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七岁确实是藏不住的年纪。
张培培喜欢徐文杰。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他宁愿受那么多苦也不想说出去的秘密,其实早就被人给看了个透。
罗骁、梁渡、学委………
可悲的是,这些人里面竟然没有一个人对他心存善意。
梁渡并不同情张培培,毕竟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是张培培自己的选择,没有想方设法地把心思藏住也是他自己的问题。
何况,梁渡总觉得,他有一天也许会落得和张培培一样的下场。
自作自受,人人喊打。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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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渡赶到西巷时,张培培正抱腿蹲在地上,看起来异常狼狈。
“陈余南在哪?”
张培培似乎没想到会看到他,呆愣地指了一个方向,眼泪挂在脸上。
“他在里面多久了?”
“……十分钟。”
张培培哭着说完的那刻,梁渡的表情一滞,眼神骤然变得非常可怕。
……就是这么一个人。
整整十分钟,像废物一样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只会哭泣的这个人。
陈余南,你无视我的好意,你把我踹得远远的,就是为了让这么一个窝囊的家伙待在你身边?
那好。
有那么一瞬间,梁渡戾气极重地想,陈余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你不是要当英雄吗,不是要给张培培讨公道吗?那你一定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吧。
做好了轻则受伤,重则被践踏被欺辱,甚至让人告发被处分的准备……
你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反正你也不在乎我了。
反正……
当梁渡走进巷子,看到陈余南的那一刻,脑海中那些异常愤怒的声音像突然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陈余南也看到了梁渡。
他被人恶意地踩住肩膀,周围充斥着恶心的、意味不明的嘲笑声,他透过那些人的裤边,大抵是第一次仰望梁渡。
梁渡可能永远都忘不掉,那一刻陈余南因为难堪而蓄起水雾的眼睛。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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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当头一棒。
视觉刺激让梁渡暂时失去了其他感官,陷入了一种极度冷静的状态。
他与周围仿佛被一层透明的水膜分隔开,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看不真切,所有人的面孔都像水一样缓慢而又无声地流动、变化。
时而笑着,时而狰狞。
那些人嘴唇嗡动,声音却如同被吞噬了一般,上演着一场默剧。
………陈余南呢?
好几分钟的时间,梁渡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直到宕机的脑海里浮现这个念头的时候,他眼珠才动了动,向周围扫视一圈。
啊,看到了。
原来离得那么近,是伸出一臂就能抱住的距离……
梁渡轻轻伸手,手上的一抹的鲜红让他有些疑惑,可还没细想,那层水膜似乎就随着他的触摸而消失。
——尖叫声穿透而来。
“疯子!!!!!!!”
“我让你住手!!!!!!!”
怒吼、惨叫、呻吟………耳边嗡嗡作响,几帧画面一晃而过,梁渡终于飞快回想起那抹是鲜红如何而来的。
他把踩住陈余南的那个人脑袋抓起来,往墙上砸了不知道多少下………大概是这时候沾上的血迹。
与此同时,有人面带恐惧,颤抖地挥起棒球棍,对准梁渡后脑勺。
“梁渡!”
电光火石间,陈余南抓过梁渡的那只手,狠劲一拽把人抱住了。
很沉闷的一声砰,那一棍子结结实实打在陈余南的肩膀上。
梁渡感觉到陈余南的脸颊紧紧挨在自己脖颈附近,似乎疼得牙齿都在发颤,发烫的、紊乱的呼吸落在梁渡的耳边。
挥棍子的那个人见梁渡没事,咬紧牙关,趁机又抬起了手。
这次他没再得逞,梁渡抬手抓住他落下来的棍子,力道之大竟然直接夺了过来,然后当胸将他踹在地上。
“……擦……”
那人回想起刚才,梁渡摁着别人的脑袋毫不犹豫往墙上撞的画面。
他们这些人打架,有时候情绪到位了,下手就容易没个轻重,但要是把人弄出血了,心里还是会慌。
可梁渡分明一点表情都没有,出手却还那么毒辣,哪怕见血了也没有任何反应,冷静到可怕。
“你要干嘛?”
“别、别过来………”
那人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在梁渡的盯视下自己腿竟然软了。
噔、噔。
梁渡面无表情地垂头看他,棍子在地上点了点,然后猛地举高——
“别打了。”
几乎在地上的人抱头惊叫的瞬间,陈余南勉强伸手按住梁渡,声音已经有些无力了。
梁渡漆黑的瞳孔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目光移向他的肩膀。
“痛吗?”他问。
“废话。”陈余南缓慢地闭了闭眼。
“那我也让他痛。”梁渡低喃,踩住那人的手,重新举起棒球棍。
“够了,”陈余南额头疼出一层细密的汗,喘了会气,“我他妈嗓子都说哑了,你怎么就……”
“一点都听不进去呢?”
