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垂落明灯台, 清风拂柳咏寂夜。
子正更声敲响,文昭手抵额头,总算阅完了手中的最后一封密信。
“陛下,时辰不早了。”秋宁给人端了一碗熬好的血燕, 意图劝文昭早些回去休息。
晚间未曾用膳的文昭深觉腹中空空, 此时便也无心挑挑拣拣, 舀了燕窝就往嘴里送:“桃枝招了些什么?”
秋宁心虚而胆怯, 只敢小声垂眸嘟囔,还带着三分委屈:“没什么要紧的, 您不准婢子动刑, 她狡诈多端,与婢子装傻充愣了一整日。”
文昭骤然拧起了眉头,搁下汤匙, 不无诧异的追问:“一句有用的也没有?”
“算是。”秋宁愈发心慌:“她只承认, 先前无论是林青宜还是云侯, 都只让她递送口信。她不知接应的人在何处,只会佩戴一枚萤石剑穗,有人见此信物, 便会来寻她。”
“还真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随从!”文昭难掩失望,拂袖冷哼了声。
“依您之见,要放了桃枝吗?”
秋宁摸不准她的态度,若换了旁人,此刻文昭非得下令严审不可。
“将她安置进西宫,找个小院看押,晾着她。”文昭凤眸觑起, 语气疏冷:
“既不老实配合,就让她慌上几日, 也让云葳老实几天。”
“是。”秋宁暗道文昭阴损,捏着桃枝在手,就等于捏住了云葳的半条小命:“您回寝殿吗?”
“去给朕下碗面来。”文昭摁着太阳穴,话音透着慵懒:
“岭南有人揭竿而起,道朕构陷忠良,是灭杀元家满门的毒妇,要自立呢。朕今夜得好生思量一番,明日才可迅速派合适的人马去平乱,方不辜负他们恭维朕的一句“毒妇”之称。”
秋宁的眼尾跳了两下,垂头压下扭曲的五官,一溜烟跑去膳房给文昭煮面了。
彼时寝殿内,槐夏一早把云葳拾掇得干净整洁,身上散发着沉水香的清雅浅韵,披散的青丝顺滑如锦,眼波隽柔,清婉绮丽,令人一见倾心。
槐夏并无旁的心思,只是爱美罢了,尤其擅于欣赏挖掘美人美色,也有一身给人梳洗打扮的好手艺。
云葳窝在宽大的松软床榻上,心中小鹿乱窜,手指不停搅弄着头发丝,不多时便扯了一团青丝在侧,粗暴地团成了一个毛球儿。
她在怕,怕文昭只是逢场作戏的戏弄她,随意占了她便宜,玩弄她的一颗真心。
可她自己也拎不清,她对文昭是仰慕,是敬畏,还是依恋,抑或是只想有个足够强大的姐姐护她疼她。
从前,林青宜教过她一本书,那书名《帝行》,乃是前雍孝文帝所著。
云葳记得,师傅曾言,孝文帝是她最敬仰的人,而这人有个相依相守的挚爱,亦是政局中坚不可摧的同盟,自姐妹到帝后,一生无欺。
她幼时不理解这份感情,也不理解师傅一生未嫁,只为给一英年早逝的女君守身的执拗。
但今夜,她心底仿佛萌生出了一种崭新的情愫,朦胧的悸动里,隐隐理解了师傅的仰慕、追求与守候半生的因由,甚至想要亲自用余生去感悟,师傅一生遗憾苦守里仅存的幸福是个什么滋味。
怀揣着复杂而矛盾的思绪,她抱紧了身下的锦被,不安的在床边扑腾了好几个回合,终于斗不过睡神的呼唤,迷迷糊糊入了梦,免去了半个长夜里的纠结,期待与畏惧…
翌日天色响晴,时近正午,文昭才散去小朝议。
一众大臣步下殿外的台阶,尽皆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去了,面色都不算好。
“澜意,今日你回府时,记得给你姐姐去个话儿,让她明日与宁烁一道入宫来。”文昭眉眼间皆是疲惫,话音也透着无力。
“臣谨记。”舒澜意整理好御案一侧的文书,温声提议:“陛下,您半日未得闲,外间春芳正当时,不若臣随您出去走走?”
