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庭月似洁缎柔, 满园春胜粉面娇。
洛城牡丹开得正艳,文昭对月独酌,脸颊染了红晕,眸中添了醉色。
吴桐被送去了齐太后宫中, 小丫头伶俐活泼, 甚是讨喜, 只是嘴巴不严实, 年岁轻浅,到底天真。
齐太后清楚文昭百忙之中非要抽身来洛京, 实则是来追她的, 终究绕不过慈母心肠,忍不住寻人说些家常。
迎着月色寻去文昭的寝殿,齐太后立在院中的牡丹花下, 慈蔼的眉目里顷刻遍染愁楚。
文昭醉得半倚雕栏, 手中酒盏自然垂落, 划去了翠叶间。
那一双明眸含雾,好似满目惆怅。
“昭儿,何事令你如此神伤?”
齐太后侧坐栏杆下, 轻柔的将人揽在自己的肩头,抬手探上了她的额心。
文昭意识昏昏,无需睁开迷离的眸子,只用力嗅着来人的熏香气息,便喃喃唤了句:“母亲肯来见我了。”
“醉傻了?”齐太后目光微怔:“娘几时不肯见你了?回房去,好吗?跟吾聊聊?”
“没醉。”文昭眼尾弯弯,歪头半靠着太后:“就这样便很好, 您让女儿靠一会儿,女儿好累好憋闷。”
太后笃定文昭醉了, 孩子自幼要强,凡事喜欢咬牙苦撑,若非失去意识,绝不会显露脆弱心绪。
“栏杆硌肉,娘老了,要坐软榻。你若想靠着娘,就跟我回房去。”齐太后笑着与醉猫儿掰扯。
“那便回去。”
文昭闭眼痴痴笑着,与人半挽着臂膊,一步一晃迈入了寝殿,还不忘耍威风:“全都退下,谁也不准进来扰朕。”
太后略显尴尬,拂袖挥退一众宫人,搀扶着她在蒲团上落座,自去添了杯温热茶水,送去了文昭手心:
“喝口茶缓缓,你这般失态,是为南绍的请求,还是为朝臣的牢骚?你老大不小,他们劝你的也无错。”
“不提这些,不想听。”
文昭一边喂着自己茶水,一边摆手:“我早晚灭了南绍那碍眼的弹丸小国,天杀的皇夫,他们做梦去吧。”
太后凤眸微凝:“那云葳呢?为何把那丫头留在你的寝殿里共眠?当年齐家表妹的事,让你生了心结,你几时恢复的,又能接纳旁人上你的床了?”
文昭愣了愣,捏着茶盏歪头胡扯:“谁说的闲话?没有的事儿。”
“昭儿,娘都知道了,你何苦不认?”
太后耐着性子与人掰扯:“与人同床共枕,你如何想的?莫非,昭儿喜欢她?且不说她是云家人,还是个姑娘家,你们单是年岁就差了许多。你是皇帝,不可任性胡为。”
“没有,您想多了。”文昭渐渐找回了些许神智,伸手抓了茶壶来,猛灌茶水入腹。
太后拿捏不准文昭的心思,沉吟须臾道:
“现下的朝局不适合发兵攻伐南绍,他们也算安分,近年无有事端。国书中既要送皇子来,你让人入宫,若不喜欢就晾着他,吾给你看着就是,如此也好堵了朝臣的嘴。”
文昭抱着茶壶,呆愣当场。
缓了半晌,她才喃喃低语:“母亲别管这些了,女儿不立皇夫,别管哪国哪家的,一个都别想爬来我身边。”
“云葳那鬼丫头让你迷了心智了?”
太后眸光里划过一丝狡黠,作势便要起身:“让你荒唐到朝局大业都不顾,借酒浇愁,这等小妖孽不必留了,吾去料理了她!”
“母亲!”文昭一把攥住了太后的衣袖:“您这是无理取闹,她没惹您,您杀她作甚?”
“她让你动心乱神便是错,蛊惑帝王是大罪。”齐太后扯回衣袖,固执地拔腿向前。
文昭忽而起身,从后侧将人环住:
“没有,不干她的事。没有她,我也不会册皇夫,枕边人风险太甚,我不要。南绍这是挑衅,我才不顺他们的意,开门迎细作入京。我心意已决,此事谁劝也无用。”
齐太后诈了一通,竟未曾诈出文昭与云葳的关系来,不免落寞的轻叹了声,又狡黠问道:
“那选些美人在宫里给你解闷如何?位份低些不碍政事,免得你一人消遣买醉。昭儿喜欢男子还是姑娘?”
