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渊知道他们的问题就在这里,谁也不愿放弃志向,又都希望对方心甘情愿臣服,定下一个荒唐的赌约,或许此生都无法揭盅。
引萧应棠下山容易,要留住他却太难,这个人当初既然会放自己走,就是铁了心不沾染尘世,这种以情诱击的招数只能用一次,如果没有必胜的砝码,他又怎会冒这个险。
这半年来,贺明渊一直在寻找机会,直到父亲让他为“锦沁”策划,想到了萧应棠。
但要说服萧应棠和荣鼎进行合作,就必须有一个良策来平衡双方利益。李思语算是帮上了忙,尽管没有明说,但李思语大致了解他的想法后,提出了几个方案,其中一个“艺术家驻地计划”可行度很高。
请知名艺术家入驻“锦沁”进行创作,一来可以提升“锦沁”社会形象,二来艺术家也可以借由政府口舌为自己的作品提供宣传。
经过深思熟虑的打磨后,贺明渊做了两份方案,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萧应棠会不会下山,就先把没有他的一份提交了上去。
好在这个人不负他所望,如果今天再不出现,很可能董事会投选的人就是大哥了。
孙觅照着备用方案逐字朗诵,哪怕吓得双腿哆嗦,结结巴巴,结果依如贺明渊所想。
萧应棠的名字一出来,无需多言,全场哗然,问他贺明渊在哪儿,孙觅按他的吩咐答,正与萧先生谈合作,股东们便暂停了投选,择日再议。
“艺术家驻地计划……”萧应棠翻看着方案,渐渐皱起了眉,“拍卖?这是个商业项目?”
贺明渊坦然点头:“不错,贺氏荣鼎本就是商户,经手的自然是商业项目。”
萧应棠立即合上方案,塞回给他:“既然这样,那我不可能参加。”
“为什么不行,”贺明渊盯向他,“你没看见吗,方案里写得很清楚,你在锦沁创作的画,拍卖所得60%都会投用于公益。”
“可还有40%呢?”
“一个项目从策划到启动,每个阶段都需要资金,荣鼎不可能赔本来做,除去成本,这已经是把利润压到最低了。”
“我听不懂这些,我只知道我的画不是商品。”
看着萧应棠强硬的面容,贺明渊吸了一口气,点点头:“你的画当然不是,好,我再让10%,只要你肯答应,我想办法说服荣鼎。”
“……”萧应棠还是不吭声。
“不够?那你觉得多少满意?75%?80%?”
萧应棠抬眼:“如果我要全部都捐出去,没有半分盈利,你会答应吗?”
贺明渊脸色猛地一变:“萧应棠,你就一定要这样蛮不讲理吗?”
“你就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让我留下?我跟你谈感情,你跟我谈交易!”
“你就是用这种东西跟我谈感情的?!”
贺明渊一把将铁链砸在地上,尚好的实木地板顷刻裂开了一道口子。
惊响过后,谁也不再说话,只剩下彼此沉重的呼吸声,好似连空气都冷得刺骨。
贺明渊烦躁的又点燃一根烟,视线落在装满小食的捧盒上,又看向萧应棠憔悴苍白的面容,一双墨瞳黯然无光。
眼为情苗,心为欲种,不望他,又如何这般在乎。
揉了揉作痛的太阳穴,软了几分语气:“应棠,你说过,国画也应该与时俱进,如果想要人真的了解国画,就不能停留在‘逸笔草草,聊以自娱’的模式里。”
“那该什么模式?追名逐利,哗众取宠?这都是你们西画的本领,”萧应棠昂首抱拳,“鄙人愚钝,学不会,也做不来。”
“没有人要你做这些,但市场有市场的规则,包装精美,才会有人愿意拆开来看,太过的超然淡泊,就是一种躺平,不具备任何竞争力。”
“你所谓的竞争力就是见利忘义。”
“不,是见利思义,毕加索如果没有与可可香奈儿合作,这世上将会埋没一个传奇,更别说他能影响绘画史的发展,这就是义。 ”
萧应棠瞥向他,又垂下眼,愁眉思索起来。
贺明渊察觉出他有些动摇了,握住他双肩道:“这虽然是个商业项目,但也是一个机会,以你的名,加上政府的宣传,荣鼎的投资,国内外的媒体都会聚焦锦沁,一旦这个项目成功,大家会认识的不仅是你,还有你画里的中国。应棠,你不想为老先生实现遗愿么?就不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么?
