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莺蝶流连, 杨柳茸絮胜雪。
文昭垂眸扫过云葳的衣衫,随手给人摘去领口处粘连的一个轻薄柳絮,柔声叮嘱:
“今日及笄,云家既出言相邀, 你便忍上半日。云府里有宁烨护着, 府外槐夏会一直等你, 无需担忧, 也莫要生事。”
“臣记下了。”云葳微微颔首,朝人欠身一礼, 转头走去了宫外。
目送着云葳离宫, 秋宁忍不住调侃:“让云侯回趟云家,仿佛逼她入魔窟一般,脸上的表情好不惹人疼。”
“让你手底下的人都机警些, 今日云葳在云家见了何人, 朕都要知道。”文昭的话音幽沉, 眸色更是晦暗。
“是。”秋宁喟然一叹,暗地里心疼了自己须臾,这些时日, 她花费在云葳身上的心力,是愈发多了。
“南边的军报可有?”文昭再瞧不见宫道上的那抹瘦弱身影,兴致缺缺地回了宣和殿。
“暂无。”秋宁腹诽,昨日才给您递回一封,怎可能今日还有?再盼着打胜仗,也不能如此心急吧。
“元照容最近可还安分?”文昭接过随侍手中的一杯热茶,状似无意的询问。
“您放心, 婢子的人一直盯着,元姑娘在西疆查案尚算勤勉, 并无异动,只是也无甚进展。”秋宁如实回应。
文昭敛眸抿了口茶,忖度须臾又道:“萧妧那边若是缺人手,你尽可能给她抽调齐全,这丫头倒是个伶俐的,可以栽培一二。”
“是。”秋宁半蹲下身子,给茶炉添了少许炭火:“您今日放桃枝跟云侯出宫去,那晚些她是回掖庭,还是…”
“让她跟着云葳吧,再关也关不出实话来。”
文昭深觉无奈,只剩慨叹:“念音阁的人,只怕云葳是嘴最松的。”
秋宁不敢评判云葳,只得转了话题:“洛京行宫修缮妥帖了,太后有意下个月移驾安养,吴尚宫让婢子跟您知会一声。”
“下个月就走?”文昭颇觉意外,搁下杯盏思忖:“母亲最近的情绪不太对,好似有意躲着朕。”
秋宁没敢接话。
文昭自嘲苦笑了声:“朕知道,母亲看不惯朕事事提防,把耶律太妃和文婉看得严实,又在前朝忙着分化齐相的权柄。约莫她耳边,文婉和齐相的牢骚就没断过,自不会想见朕这个六亲不认的罪魁祸首。”
“陛下,您莫如此说自己。”
秋宁心疼得紧:“您思虑万千,都是为了大魏江山社稷。太后耳聪目明,也定然理解您的苦心。想来太后只是在大兴宫这四方宫苑住得憋闷,这才要换去行宫寻些新鲜的。”
“憋闷”二字入耳,文昭怅然一叹,若论憋闷,这满宫里,怕是无人比她更憋闷了。
日日提心吊胆提防着身边人,她身心俱疲,自即位以来,便少有安稳。这份苦涩,却不知该寻何人宣泄,连母亲都与她日渐疏离了。
“着人去准备,知会云相,朕要随母亲去洛京小住。”文昭眸光一转,便有了新的考量。
秋宁颇为惊讶,拱手一礼,快步去前省传令。
彼时云葳已然立在了云府的大门外,望着整肃巍峨的相府门庭,她的眸子里泛着酸涩。
十六载光阴荏苒,这本该是她的家,本该是护她爱她的港湾,今时于她而言,却更似看不透深浅的地狱。
“云侯。”相府管家恭敬却疏离的朝着她微微作揖:
“正堂里族中亲长和宾客都到齐了,您请随老奴入内吧。”
云葳微微颔首,只低声道了句,“有劳。”
她转眸示意桃枝留在府外接应,自己跟人进了云府。
“今儿是您的大日子,大爷特意告假未去大理寺,候着您呢。”管家在半路寻了话头与人寒暄。
云葳无意回应,心底却是咯噔一声,暗诽这仅有几面之缘的“父亲”还是不如不在的好。
“老夫人,云侯来了。”
管家立在正堂廊下,朝着里面唤了一句,眼神示意云葳入内。
云葳掀起眼皮瞄了一眼正堂里黑压压的满座宾客,大多是不认识的高门女眷。
文昭嘱咐的不错,此刻不是她耍性子的时候,眼睛太多,容不得差池。
“葳儿拜见祖母,见过父母大人,诸位尊长万福。”云葳规矩的柔声见礼,眉目低垂,甚是乖觉。
主位的云老夫人给身侧的嬷嬷递了个眼色:“把葳儿扶起来。”
继而她转眸对着众人道:“孩子既来了,正逢吉时,便先行笄礼罢。”
云葳顺着人的力道起身,硬着头皮熬过了繁琐的礼数,仪式方休,她便恨不得拔腿就逃。
云山近拉着宁烨去送宾客了,此时屋内只剩下云葳和老夫人。
云葳欠身一礼,并无意与人寒暄,赶紧转了身子朝门口走去。
“阁主,留步。”
身后老迈却不失沉稳的话音传来,惊得云葳身形一颤,脚下直接来了个趔趄。
“如此毛躁,也难怪你做出妄送数人性命的蠢事!”
