
宁家数代多人供职于前朝皇庭秘卫,情报网隐晦而庞大,实在不容小觑。
文昭收回了手,徒留一声长叹,指使秋宁道:“她伤了耳朵,给她包扎一下,再熬碗安神汤来灌下去。”
“是。”秋宁畏首畏尾的给人处理着伤口,不敢多碰云葳一点儿,生怕惹恼了文昭。
文昭又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转圈圈了,这是秋宁今日第二次见她转来转去了。
“桃枝这个时辰是否也该到行宫了?让她给云葳写封信来。”文昭扶着额头,怅然低语。
“约莫还得晚些时候,婢子先安排下去。”
秋宁敛眸低语:“您若想让云侯安心,怎不直接告诉云侯,桃枝是去行宫看顾小云姑娘的?”
“下去!”文昭有些没好气地睨了秋宁一眼,这人动辄脑子缺根弦儿。
且不说知晓真相后云葳便再无牵挂忌惮,单是为给云瑶找个熟人安抚而抢走她身侧的桃枝,约莫云葳知晓后,都要觉得自己被人抛弃而炸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