梁渡目光闪烁,旁眼看着摇摇欲坠的陈余南,低声问:“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他声音太轻,陈余南仿佛没听清一般,有些乏力地阖上眼。
梁渡终于还是上前去扶他,扔掉手里的棒球棍,周围的人纷纷趁机跑掉。
陈余南轻轻挣开梁渡,体力不支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坐靠在墙上。
“我背你。”梁渡蹲在他旁边。
陈余南垂着脑袋瞥了他一眼,苍白的唇张了张:“不要。”
“那你要谁背,张培培吗,还是警察?”梁渡平静地问。
“随便。”
除了梁渡,随便谁都可以。
梁渡沉默了一会,最后问他:“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陈余南被汗水沾湿的眼睫垂下,低低地“嗯”了声。
梁渡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刚走两步,裤脚却被身后的人轻轻拽住。
“怎么了?”他低头看去。
“你不是说不听我的吗?”陈余南后脑倚在墙上,疲惫地看着他,“那我说不要的时候,你应该理解为需要,我说随便,就是没办法随便。”
“而我说讨厌,你就不能理解成………”陈余南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皮也越来越沉,“不讨厌吗?”
梁渡原地静立一会,随后弯腰半跪在陈余南旁边,手掌抵住他歪下的脑袋,用拇指蹭了蹭他的脸颊。
“我知道。”梁渡说。
他手中的力道逐渐加重,可陈余南对此毫无反应。
“不讨厌……就是喜欢吧。”
终于,在某个时刻,梁渡的目光柔和下来,他亲了亲陈余南的额头和眼角,然后又弯腰在他耳边呢喃:
“对不起,我一直装作不知道。”
不仅是过去,甚至在未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梁渡可能还要继续像现在这样,装得若无其事,无知无觉地活着。
直到他不再生病的那天。
直到他的脑海里不再充斥着把陈余南绑起来,把他周围的人赶走,让他成为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在他纠正这些可怕的念头之前,在他伤害他之前,他只能和陈余南维持着这种忽远忽近的关系。
因为如果不那样的话——
梁渡把陈余南背起来,肩膀让陈余南的下巴垫着,声音散在风里:“如果不那样的话,你的人生会因为我变得很悲惨的。”
就像梁则行的人生曾经被钟蔓毁得一塌糊涂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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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蔓是梁渡的生母,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
在结婚之前,就连梁则行也不知道她患有严重的偏执型人格障碍。
起初还不明显。
梁渡偶尔夜里转醒,会看到她拿着一部手机,目不转睛地翻,有一次她似乎察觉到了梁渡的视线,几乎是马上凑到梁渡的面前,
“宝宝?”她轻轻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害怕那样的钟蔓,闭着眼,假装自己睡着了。
那时她白天还很正常,只有到了晚上才偶尔一个人坐着,自言自语。
后来梁则行的公司处于上升期,常常忙得不可开交,有一天吃晚饭时他又说今晚不回家了,钟蔓打完电话,忽然问梁渡:“你爸爸为什么总是这样?”
她的眼睛很茫然:“为什么有了你之后,他还是这样呢?”
梁渡想了想,从椅子上下来,跑过去抱她:“妈妈,没关系的,爸爸只是太忙了,何况你还有我呀。”
“你有什么用?”钟蔓失望地看了他一眼就回房间去了。
意外的是,那晚明明说好不回来的梁则行竟然回家了,钟蔓雀跃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去门口接他。
“小渡呢?”梁则行却一脸担忧地问,“他的伤口怎么样了?”
钟蔓一愣:“什么伤?”
很快梁渡从她后面也跑过来,带着哭腔说:“爸爸,我好疼啊。”
“我看看,”梁则行抱起他,心疼地看着他掌心的一道伤口,边走进去边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碗掉地上了,我去捡……”梁渡抹了抹眼泪,“妈妈在房间里睡觉,我不想打扰她,就给爸爸打电话了。”
“这么早就睡了?”梁则行扭头看向钟蔓,揉了揉她的头发,“是身体不舒服吗?”
