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拥抱地心引力>第70章 天裂

  哈希勒根野雪自由式路线,不在新疆任何一个雪场的地图之上。因为地理位置偏远,几乎全年罕无人迹。

  巅峰体育的自由式挑战赛分两个部分,“城市版图”上午已经完成,电视正回放录像,其中,日本的一位野雪自由式选手排第一位,池羽发挥尚可,暂列第三。

  除此之外,也有几位来自美国、欧洲的选手。竟然还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在列。Max Willard,来自加拿大的大山自由式滑手。他也是红牛赞助滑手。

  大家也都知道,这第二场比赛,“大山版图”,才是真正的重点。

  三台摄像机,一台直升机,两台无人机,围着寥寥几名选手打转。因为是在中国的比赛,赛会方给足了池羽的镜头。

  镜头里,之间Max凑近了他,在直升机的噪音底下大声地问:“你板子可以吗?”

  池羽这次来得太匆忙。

  他在云顶的消防通道里听梁牧也说出“杨立峰”三个字,那时候只觉得耳熟。等他俩走了之后,池羽一下子想起来,杨立峰就是上次亲自邀请张艾达和池羽参加巅峰挑战赛的,立峰的老总,旗下主管巅峰体育赛事品牌。

  他一向对滑雪之外的事情不太上心,之所以记得,是因为立峰那边邀请了他两次。第一次是在三月份,第二次,则是在最近,肖梦寒伤退之后。而且,这次是杨立峰亲自找上来,劝池羽参加。张艾达依旧是把决定留给他。池羽觉得和悦恒室内公园挑战赛连得太紧,他当时仍然是拒绝了。

  如果梁牧也和郑成岭他们的症结在此,那么自己大概可以帮他一把。也就是多跑一趟,多参加一场比赛的事。哈希勒根是一座很“AK(阿拉斯加)”的山,海拔高、粉雪厚,没有任何石头,倾斜角度大。以他的经验,对付这样的山足够。

  池羽没敢告诉张艾达,自己联系赛会方,又通过赛会方联系上杨立峰的秘书谈条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他又自己买了去乌鲁木齐的机票。

  赛前,直升机拉着他们一共环绕雪山三圈,且允许选手照相。池羽没有照相,他用眼睛看,用心在记,用身体努力去体会。坐在直升机上俯瞰哈希勒根,竟有种久违的情绪正在胸膛激荡着。也不仅仅是大赛前的那种紧张。自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池羽竟然感知到,筹码牢牢握在了自己的手上。

  此次回国之行,他只带了一块板子,就是他的赞助商Vitesse去年出的唯一公园用板。公园板一般软而弹,大山板则需要硬且稳。“小丑”板滑公园合适,滑大山,可就差太多了。

  Max提出帮助,他也很讲道理,没有拒绝。

  “你自己选。”帐篷底下,Max把板包展开,三块Rossignol的硬板,那是Max的雪板赞助商。还有一块……

  Team T,Nitro的那块指向型硬板。Max身高体重跟他差不多,比赛时都滑159。两个人从小就经常换着板滑,池羽家里当然没那么雄厚的财力,市面上好多板子的demo,他在儿时都是借的Max的。简直昨日重现。

  比赛临头,他没时间挑挑拣拣,就拎起Team T那块板子:“滑你赞助商的不太好,就这块吧。”

  雪服里面,手机震动。他举起来一看,梁牧也又给他发图片,竟然是一坨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在大手之间。仔细看,有两颗黑溜溜的眼睛。是饺子。

  ——“饺子想你了。”

  Max也看到了,还在试图问他:“你养狗了?”

