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 春风入怀。
文昭先一步回了宣和殿,孤身绕去大殿北侧的墙角下,那儿有颗满树芬芳胜雪的玉兰,傲然凌月, 独对晚庭柔。
她敛了冗长的裙摆, 淡然地支起小臂, 斜倚雕栏北望。
如此, 她便可轻而易举地瞧见自坤宁殿归来的云葳,顺着黄昏回廊走近时, 一路上究竟会顶着怎样变幻莫测的表情。
跟随槐夏快步走于回廊下的云葳, 对墙角幽深处的视线毫无觉察,脸上满是意欲迎敌的拘谨,垂落于地的视线虚离沉静, 让人一看便知, 她正聚精会神的盘算着事情。
文昭的一双晶眸似倦非倦, 觑眼遥遥观瞧着战战兢兢,连脚步都透着虚浮的姑娘,脑海里的思绪翻涌不休。
如何安置、如何对待云葳, 令她分外纠结。
二八年华的少女,门第干系相府与军侯,自身竟还背负了诸多隐晦,换做寻常帝王考量,巴不得将其废作庶人,赶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回忆里闪过多年前初见的画面, 文昭幡然醒悟,她本以为自己最初强留云葳在侧, 只是出于谋算的考量。
可今时回想,那年决定自余杭带她走时,只是心中欣赏后生的好感作祟,并非起始于存心利用。
这些年,她不过是在借利用云葳牵制朝堂的说辞自我麻痹,以期逃避真实的心境,将禁忌情愫与跳脱行径的罪恶感压于心底罢了。
秋宁绕着大殿四下寻觅良久,终于在阴暗的角落里寻见了沉溺于自身思绪的文昭。
“陛下,晚膳备好了。”
秋宁话音轻柔,似东风漫过耳畔。
“朕忽而想起,你与朕同龄。”
文昭缓缓起身,视线挪去了满树瓣羽间,迎着一丝洒落的轻柔月影,她温声笑问:“有过心仪的人么?朕不该自私留你在侧,耽搁了你。”
一席话过耳,令秋宁深感意外,她倏地羞红了脸,别过脑袋搪塞:
“婢子没想过这些事,自幼与您在一处,这辈子只求您不赶,留在您身边守着您便足矣。”
文昭抿着嘴角嫣然一笑,抬手抚过她的肩头,一言未发转了身子,自后门入了大殿。
云葳正诚惶诚恐的凝视着殿内地砖的缝隙与烛火的倒影,生怕文昭这鬼影突兀的窜出来磋磨她。
文昭立在廊柱后端详云葳半晌,余光瞥了眼桌上的吃食,招手示意罗喜近前,与人附耳低语:
“备些清甜的汤羹糕饼和水果来。”
内侍监罗喜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陛下不喜甜食,膳房送给文昭的点心大都是单独制作的。
今日文昭竟主动要了甜食,好生奇怪。
不多时,一行侍从端了各色果盘点心入内,桌案上碗碟交错,吃食花样繁多,摆了个满满当当。
立在殿内候了半晌,文昭却不知去向,云葳心底发毛。
她余光偷摸四下扫视了一圈,蹑手蹑脚的,意图退去殿外。
“又犯病了?”
文昭气定神闲,幽幽自廊柱旁的垂帘后踱步出来,清冷的话音响起的刹那,惊得云葳身形一颤,定在原地不敢动了。
“臣参…”
“朕的威胁恐吓你全然不放在心上,现下却装得谨小慎微,累么?”
文昭凝眸望着她几欲俯身行礼的怯懦模样,索性打断了她的话音:“过来入座。”
云葳心间一颤,她自问伪装多年,演技可谓天衣无缝,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竟被文昭一语中的。
她也很想知道,自己动辄无视陛下金口玉言的这分胆色是从何处来的。
云葳仔细回想一遭,好似,是被文昭惯出来的?
每次犯错,文昭只会言辞吓唬,并无实质举措,令她怀揣侥幸,愈发肆无忌惮了。
小心翼翼地走去了餐桌一侧,云葳欠身颔首:“谢陛下。”
文昭未入座,云葳便只乖觉地候在一旁,眉目低垂,怎么瞧都是一副规矩温婉的模样。
文昭暗道,云葳是演戏上了瘾,这丫头在她面前约莫再难以真面目相对。
这样不行,于公于私,都不和文昭的心意。
随手抻出椅子落座,文昭眸光微转,眼底划过一抹狡黠:
“云侯,今日朕不想旁人伺候,就由你来给朕布菜吧。”
话音落,殿内的宫人识趣儿的鱼贯而出。
云葳忽闪着一双黑葡萄,不知文昭所谓哪般,只得握了食箸,甚是敷衍地选了手边的菜色,丢进了文昭身前的碗碟里,大有一种碟子不空就算交差的洒脱。
“云侯素来心思玲珑剔透,朕喜好怎样的口味,你今夜不妨猜猜?”
文昭好整以暇的抱臂在旁,并无意进食:“给你十次机会,若面前的菜色里,你选对的不足五成,朕怕是要心寒,而你,也总得付出些代价弥补。”
闻声,云葳眉心微凝,目光里添了一丝委屈的愁楚。
文昭虽与她数次同食,可这人深藏不露,她能看出文昭的喜好就怪了。
况且喜好这等私密事,还不是文昭想如何说就如何说,旁人哪里知晓真相?
云葳揣度,文昭又在故意耍弄她。与其绞尽脑汁的乱猜,还不如顺应天意。
云葳如是想着,把桌子上五颜六色的菜品中卖相最是奇怪的十样,悉数丢去了文昭的盘中。
管它酸甜苦辣,云葳才不在乎。
文昭冷眼瞧着云葳应付了事,破罐子破摔的行止,眉眼间却涔了一抹不合时宜的笑靥。
“选好了?”