云老夫人冷眼旁观,话音里满是怨怪:“青宜病糊涂了不成,临了非要你上位,太让老身失望了。”
“云葳做错了事,您随意骂。但师傅一生清誉,您没资格评断,更无资格诋毁。”
云葳咬着牙回转了身子,强压着心底的愤懑询问:“老夫人是何身份?在阁中领何职务,可肯相告?”
“你父亲与宁烨有事相商,一时半刻回不来。”
云老夫人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你若识相,就随老身去房中详谈。”
“您有此意,惜芷领命就是。” 云葳的眸子转瞬眯起,眼前人拿宁烨说事,当真令她无可奈何。
闻声,云老夫人起身自后门先一步离开,云葳眼尖腿快追上去,在深宅里七拐八拐的走了半晌,才到了这人的庭院。若此刻让云葳自行折返,她怕是记不得路了。
老夫人一脚踏入房中,便将随侍打发了出去,随手落下门闩,立在云葳身侧审视良久:
“这一月你和桃枝出了何事?阁中传讯,事发第二日便有人见你出入宣和殿,你被今上抓了,是也不是?”
云葳瞳孔一震,未料到此人消息如此灵通,忍不住反问:“您究竟是何身份?”
“啪——”
瞧见云葳的惊骇,老夫人脸色阴寒,反手就给了云葳一巴掌: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招了什么,她竟让你毫发无伤的加官进爵?立阁三百载,落入当权者之手的阁主,你是头一号!”
云葳惶然无措,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满目骇然。
长到今日,还从无人敢如此对她,更何况眼前人,是她的亲祖母。
她压下恼恨,苦涩的反唇相讥:“若我吐了口,还能让您逍遥半月,今时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吗?”
老夫人的胸腔起伏无定,凝眸瞪视了云葳良久,才缓了语气:
“你记着,你先是生于云家,而后结识了青宜,为阁中效力,遇见今上是最晚的事。先来后到,远近亲疏,你该掂量清楚。”
云葳没说话,只在心底留下了一声冷嗤。
“整整七人为护你而死,受些教训是你应得的。若非你执意亲手取叶莘的命,他们不必死,你也不会落入今上手里。”
老夫人清晰地捕捉到了云葳眼底涌动的恨意,哂笑道:
“阁中除了老身,无人敢管你,你再恨也得忍着。若我死前,你有本事杀我泄愤,我等着。若只会无能的恼恨,你只配做个丢人现眼的莽夫。”
“若您找我只是说这些,恕不奉陪。”云葳悄然攥紧了拳头,转身就要离去。
“你爹想拉拢你,老身猜测,你该是盼着父母爱怜盼了十几载。但迟来的关爱最虚伪无用,莫要中了他们的陷阱。”
老夫人淡然一语:“我名萧思玖,是阁中首监。你不在,所有决策都出于我口,我与你是一心。”
云葳哭笑不得:“云少卿是您的亲儿子,您不向着他,反来与我示好,谁信呢?”
萧思玖朗声一笑:“幼稚小儿,老身与云崧父子疏离半生,全因早年将此身此心交付阁中大业,今生都不会改悔了。青宜与我半生挣扎保住的基业,老身绝不容许任何人作践。你,也不行。”
云葳自嘲苦笑了声,转身攀上房门:
“今日及笄便是成人,我期盼的终究成了奢望。云家与我的牵扯,自出生便终止了。老夫人放心,惜芷只是顶了个云葳的名姓罢了,与云家父子,此生绝无亲故之实。”
望着云葳开门远去的执拗背影,萧思玖将背于身后的掌心交握成拳,心下暗叹:
“但愿这一巴掌,能将你扇出云家的漩涡,永远恨着这府里的人,牢记他们与你无关,再莫存一丝一毫的怜悯。”
果如老夫人所言,云葳绕去云府大门时,云山近一早在前院的路上拦阻:
“葳儿,留府上用个便饭再回。瑶瑶和你娘都在,一家人从未团圆过,你给爹爹个面子,多呆半个时辰,可好?”
“云少卿,下官还有公务,槐夏仍在府外候着,不好叫御前的人久等。”
云葳闪了身子长揖一礼,话音疏离。此刻她顾不上宁烨和云瑶,只有自己先抽身离府,才有后话可谈。
“晚些你祖父也回来,不看我的面子,看在你祖父母年事已高的份上,留下,成吗?”云山近将姿态放得足够低。
“陛下未曾放下官的假,还在等下官回去当值。”云葳容色渐冷:“请您莫为难下官,开罪了陛下,谁也担待不起。”
云山近倒退着复又拦了云葳一次,自袖间取了一方锦盒出来:
“葳儿,从前是为父对不住你。但骨肉牵绊,思而不见的苦,爹也忍了许多年。这是爹给你刻的印章,自你七岁起,一年一方,整整十方。若不方便留下,把它们带走可好?”
“受不起。”云葳逮到缝隙,拔腿便逃,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槐夏的马车。
槐夏见云葳神情不对,甚有眼色的没言语。
“我娘和妹妹怕是不好脱身,烦请您想个办法。”云葳缓了良久,才稳住了话音。
“放心吧,陛下早有安排,午后宁夫人若出不来,就会有上谕过府。”槐夏给人吃了定心丸。
一刻后,文昭转眸瞧见离宫不过半日的云葳,眼底的笑意宛若久别重逢。
而云葳在对上文昭视线的一瞬,便小嘴一撇,垂落了两颗豆大的泪珠子。
文昭怔愣当场,这般阵仗令她顷刻慌了心神,急切地自御案后起身,快步走向了小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