  池羽摇摇头,刚想解释,被干燥的风呛得连连咳嗽几声。他又点了点头。

  消防通道光线昏暗,两天前的那个吻像一场梦似的,池羽这两天想得太多,好像把现实复制成了无数记忆片段,现实都失真了。如果梁牧也答应他,如果此番之后他们可以毫无阻隔地在一起,他本不会以为世界上还会有比这更加美好的东西,可他还是错了。

  他忘了,他还能继续见到饺子。

  信息他没回复,马上比赛开始,他只需要、只应该去想自己的线路。

  他从帐篷里再钻出来的时候,是笑着的。Max随手给他递了一罐饮料,他都打开盖子喝了。

  几位选手被直升机拉到山脊,从上到下俯瞰这座垂直高度近六百米的大山。昨天,这个地区刚刚迎来一米左右的降雪,今早又刮大风。蓝天白云不假,可天气条件不算是安全。

  “炸山了吗?”池羽听见Max问。

  “我没听到,不太清楚。早上应该有人为触发吧。” 无论炸山,还是人为触发雪崩,都是为了在任何人滑雪之前先崩一回,这样道外环境才能更加安全。

  池羽低头,用板子铲了一点雪,看着流雪迅速滚落南面坡。

  Max又低头对他说:“流雪很快,太快了。”这就意味着,选手要滑得很快,才能跑赢它。

  他的表情也很严肃。Max承父亲哥哥教导,从小就是大山野雪专家。截止至去年以前,他的直滑和野雪经验都比池羽多。以前,他们在一起滑真正的大山,野总是Max先第一个Drop In,在前面开路。可现在不比往昔。池羽身上,比他多了个世界冠军的头衔。

  “规划好你的撤离路线——”Max刚开了个口,却被身边人打断。

  “我知道了,”池羽处于赛前的紧绷着的状态之中,又被他说得有些不耐烦,“我有眼睛,我可以自己看。”

  话说得不太客气,Max就识趣地没再说什么。所有人都专注而静默,在脑海中滑着自己想要的路线。

  原本来参加比赛,是为了给巅峰赛事撑门面,为了可以获得些筹码,让梁牧也、郑成岭、潘一格他们的攀岩纪录片顺利上映。可看到了旧时的劲敌,沉郁于心底的胜负欲又升起来了。

  比赛就是比赛。他不仅要来,来了就是要赢。

  去年野雪巡回赛,原先北美排名第一位的Max半途伤退,没能攒够积分。有体育网站说,若无伤病,他本是晋级决赛并获胜的热门人选,而FWT新人池羽的冠军好像是捡漏一样。

  池羽想,在惠斯勒的自由式挑战赛打败过他一次,自己多少有些主场优势。如今若滑着他的板,乘着他们共同的记忆,在大山粉雪环境下再次打败他,才名正言顺。

  Max仍然是第一个drop in。他乍一滑降,电视机前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流雪的速度有多快。四十度的陡坡,他安全为上,跳了一个崖后迅速横切,逃离自己制造出的流雪。Max不愧经验丰富的大山粉雪之王,他的滑行非常流畅,一共两次横切,完美避开任何复杂的情况,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他的滑行甚至让这一项任务看起来没那么难了。

  池羽紧随其后,第二个下。

  电视机前,连韩知夏都屏住了呼吸。

  放直板,起速度,走左侧,做360,落地后横切减速。注意身后。

  池羽默念步骤,可初一drop in,粉雪天堂的感觉太好,肾上腺素把他推到至高点。360起跳,落地有很大的容错空间,他向山上一看,很好,流雪还在他身后。

  就在这个时候,千分之一秒内,他做了个决定。

  池羽目前身处的位置是两道雪脊中间,犹如天然U型池,他在一边顺利做了360,立刻想冲到另一边,再做一个cork 720,然后再去横切。那是他的拿手好活儿。在阿拉斯加40度雪脊上面他敢做double cork 1080,敢连着做二十多个,在新疆同等体量的大山上他定是敢做720。

  他决定临时改变计划,不按照早上看好的线走。他犯了大山粉雪滑降时候的大忌。

  Cork 720依旧如教科书般标准,可在空中旋转时,他余光便看到有一股白茫茫的浓雾从两道雪脊中间窜起,势如巨龙。

  两个自由式动作,是在同一条滚落线上做的。他贪恋大山完美粉雪带来的重力加速度,并没有及时撤离。

  而追上他的,竟然不是他带起来的流雪。不止是他的流雪。

  池羽低头,在震惊中发现,山体竟然出现了横纹,并且以光速在扩散。

  是比流雪还可怕十倍的雪崩。脚下,银白的大地在皲裂。

  池羽从不向命运低头。他拼尽全力加速,想从侧面滑出来,板子被他用到极限,他甚至感觉下一秒就要断裂,可这白色风暴越来越近,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有放弃往外跑——

  “砰!!!”

