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习习过耳, 繁星闪闪入眸。
文昭背身望月,余光扫过身侧闷头舀汤羹的云葳,眼底划过一抹狡黠。
云葳发誓,她妥协喝下一碗莲子羹, 只是被时势裹挟, 不得已的保命之举, 才不是承了文昭的情。
但有一说一, 莲子羹真的很香浓,甜滋滋的, 正对她胃口。
云葳哪里知道, 文昭一早给她量身定制了驯服桀骜小猫咪的三步良策:
逗猫棒,凶巴巴的吓唬,还有猫粮。
莲子羹不过是连哄带骗的前两步失效后, 文昭留给自己最后的杀手锏——猫粮。
眼见云葳把莲子羹挖得干干净净, 文昭笑眯眯转回身来:
“想是饿了?今夜月色甚好, 朕有意小酌两杯,独酌无趣,不若就由你作陪好了。”
“天色不早, 且臣不胜酒力,明日还要当值…”云葳试图推拒。
“无妨,明日罢朝,放你的假。”
文昭直接将人揽过,拐带着走去了回廊外,吩咐罗喜:“备三五小菜,上酒。”
云葳局促地坐在一边, 文昭的态度阴晴无定,她一个头三个大。
分明方才还在清理政敌, 言语间满是威慑,这会儿又要学文人花前月下,真不知文昭的脑子里有多少个分身操控。
“缘何总是无精打采的,又在想什么?”文昭见她瞳仁定定,便出言逗弄。
“臣…发呆。”云葳实话实说。
文昭骤然失笑:“你还真是胆大,敢直言随侍御前的时候无趣到发呆。朕在襄州时,有个醉猫儿说,朕笑起来很美,今时改主意了?连眼睛都懒得抬?”
云葳懵的彻底,那个醉猫一定不是她,她才说不出这番露骨又揶揄的鬼话。
闪身离席,拱手告罪一气呵成,她敛眸轻语:“陛下恕罪,是臣没规矩,请您见谅。”
文昭夺过宫人手中的酒壶,赶忙斟了两杯酒,她有些等不急了,云葳清醒时很不可爱,远不如醉酒后傻乎乎的,实诚又讨喜。
“坐吧,陪朕喝两杯。”文昭将酒盏推去了对侧,先一步闷了杯甘冽的酒水。
云葳眼见此景,只得作陪。但今夜的酒透亮香醇,许是高粱发酵而成,入口后劲十足,她有些慌了。
瞥见云葳被辣到紧攥的小拳头,文昭悄然勾起了一抹笑靥,复又斟满一盏,探了手与人对碰:
“慢些喝,朕未曾逼你。”
云葳腹诽,您老人家是否觉得,只有强灌才算逼迫?您递酒,我敢不喝吗?
推杯换盏走了三五回合,云葳的脑袋已有些昏沉,随手夹了小青菜入口,咀嚼的分外斯文。
文昭捡了颗红润的草莓丢去了她的盘中,抱臂与人闲聊:
“你先前怎有闲心研习毒理的杂书?林老不怪你不务正业?再说,朕瞧着这些书内容晦涩,甚是无趣,你有兴致?”
“道观书少,闲来打发时间的,臣也不喜欢。”
云葳捏着草莓细软的绿柄转圈圈,一手撑着小脑袋,已然醉迷糊了。
“哦?是青山观还是凝华观的书?凝华观很有名,藏书该是不少。”文昭的视线落在那被云葳转出残影的草莓上,柔声发问。
“凝华观自是富足,青山观比不得,荒郊野岭的,只有观主的私藏可以入眼。为了看这些杂书,当初差点被她摁着一通好打,多亏师傅护我。”
云葳转够了,嗷呜一口就把草莓吞入腹中,连带绿色的小尾巴一起。
文昭的凤眸微微觑起,将身前的草莓果盘推去了她眼前:“喜欢就多用些。”
云葳挑挑拣拣,只选又圆又大的入口。
文昭轻嗤一声,眸光一转,笑问:“朕待你不好吗?方才为何说怕朕?为何吵嚷着辞官不干?”
云葳眸色迷离:
“怎么这么多烦心的问题?好困啊,我想师傅了,想回家,这里一点都不自在…草莓好看却不甜,就跟这儿的人似的,人人锦衣华服,却都不高兴,满肚子谋算,虚伪狡诈,不喜欢。”
槐夏心道,陛下又在从醉猫身上捡乐子,云葳现下满嘴胡话,再说怕是不能入耳了。
文昭敛眸沉吟须臾,给槐夏递了个眼色,“送回去吧。”
眼见云葳歪歪斜斜的倚靠着槐夏走远,文昭拎了个草莓,轻轻咬下了红润细软的草莓尖,蹙眉道:“不甜么?”
“陛下,”秋宁试探着询问,“方才云舍人说的线索,您查么?婢子把青山观主叫来京城?”