舒澜意心底压着狐疑,云葳回来有好些日子了,竟再未曾出现在宣和殿,也不知文昭和云葳二人之间,是否生出了什么岔子。
她正如此想着,只听文昭轻叹一声,转眸询问槐夏:
“云葳呢?朕昨日命她归朝,怎到现下都没见人?朕随澜意去园中走走,你让她往园中见朕。”
槐夏委屈巴巴瘪瘪嘴,她并不知这君臣二人昨日商量了何事。今早云葳醒来,看着寝殿空空,便又倒头睡了过去,她也不好将人强行拽起来。
游走于蜿蜒的石径小路上,文昭的眸光略显散漫,扫过满庭芳菲,随口问着舒澜意:
“你和萧妧的事儿,打算瞒着两家长辈到几时?若是不敢开口,可要朕给你撑腰?”
闻声,舒澜意直接被自己的一口唾沫呛的躬身咳嗽不止,扶着腰缓了许久,才操着沙哑的嗓音回应:
“陛下恕罪,臣…臣和萧妧属于,有心无胆。若萧姨知晓了,怕要把萧妧打成废人。”
“至于么?危言耸听了罢。”
文昭眼底闪过一抹狐疑的精光:“你们两家可是有古例可循的,萧帅素来通明豁达,又只有萧妧一个女儿,怎会为难晚辈呢?”
舒澜意缩了缩脖子,心虚解释:“萧姨怪妧儿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二人关系紧张,臣无意火上浇油。”
文昭沉吟须臾,眸光一转,缓缓提议:“朕给萧妧一个立功的机会,不就结了?”
“是何机会?臣洗耳恭听。”舒澜意眼中划过一抹晶亮。
“岭南三州突然叛乱,定有人从中作梗。那儿本是庐陵王的辖地,这群贼却打着为元邵洗冤的由头造反,委实奇怪。朕亟需一牢靠能臣查访幕后主使,交给萧妧如何?”文昭将自己的思量娓娓道来。
舒澜意眸子里缀满了星星,难掩欣喜道:“那…臣这就叫萧妧入宫来?”
文昭轻嗤一声,点了点她的脑门调侃:“瞧你那点儿出息,心思都摆在脸上,快去快回。”
话音方落,槐夏便已带着云葳现身园中,二人立在海棠树下,离了文昭五步远。
文昭摆手挥退了槐夏,信步朝着云葳走去,只见小东西恭谨地肃拜一礼,低垂的眉目点落于满地的小兰花,根本无心留意她。
“怎得,又要使性子?”文昭近前,微微俯身与人咬耳朵:“怪朕昨夜放了你鸽子,便拖了半日不肯来?”
“臣没有。”云葳否认的干脆利落:“您无宣召,臣不敢乱跑。”
“这么懂事了?”文昭的语调里带着十成十的狐疑,探寻的凤眸里闪烁着犀利的精明之态。
云葳哑然,她几时不懂事了?从前充其量不过是有些小打小闹,好似也未曾闯过什么大祸吧。
“午后入殿来,朕一早让人拟了敕令,进你为凤阁郎中,正五品。”
文昭见人不语,折了一枝春桃别在了云葳的发髻里:“你与舒澜意一起,做朕的左膀右臂,可好?”