萧应棠有些混乱了起来,贺明渊每个字都击中了他的命门,他当然是想的,但自己在山上生活了二十几年,要他留下,就等同于将他扔进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面对未知他会恐惧,会彷徨,会退缩……
纠结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但你知道的,我师门有忌不能——”
“门规不是已经被你废了么,”贺明渊打断他,“你就不能信我一次?”
萧应棠深看他一阵:“说到底,你宁肯费这么多功夫,也不愿跟我走是么?”
“应棠,我跟你回寻幽园,方寸天地,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但如果你留下,天大地大,我们都可以得到彼此想要的。”
“你想要的,就是利用我争夺贺氏?”
贺明渊凌厉瞪去,冷冽着脸没有说话。
“不愧是商人,好一个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萧应棠苦笑一下,“这个项目也是你的一步棋,我和贺氏都变成了你的棋子,一石二鸟,好贪的心。”
贺明渊脸色难看了起来,没有否认,就等于默认。
对,锦沁的项目如果有萧应棠加持,必定会大获成功,也更有利于自己继承贺氏,这有什么不好?
这段日子他越想越不明白,他们有共同的目标,为什么一定要分开,为什么不能携手同行?
正是知道萧应棠的为难和顾虑,既不愿让国画沾染功利,也不愿自己与商道为伍,所以他才绞尽脑汁想出了投捐公益的办法,宁肯把说服荣鼎的难题留给自己,也要尽力保全他。
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分明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却被指摘贪心。
“我要想继承贺氏有的是办法,娶个市长千金,再生个儿子,怎么也比你这步棋轻松,”贺明渊面无表情,“我说完了,做不做这笔交易,给个准话吧。”
萧应棠听出他是在用结婚气自己,更或是在威胁,久久没有回应,只是红目紧盯着那张英俊寒凉的侧脸。
“行,既然萧先生不愿意,我也不强求,”贺明渊起身拉开大门,“请回,好走不送。”
寒风呼啸贯入屋内,还带着绒毛般的飘雪,萧应棠的脸就像阴暗的天色一样糟,咽了咽嗓子,缓缓点头,抓过衣服和包就快步离去。
望着那抹冲入风雪中的身影,连头也不回一下,贺明渊扣紧了门把手,全身都在细微颤抖,风吹得眼睛酸痛不已,视线竟也模糊了起来。
垂眼盯向地面,牙关咯咯作响,挥手将门甩上,不待撞响,却听步声,急如星火,五根手指伸来将门挡住。
贺明渊愕然拧眉,看跑来的人喘着白气,硬邦邦地:“我东西忘拿了。”
萧应棠走进屋内,在“案发现场”翻找一阵,才在贺明渊的内裤底下找到帽子。
抖抖黑发上的雪,带好小绿帽,拉好小绿衣,还重新系了一下小绿鞋,贺明渊双手环胸站在一旁,也不吭声,看这只绿蛙磨蹭够了又走出门外,越走越远,越远越慢。
“站住。”
闻声,萧应棠立即回头,却见贺明渊靠在门边提着那条铁链。
“还忘了这个。”
发亮的墨瞳又暗了下去,垂头丧气的折返,站在他跟前,迟迟不接。
贺明渊把玩着铁链打量他,缓缓道:“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若无花月美人,不愿此生世界,都想要的话,就自己带上。”
萧应棠瞟向他,埋怨地鼓起腮帮,没好气抓过铁链套上脖子,“咔”的一声,自投情网。
“叫一声。”
似被气得不轻,喉咙里轰隆隆的作响,憋了半天,才发出一声犬吠。
“汪……”
像化掉的棉花糖,又软又黏,呼扇着尾巴,将链子塞进主人手里。
贺明渊拍上狗儿脑袋,挑眉:“成交?”
萧应棠恢复正色,挠着眉骨,长叹了一口气:“你这个人真是……明知道我不喜欢交易,还偏要这样。你大可撒个娇让我为你留下,我也不至这般下不来台。”
贺明渊知道这样可以,但他觉得自己不配。
这个人是那么那么的好,贺明渊不愿萧应棠留下只是为他,而是希望萧应棠是为自己的志向和人生,做出的这个决定。
贺明渊还是冷硬着脸:“你见过哪个主人会对狗撒娇的?”
“嗯,有道理,”萧应棠圈上他的腰,抵磨着鼻尖,“那你想不想我?”
“你就非得问这么白痴的问题?”