“不,不必,女儿不寂寞也不闷。”
文昭松开了手,摇摇晃晃地揉着额头往回走:“有些头晕,不送您了。”
太后回身将人揽住,扶着她上了床:“躺下歇歇,今夜让娘陪你可好?你这样娘不放心,既解了心结,能接纳与人同榻,娘陪你睡一夜?你八岁以后,再未许人亲近,娘也落了心病的。”
“不用,真没事,就是酒喝急了。”文昭讪笑着推拒:“夜深了,您回吧。”
齐太后眸光微转,心下已了然。
连生母都不肯接纳,却准了云葳在侧昏睡一夜,即便文昭嘴硬,也是有问题的。她给人掖了被子,起身朝外侧走去:“吾回了,莫再饮酒。”
文昭敷衍哼唧一声,翻了个身,昏昏沉沉入了梦。
齐太后自她的寝殿出来,便拎了秋宁和槐夏过去问话,僵持至大半夜,总算把连日来的事情摸了个通透。
秋宁和槐夏战战兢兢跪在太后殿内,一人身侧立着个凶巴巴的嬷嬷,她们自小是太后看着长大的,自熬不过这番阵仗,竹筒倒豆子,小嘴是一个比一个能叭叭。
“回去吧,吾的人嘴严,不会说出去,你二人自己不露马脚就是。”齐太后心满意足,微微抿了口茶,扬手让嬷嬷们放了二人离去。
翌日清晨,睡得晕头转向的云葳脑子还懵着,就被俩嬷嬷带去了太后殿内,二话不说把她摁在了长凳上。
看着身侧举着竹杖的嬷嬷,云葳心下惶惶,吓得连讨饶都忘了,呆愣愣僵在了原地。
齐太后端坐主位,故作严肃,冷冷问道:“云葳,你可知罪?”
云葳大脑一片空白,话都说不利索,嘎巴了半晌嘴,支支吾吾的来了句:
“太后息怒,臣…臣可以不要官职,不要爵位,臣把阁主信物也交出去了,求…求太后开恩。”
齐太后愁眉深锁,这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既有勾引皇帝,爬上龙床的本事,今时何必跟吾装傻?”齐太后走去云葳身前,话音森然。
云葳杏眼圆瞪,顷刻傻在当场,否认的干脆利落:“臣冤枉,臣没有,臣不敢。臣不曾勾引陛下,绝对没有。”
“吾自是查实了才拿人。”
齐太后冷嗤一声:“歇在皇帝寝殿,还屈枉你了不成?吾与你好言好语,你若不认,就别怪宫规无情。”
云葳快哭了,手抓板凳,阖眸讨饶:“臣…确实睡了两夜,臣不敢忤逆圣意,绝非故意为之,求太后饶命。”
“你对皇帝没想法?”齐太后的语气愈发冷了。
云葳疯狂点头,又疯狂摇头,最后近乎呜咽的辩解:“君是君,臣是臣,臣不敢也不会肖想这些。”
话音入耳,背对着云葳的太后面露颓色,怅然阖眸一叹,摆手让人把吓傻了的云葳送了回去。
直到回了自己的卧房,云葳还是两眼发直,心有余悸,抱着膝盖缓了好久才回过神儿来。
一向宽慈温婉的太后竟也会如此骇人,她后怕的紧,好在她与文昭已挑明话音,断了瓜葛,把不该存续的情愫灭杀在了摇篮里,否则此刻她怕是被太后杖毙了。
齐太后在寝宫内来来回回游走半晌,忽而灵光乍现,转眸吩咐余嬷嬷:
“去知会皇帝,说吾想游湖,让她午后无事陪吾出去。半个时辰后,你再去寻云葳,说陛下命她伴驾游湖,快去。”
听得消息,文昭欣然应允,左右她在此无需料理政务,本也是为修复缓和与太后的母女感情。
而可怜的云葳得了音讯,一时惶惶难安,踌躇良久,在桃枝惊诧的目光下,劈头盖脸浇了自己一盆冷水,褪掉衣衫,站去了窗前吹凉风。
文昭不知太后把云葳算了进来,临近正午,她吩咐槐夏:
“去知会云葳,让她过来,午后陪朕一道去游湖。”
槐夏回忆起昨晚的“背叛”,不免心中惴惴。
她很想劝文昭放弃这个决断,可她又不敢说,只得硬着头皮去寻云葳,希望这人可以找个由头拒绝,免得二人在太后面前露馅,令文昭难堪。
待到槐夏踏入云葳的房间,这人额头顶着个帕子,正在被衾中瑟索。
桃枝守在一旁,忙着给人熬姜茶。
眼见此景,槐夏抿抿嘴,一个字也没说,拔腿跑回文昭身边:“陛下,云侯病了,怕是去不成。”
文昭扶额长叹一声,深觉无奈地道了句:“罢了,指个太医去。时辰不早,莫让母亲等,出发吧。”
槐夏迈着轻快的步伐,随着文昭上了马车。
可一行人到了湖畔等候良久,并未瞧见太后的身影。
文昭纳闷儿地问着随侍:“太后人呢?”