“谢陛下。”云葳拱手一礼,随即便要扬手抽出那枝突兀的桃花,头上顶着一团花,跟个傻子似的,她光看着地上的倒影,都嫌弃的要死。
“顶着。”文昭不怀好意地弯了眼尾,捏过云葳的小爪子攥得牢牢的:
“朕以后可不打算这般哄着你了,凭什么朕总在退让,而你就不肯哄朕开怀呢?你好生反省一二,今日且先让朕从你身上讨些乐子。”
“陛下,臣要脸的。”云葳嘟着嘴,窝了一肚子气,却又不敢发泄。
文昭眯了眯眼睛,凤眸微转,忽而计上心来,勾唇哂笑道:
“那,你唤朕一声晓姐姐,朕或许心一软,就饶了你也未可知。”
云葳容色一僵,怔愣了许久也没想明白,文昭怎就想一出是一出,编了个如此肉麻的称呼出来。
“臣叫不出,不合规矩。”云葳挣扎半晌,选择实诚的回绝。
不就是顶朵花儿么,她顶就是了。
闻言,文昭仿若被云葳劈头盖脸,浇了一身的冷水,心底悦动的小火苗顷刻湮灭,悄然咬紧了后槽牙,兀自往前走了好远的路。
云葳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并不想拔腿去跟,只站在原位,欣赏淡紫的二月兰随风飘摇。
文昭心中愤懑,走了两步,见云葳毫无追随之意,复又折返了去。
她凝眸审视云葳良久,忽而讪笑一声:
“朕当真是闲心作祟,何苦呢?你不改口,朕自己改,日后朕便唤你小芷,你无权回绝,否则便是忤逆。”
一语落地,文昭深觉爽利,毕竟昔日云葳不准她如此称呼,今时以强权裹挟,可算让她扳回一局。
云葳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顿觉文昭幼稚到家了。
“你听到没有?”文昭见她闷头不言语,直接给云葳来了个脑瓜蹦儿。
云葳揉着吃痛的脑门儿,不情不愿地应了句:“听到了。”
文昭心满意足,往宣和殿的方向飘去,淡淡道:“跟上。”
云葳悄然薅下了头顶的桃花,瞧见这一枝花儿开得娇艳,杏仁大眼滴溜溜一转,坏心作祟,四下扫视了一圈,见周遭无人,便轻手轻脚的将花儿别去了文昭的腰带上,抿着嘴捡了一路的乐子。
直到入了宣和殿外的回廊,秋宁眼尖瞥见时,想也不想,倏地甩了云葳一记眼刀,她如小贼一般屏气凝神,迅捷的从文昭身后扯走了那花枝。
秋宁不得不承认,云葳就是个表面软糯无害,实则鬼点子满腹的人精,一刻不留神就会作妖惹事。
敢在背地里整蛊文昭,阖宫上下也拎不出第二个人来。
待到文昭坐回了书阁,云葳一脸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拱手随侍在侧时乖觉恭谨,仪态谦和,挑不出错处来。
文昭自抽屉里取了宁家的令牌出来,正色与云葳交谈:
“岭南生乱,朕有意让宁烁领兵南下,日后便由他镇守南疆,重整岭南水师。这令牌,也便交还给你的舅父吧。朕给你选了处宅邸做侯府,宁烨日后可以去住。”
云葳有些怔愣,听着文昭的话音,若宁烁去了岭南镇守,日后怕是回不来了。但朝中臣属的调度,非是她能置喙的,是以她只安静的听着,未敢多言。
“宁烨曾说,当年她嫁入云家却弃了袭爵资格,是为给宁家留一线生机,免得云府势力过大,一夕倾颓,葬送两族性命。但她能力斐然,荒废可惜,日后你这爵位的权柄,就由她来行使吧。”文昭将自己的安排缓缓道出。
“臣听凭安排。”云葳无意多想,文昭定下的决断,无人能左右。
“话音如此敷衍,可是对朕的决议不满?”文昭觑了眸子,幽幽询问。
“臣没有,望陛下明鉴。”云葳深觉莫名,她不过公事公办的应和,怎就敷衍了?
“没有最好,反正你也不会踏出大兴宫,这些纷杂事,总要有人替你打理。宁烨是你母亲,你放心,朕也放心。”
文昭莞尔轻语,观瞧着云葳的身量,补充道:“昔年给你裁的官袍定是不能穿了,先找澜意借一身。”
“是。”云葳拱手一礼,“臣告退。”
文昭的视线追逐着云葳的背影盯了须臾,便转落于嘎巴嘴的秋宁身上:
“你有何话?方才门外鬼鬼祟祟的靠近朕,想做什么?”
听得文昭略显不耐的语气,秋宁委屈巴巴抿抿嘴,自袖中抽出了花枝来:“方才云侯把此物别在您的腰间了,婢子只是给您取下来罢了。”
文昭显然颇觉意外,眉心整个拧成了一团,捂着额头,表面空留一声长叹,心底却是暗道大意,把云葳这个睚眦必报的小兔崽子骂了千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