  胸前传来剧痛。池羽在坠落的时候,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发雪崩救援气囊,这才想起了他的另外一个错误。

  因为来时匆忙,他的雪崩救援装备是用的赛会方的。他竟然没有戴ABS安全气囊!

  糟糕!

  事到如今,能做的事情他都做了,只能闭上眼睛,等待新一波疼痛来临。

  临失去意识之前,他想,他之前对万宇坤说的什么没有遗憾,那都是些大话。这一刻到来之时,他觉得总归还是有遗憾,细碎平常的遗憾。

  还没来得及把上次悦恒挑战赛第一名得到的玩具熊寄给肖梦寒。还没能履行承诺,和Hugo他们去阿尔卑斯拍大电影。还没有看到未名峰。

  最重要的是,在梁牧也从云顶的那个消防通道转身离开之前,他只顾着亲吻,忘记去拥抱他了。他还没等到他全部的答案。

  直播画面被切断之前,所有人都能看到,池羽身上的GoPro和跟拍无人机同时黑屏。监控屏幕上,那个天蓝色的小小身影被白色巨浪整个吞噬。所有人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他坠落数十米。信号被切走的时候,南面峰的雪崩仍然如汹涌巨浪并,随着滚落面越扩越宽。

  韩知夏都吓得尖叫了一声,然后他才转过头看梁牧也。

  梁牧也没说话,也没动,咬着嘴唇,胸膛剧烈地起伏。

  “你个……“

  杨立峰那天的提议,肯定是不止跟自己一个人说了。张艾达知道,池羽也知道。他原本并没有去这个比赛的计划,肯定是听了自己和郑成岭在消防通道的谈话,为了帮自己一把,而孤注一掷。而梁牧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么高的高山上面经历这样程度雪崩,意味着什么。

  电视信号索性整个断掉了,正发出滋啦滋啦的刺耳杂音。

  许久,他才挤出个几个字:“你个笨蛋。”

  韩知夏轻轻劝他说:“你也别着急……”

  梁牧也没说话。他打开手机,开始疯狂拨打张艾达的电话。

  张艾达那边自然忙线。他走近里屋,又打开微信,找出所有他认识的跟巅峰体育有半点关系的人,一个个打电话过去。

  一个半小时后,韩知夏隔着门,听到一声失控的怒吼:“他妈的没做风险评估敢拉人上去?一个个都疯了?我操!!!”

  又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韩知夏在客厅焦急地踱步,弄了点咖啡给梁牧也偷偷放在门口。梁牧也打开门,眼睛里面全是红血丝,手里提着他那个巴塔哥尼亚的大号随身行李包。

  “我得去一趟。”

  “这么晚哪还有航班……”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

  “张艾达”三个大字在屏幕上闪着。

  梁牧也刚刚快把她手机打爆了,终于等到个回音。他立刻接起。

  张艾达的声音也很疲惫,她气喘吁吁地说:“人没事。断了两根肋骨,中度脑震荡。救援进行了十五分钟,还是选手先找到的。我估计……这比赛是不敢再办了。”

  “你在哪?他……你们……现在怎么样?”他追问。

  “我现在……刚到,刚到医院。刚刚检查完全套,医生让休息了。”

  梁牧也就好像被点了穴一样,终于敢松懈精神。他甚至觉得头昏昏沉沉,身体也要支撑不住,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张艾达见他不说话,又继续问:“梁牧也,你……要跟他说说话吗?”

  梁牧也以手掩面,竟突然失语。片刻后,电话挂断,他又把手机扔上了茶几,发出浓浓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