云葳半晌没再动,碟子里五花八门的菜色刚好十样,文昭挑挑眉,询问的语调轻柔随和。
“是。”云葳放下食箸,往后退了两步。
文昭扫过她的小动作,不由得勾唇哂笑:“躲什么?心虚了?”
“臣没有。”云葳硬着头皮回嘴。
文昭的视线落入盘中,随意扫过菜色,不由得腹诽,云葳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竟能一个不落的,选中所有她厌恶的吃食。
将碗碟推去云葳的身侧,文昭敛眸挖苦:
“朕的喜好少人知晓,云侯既选了这些,想必是自己心悦的,那朕权且赏了你,吃干净吧。”
云葳瞄着那一堆菜色里狰狞的苦瓜圈,水煮白菜,满是胡椒沫的炙肉,发酵的毛豆腐,还有椒盐蛇段…,忍不住面露苦涩,并无半分食欲。
文昭端详着云葳纠结的小模样,斜扬的嘴角在不受控,转瞬嗤笑出声来:
“作践旁人的时候,怎就不考虑一二自己的下场呢?你对朕存了多少嫌怨,逮到机会就将憋的坏心都给朕用上,嗯?”
“臣不敢。”
云葳垂首跪地,悄然攥紧了手心,有些后悔方才过火的决定了。只要文昭收回这“恩赏”,挨顿训斥她也认。
“这盘菜色令朕深觉头疼。”
文昭的身子微微前倾,俯身与云葳咬耳朵:“但朕现下心情尚可,毕竟眼前还有一款勉强能入眼,瞧着尚算合心意,却未曾品鉴过的菜品。你若能给朕送上门来,朕便饶了你。”
云葳低垂的眉目深锁,大着胆子转眸望向桌案,视线扫过纷杂的吃食,一时心下狐疑。
御膳虽多,可种类也就那些,颠来倒去的上,怎还有文昭不曾品鉴过的呢?
寻觅半晌,她确信,桌上的菜色她都见过,绝无符合文昭所言条件的那一款。
她诧异抬眸,满目疑惑地望向文昭,只见这人正目光灼灼地审视着她,似觊觎猎物的豺狼,眼底似有乍现的精光。
四目相对的刹那,云葳忽如挨了一记劈头盖脸的惊雷,脑海中闪过一刹荒诞的思绪,惊得她悄摸往后挪了挪身子。
摆在文昭眼前的,除了御膳,便只有她了…
文昭哼笑一声,悠然追问:“怎得,这是执意不肯从命了?”
云葳脑子一抽,蜷起手指捏住袖口,下意识反问:“若臣找到了这道菜,陛下打算如何品鉴?”
文昭眉心骤紧,颇为惊诧的后仰了身子,手指摩挲着靠椅顺滑的扶手,垂眸凝视身侧低眉顺眼的云葳良久,一时竟拿捏不准,这小东西是真傻还是装糊涂,怎敢把话问得这般直白。
默然半晌,文昭选了个折中的说辞:
“你先告诉朕,菜在何处?至于如何品鉴,自是朕说了算,不是么?”
挑衅的话音入耳,云葳的心脏漏跳了半拍,巴不得手脚并用,刨开个地缝溜之大吉。
文昭丝毫不心急,脑子里回忆着云葳手札里纠结悸动的少女心绪,其间含混其词的表述,也许云葳自己年幼,不知那是怎样的情愫懵懂,但文昭可是明镜儿似的。
云葳不知自己猜对了几成,现下只觉得嘴不是嘴,舌头不是舌头,并不想贸然回应文昭,免得会错了意,丢人现眼,无地自容。
是以她毅然决然打定主意,选择了闷声不吭,装聋作哑。
文昭心中住了八百个小兔子,等得颇为不耐,见人垂首不语,只好换了路数,深吸一口气,拍案而起,厉声道:
“云葳,出言调戏君威,你好大的胆子!”
云葳惶然闭了眼,慌忙俯身于地,她心底暗自庆幸,好在方才没乱言语。
若真稀里糊涂说了不该说的,她眼下怕是要被文昭一剑宰了。
“臣…不敢。”
云葳的牙关隐隐发颤,伏在地上良久,见文昭再无下文,才敢挤出一句话来。
这等怯懦的反应入眼,文昭确信,云葳听懂了她方才挑逗的话音里暗藏的深意,这小东西当真在跟她装傻充愣。
十六岁,刚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不是小丫头了,今时若有所表示,也该不算过分——
文昭如是开解着自己,减轻内心躁动中压抑的罪恶感。
“你,饿不饿?”文昭的视线落去了云葳雪白脖颈间发颤的绒毛上,话音柔和的不像话。
云葳彻底懵了,三岁孩子的脾性都不会有文昭这般善变。
刚想以“不饿”二字搪塞,她的肚皮却不争气的“咕噜咕噜”闹腾了起来,在安静的殿内显得过于清晰而聒噪。
云葳无奈,只得低声嗫嚅:“臣,今日还未曾进食。”
“起来。”
文昭将纤纤玉指落去了云葳的臂弯,语调婉转:“坐到朕身边来,再不用膳饭食都冷了。”
云葳顶着一头雾水缓缓爬起身来,羽睫翕动不停,文昭彻底把她绕糊涂了,坐是不敢坐的。
“呆愣愣的。”
文昭笑着嗔怪了一声,环手把懵圈的云葳揽入了怀中,拐带着她坐去自己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握起食箸,夹了个樱桃毕罗抵在了云葳嘴边:“很甜的,尝尝?”
触及文昭双腿的刹那,云葳便已然石化。
此时此刻,与其说她是个活人,不如说是个僵直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