钟蔓愣了下,随即嫣然一笑,牵住他的手:“没有,就是有些想你。”
“怪我,最近太忙了……”
“没关系……”
“………”
伤口是梁渡自己划开的,疼到眼泪都下来了,可是他成功让爸爸回家了,妈妈心情也变好了。
他未曾想过,这件事情会间接促成他和梁则行共同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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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冷。”
记不得是哪一天,钟蔓把刚上床的梁渡拽下来,什么都没说,兜头就倒了一桶冷水。
但那一定是个冬天一样的日子。
因为太冷了。
梁渡浑身湿透,冷得全身发抖,嘴唇一片青色。
“你就当是为了妈妈,坚持一下,只要你发烧了,爸爸就会回来的。”
钟蔓把浴室的门锁上,热水器早就被她关了,任梁渡如何叫唤也不肯开门,直到他发烧晕了过去。
那还只是一个开始。
发烧,烫伤,刀伤……随着梁渡受伤的次数频繁起来,梁则行心里也逐渐起了疑惑。
可是梁渡什么都不说,他又不知道哪里奇怪,只当是孩子身体太差。
直到他的助理实习生上门给他取文件的时候,无意间看到钟蔓把梁渡推下楼梯的画面,哆哆嗦嗦地跟梁则行发消息说了这件事。
与此同时,钟蔓慌乱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则行,小渡他不小心摔下楼梯,可能伤到骨头了。”
“这可怎么办啊,则行,你快回来吧……”她哭得令人心疼。
也令人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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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蔓从此开始接受治疗。
她一开始在医院号啕大哭、间歇性发疯,梁则行每天都会打电话安抚她,希望她好好接受治疗。
“我知道这很痛苦,但为了我们的孩子,你一定要坚持住。”
“我会陪着你,蔓蔓。”
也许是梁则行的话语起了作用,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一段时间后,她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开始配合治疗,后来在心理医生的同意下,梁则行激动地去接她回家。
所有人都以为钟蔓恢复了正常,可梁渡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她还是原来的钟蔓。
一点没变。
“这世界上能理解我的人只有少数,”钟蔓久违地拥抱梁渡,在他耳边轻声说,“很幸运,你是我的儿子……”
“也是我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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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梁渡从始至终一直毫无保留地在包庇她。
如果不是他同等的拥有对梁则行疯狂的占有欲,他怎么会三缄其口,事事配合?
只是钟蔓这次回来并不是继续爱梁则行的,她是来报复他的。
残忍地将一个深爱自己的女子送进精神病院,差点逼疯她,梁则行这样的人就活该被伤害。
于是钟蔓把梁渡关了起来,拿链子拴着他的脖子,她说那是因为她在精神病院的日子就是这种感受。
像狗一样地被人拴着。
她希望梁渡也能体会到。
“他不在乎我。”
“我要不要杀了你?”
“我这么做他会受伤吗?”
“会后悔不关心我吗?”
“是他先伤害我的。”
“我没错。”
“………”
整整三天,她把梁渡关在一间屋子里,在黑暗中跟他说话。
“你能不能哭得大声一点,你要让他听到,你要抱着他,说都怪你。”
“这样他才会难过啊。”
“他来了。”
“你快去。”
“………”
梁渡没有任何反应。
门开了,谁进来了,谁在尖叫,谁在大笑,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整整三天三夜,从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了起来,到梁则行颤抖地抱住他,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只有在钟蔓将刀抵在她自己的脖子上,流着眼泪大笑道:“你后悔了吗,梁则行?”
“你跟一个精神病结了婚,生下的儿子也是精神病。”
“为什么?”梁则行红着眼问,“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谁让你不爱我!”
钟蔓尖锐地叫了起来:“你比起我,更爱你的事业,更爱你的儿子!”
“你为了你的事业和为了你的儿子把我关进精神病院,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
只有在梁则行因为痛苦迟迟没能出声时,梁渡沙哑至极地开了口。
“可是……我爱你,妈妈。”
你看我从来没有向别人告密过,我比任何人都在乎你。
由我来做那个全世界最爱你的那个人,不行吗?
“………”
女人仍然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将刀子毫不犹豫地捅进了胸口。
“你有什么用?”
那是她死前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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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渡一直觉得是自己杀了她。
因为她分明满心都在期待着梁则行的回复,哪怕只是虚伪的一句话。
可是她对梁则行的爱,最后却被梁渡自以为是的言语给玷污了。
又或者她看清了真相——
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只不过是她根本不在乎的一个人。
所以她选择了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