“不管,我就要听你说!想不想?汪汪~快说,不然狗儿可又要发疯了,汪!汪……”
萧应棠挠着他的痒痒,弄得贺明渊上气不接下气,连连闪躲,一阵天旋地转,就被萧应棠抱起来抗在肩上,朝楼上走去。
“萧应棠!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呵,哥哥要养我,总得让我认认窝吧?我的窝在哪里?是不是这间……”
“那是浴室!你先放我下来!等等,也不是这间!不准打开!”
一开门,萧应棠的笑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僵在房门口不动,直到微微回神,才把贺明渊放了下来。
“这是……?”
贺明渊没应,懊恼的避开视线,他没打算这么快让这个人知道的。
萧应棠缓步游走,这个房间的布置竟与他在寻幽园的书房如出一辙,四周前面全是崭新的书架,就连陈列的书籍也很像,不少古籍早应该绝版了的,却不知是如何弄来的。
两边地面上堆满了他爱用的墨,爱焚的香,窗外一缕黎明的晨曦洒在书桌上,笔已架好,墨已磨好,就像有人才刚用过一样。
视线落在一物上,焕惊神目,难以置信拿在手中反复的查看。
“这、这是澄心堂纸?!你哪儿来的这个?知不知道这是犯法……”
“嘘。”
贺明渊做了个禁音的手势,摇摇头,萧应堂也随即收了声,看着手中的纸,握也不是,扔也不是。
澄心堂纸天下第一,肤如卵膜,坚洁如玉,常为朝廷御用,制法早已失传,现世所剩下的都归属为了文物。
师父那里曾有过三尺,后来也捐给了文物院,所以他才认得。
本想过两天再带萧应棠来这个房间的,现在既然被他发现了,贺明渊倒也不用掖着捂着了,身姿笔挺的走过去。
“萧先生是当今画坛最杰出的人才,胸次浩然,丹青不渝,应配这史上第一好纸,七尺澄心堂,敬赠萧先生,愿先生……”
说到这里,贺明渊斟酌辞藻,目光正落在了那本《林泉高致》上,看见一句,恰到好处。
来到桌前,提笔点墨,落纸起书,练了这大半年的时间,虽不说能挥毫狂狷,但也是行如流水,风神洒荡。
“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秉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
贺明渊放下笔,提字相赠,“明渊不才,笑纳。”
萧应棠都看傻了,瞠目结舌的张着嘴,吞吞吐吐地:“你、你怎么……什么时候学会写字的?”
贺明渊没有说话,只是拿起萧应棠曾送他的那枚章,这是他花费了不少时间,查阅金石字典,才一个个认出来的。
按上红泥,轻轻盖在了他脸蛋上。
——痴思长绳系日。
就像代替了自己说不出口的回答。
贺明渊通红的脸颊上,终于荡漾出了一抹浅笑。
淡如仙,清如玉。
“你的窝,喜欢吗?”
两人温润的双眸映着朝阳,映着天地,映着千言万语。
纵使那一条路,还是很远很难,有峰峦叠壁要去翻越,有凌霄之志要去实现,但从此刻起他们不再是孤身前行,而是有彼此在身旁给予依靠和勇气。
松萝共倚共人生,笔墨相随相长情。
描尽大千山河色,不负丹青不负卿。
萧应棠颤动着嘴角,简直就要感动到哭出来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贺明渊会这样,字字不提为自己留下,却处处为他着想,怎能不爱疯爱死了这个人,怎能不甘愿为犬为奴?
将贺明渊塞进怀里狠狠吻住双唇,信手一挥,“啪”地将门关上,屋内传来铁链与衣物摩擦的声响,还有贺明渊暴怒的嗓音。
“萧应棠你不要命了?!住手!先跟我去医院!”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此生能有哥哥,还要命做什么?!”
“不是……等等!不准摸那里……萧应棠!”
“啊!好痛!你谋杀亲夫么?连《辞海》也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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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最近更新的几章都删了,就在这里完结吧。
后面要写的内容实在太多,因为有自己想要表达一些东西吧,感觉大家应该不感兴趣,所以就完结在他们重逢的地方吧,美美地he,挺好,反正我没坑文(抖腿)
非常感谢一路支持的小伙伴们,我本身是个完全不会画画的人,也不懂什么诗词歌赋,一时兴起写了这个文,如果没有大家的支持,我也坚持不到现在。
各位厚爱的到底还是错付了,记住这个笔名,以后看见千万不要再点进来。
最后,借此拙文,致敬我国历代优秀的国画大师,希望我们年轻的一代,有更多人喜欢国艺,传扬国艺,希望中国国画有朝一日屹立于世界画坛,受尽万千之仰望,享尽王者之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