“查查此人的底细,莫要打草惊蛇。”文昭净了手站起身来,瞥了眼小桌上的酒菜,沉声道:
“撤了。毒方给御医送去,让他们研制解药。”
往前走了两步,文昭忽而回身,补充道:
“一会儿槐夏回来,让她再去寻桃枝,把云葳的家当都带来,账目也不许落下,日后她支出的每一笔账,都要记录清楚。”
秋宁一愣,欠身退了出去,心中不由得暗讽文昭:
您看着她的人还不够,把人家私产也给看起来了,还真是霸道至极。
虽然饮了酒水,文昭却依旧神思敏捷。略显怅然的身影立在花窗前,此时的她心绪万千。
昨夜,元邵终于撑不住内心脆弱的防线,与文昭招认了这两载光阴里的谋划。
他费尽心思,大散家财拉拢朝臣,四下安插耳目,筹谋良久,却被文昱这个扶不起的阿斗忌惮,联合云崧下诏送他离京,前功尽弃。
元邵承认,自己狼子野心,的确动过图谋大位的心。
但乱臣贼子窃国的名头会压得子孙后代数辈无法抬头,是以他本打算徐徐图之,在他这一辈,只做操纵幼帝的权臣,有实权即可,暂不要虚名。
但就在他勾连西辽设局,妄图内借云崧之手,外凭西辽之力,铲除萧家和宁家两个心腹大患时,他忽从辽细作口中得知,西辽皇庭内讧,另有一股宗亲势力与大魏权臣勾连,意图联手,互助窃国。
两国皆是主少国疑的时局,得此消息后,元邵心神难安,决定摒弃先前的路数,先下手为强,不再与云崧联手,并试图搅黄云家与文家的联姻,免得云家一朝得势,把他踩在脚下,早晚清算个干净。
元邵供出隐晦算是痛快了,可文昭听得这些话,却积攒了满腹忧思。
元邵和元妃都不承认对文昱用毒,明知罪责难逃一死,也无需瞒着一件还未办成的事,是以文昭信了他们的话,给文昱下毒的定然另有其人。
若非元家所为,那文家的每一个子嗣,无论哪个人坐上皇位,下毒的人都不会罢休。
勾连外敌窃国者,窃的是文家的江山,不是文昱一人的江山。
是云家,齐家,舒家,还是萧家?西辽的势力又在何处呢?
些微轻柔的脚步过耳,文昭直接转身询问,“秋宁,文婉最近在做什么?”
刚从太医署回来的秋宁都没来得及喘口气,听见文昭问话,赶忙回道:
“殿下最近一直在您府上小住,也没说要回宫来,可要婢子将她接回来?”
文昭柳眉微蹙,不无诧异道:“快三个月了,她还在宫外?简直胡闹,明早把人叫回来,正好元妃治丧,让她规矩些。”
听着文昭不算友善的语气,秋宁怯怯的应了声,“是。”
文昭背着手在大殿内来来回回的转了好几圈,直晃得秋宁头晕眼花。
每每有心事,文昭都是这样踱来踱去,什么时候停下来,便是想通了。
“去查近三年来所有接触过耶律太妃的人。”文昭思忖良久,终于顿住了脚步,正色吩咐着:
“文婉回来给她单独分派个寝殿,不必再和耶律太妃住在一处。另外,明早让云葳过来当值,朕不放她的假。”
秋宁一头雾水,也不敢多问,“婢子记下了。”
“行了,没你的事,下去吧。”文昭见她一脸颓唐,干脆摆手赶人。
“陛下,子正了,您不回寝殿吗?”秋宁大着胆子提议。
文昭一怔,显然是未料到时间过得如此匆忙,深觉无奈地甩了甩袖子,闷头扎进了书阁的软榻,“不回了。”
当收拾烂摊子的皇帝可谓是心力交瘁,文昭眼下只想把文昱那个不靠谱的兔崽子拎起来暴打一顿。
但思及这人时日无多,她又只好作罢。
翌日晨起,云葳在残酒余威的裹挟下,挣扎到天光大亮,才被桃枝强行从床榻上薅起来,整个人丁零当啷的,意识迷离不清。
“姑娘醒醒。”
桃枝将手浸入了冰水里,又把冰凉的手拍上了云葳的脸颊,“您可不能再没心没肺的喝醉酒了,今时不同往日,仔细酒后失言。”
“嗯——”云葳气鼓鼓的拖着长音应承:“干嘛叫醒我?今日罢朝,我要回去睡。”
“昨夜陛下要走了婢子手里的账目银钱,槐夏带了人来搜的,婢子一分没藏住。”
桃枝见她稀里糊涂的,赶紧出言刺激她,“秋宁刚来过,说陛下让你去当值,没放你假。”
云葳的脑袋里连着炸开了两道惊雷,睡意全消:
“我的钱一分没剩?余杭那些钱庄票号里的银票,都被搜走了?”
“一分没剩。”桃枝抿了抿嘴:
“您昨夜开罪了她,还是酒后失言跟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好在婢子在襄州时便把银票转存了襄州票号,该是查不出什么端倪来。但那数目不小,若再去钱庄支钱用,她非得生疑。”
“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云葳气急败坏,蹬着小腿愤恨地跺着脚,仿佛纤尘不染的地板上躺了个文昭。
“云舍人这酒气还没散?”
秋宁悄然现身廊下:“快着些,陛下等急了,今日她心情可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