“太后身体不适,传话不来了。”小宫人只管照章传话,留文昭一人在风中凌乱。
此刻太后的殿内,一个小黄门撒丫子窜了进去:“不好了,太后,云侯病了,没去湖边。”
闻言,齐太后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儿去,暗道云葳病得可真是时候,她这一番苦心算是白费!
文昭闷闷不乐,憋了一肚子火,打道回府时,有气不敢给母亲发,只得风风火火跑去寻云葳。
看着云葳卧房紧闭的门窗,文昭以为这人又在装病,破门而入的步伐生风,气势汹汹奔向床榻,一把扯过云葳身上的被衾:“下来!”
云葳再度傻眼,也不知今日开罪了何方神圣,她什么都没做,竟被太后和文昭轮番刁难。
桃枝端着熬好的汤药进门时,就见一身寝衣的云葳瑟索着身子跪在床榻下,文昭负手立在一旁,满面肃杀的冷冽藏都藏不住。
一股子难闻的草药味儿漫过鼻腔,文昭阴恻讥讽:
“为了躲朕,你是真卖力,装病灌药毫不犹豫,嗯?”
桃枝看不下去,将药碗放在一侧,拎了外衣给云葳披上:
“陛下,姑娘发烧半日了,她今早已被太后责难一通,求您垂怜,有何罪责改日再问,成吗?”
桃枝话音焦灼,不似谎言,文昭骤然怔住,俯身想去探云葳的额头。
云葳倏地躲开了,缩去桃枝身后嗫嚅:
“求陛下饶命,臣对您无有非分之想,臣知晓自己的斤两,再不敢了。”
“太后责难你什么?你做了什么惹了她老人家?”文昭尴尬不已,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满目狐疑。
云葳胡乱摇着脑袋,桃枝不住的拍着她的背安抚,见人不语,索性替人说了:
“太后称姑娘存心勾引您,险些动刑杖。陛下,姑娘年幼不懂事,求您多包涵。婢子知道她绝不敢动那心思,她理不顺感情的。”
文昭凤眸僵直,被噎得哑然,傻楞半晌才夺门而逃。
“姑姑,我受不了了。”云葳忽而抱着桃枝呜咽起来,这行宫她是一日也不想住了。
桃枝揽着人,却也无从安慰。
云家的动机不明,令云葳身心俱疲,如今文昭母女又来刁难,姑娘的日子难上加难。
齐太后方得了文昭跑去云葳那儿兴师问罪的消息,还未来得及想出补救措施,就见文昭大步流星赶了来。
“母亲何处不舒服?”
文昭横冲直闯,语气不善:“可是今早管教云葳,让您费心劳神了?”
齐太后眉心一紧,赶忙屏退了侍从。
文昭待人走远,又追问道:“母亲是在戏耍女儿吗?把女儿骗去湖畔,您却称病不去,到底为哪般?云葳此人不劳母亲教训,女儿留她在前朝有用,若乱了女儿的筹谋,您便是在添乱。”
齐太后尬笑回应:
“你嘴硬拿朝事搪塞,其实心底有旁的考量。吾未曾管教她,无非是吓出了她的态度。昭儿,她对你无心。吾想引她随你去游湖,让外人看见,传些口风出去,也好帮你挡了老臣逼你立皇夫的唠叨。哪知她鬼精,称病未去。”
听得游湖是个局,而太后又洞察了她的心思,文昭的凤眸顷刻觑起,话音清冷:
“母亲喜欢此处,就多住些日子,我闲散下来心慌,明日归京去。”
话音落,文昭愤然拂袖而去。
“昭儿,云丫头与你差距悬殊,她不过是个孩子,你们不合适。”齐太后唤住了她:
“她若对你有意,吾不拦着。陪着你的是男是女,吾不介怀。可她对你无心,你迈出这步势必经受旁人指摘,何苦呢?”
文昭背对着太后,定定站了须臾,只低声道:
“您吓着她了。不管她有无此心,以坏她的名声为代价,堵住朝臣和南绍的嘴,我都不屑去做。朝事女儿自有决断,不劳您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