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清从不觉得自己是坏人。
也不觉得自己做的那些事是坏事。
明明错的就是裴慕西, 明明最高高在上,最先看不起人的,就是裴慕西。
裴慕西存在感太强。
但她不是因为这种没由来的理由就讨厌裴慕西。
她很少嫉妒一个人。
所以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嫉妒裴慕西。
裴慕西这个人缺乏敲打, 所以才会这么骄傲,这么自满, 这么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这世上总有一些只有一个人独自记得的事情。
比如说苏锦清在高中时给裴慕西送的那封情书。
不过不是她真心的。
她那会很胖,所以后来她减肥五十斤上了大学, 裴慕西没把她认出来。
这世上最幼稚的就是那群以外貌取人、以“我讨厌”为理由,去对别人施以精神暴力或者行为暴力的人。
班上的人一贯不怎么理她。
有个小团体向她递出橄榄枝,让她去给新来的转学生送情书, 只要她去送, 接下来的一年都不会有人欺负她。
她本不屑于做这种事, 而且这样的事太无聊。
她也不知道都高二了, 为什么还会有人喜欢看这种热闹, 看人被公开拒绝似乎对他们来说是一件趣事。
但是。
苏锦清还是去了。
说不准是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裴慕西转学过来的第一天,经过她课桌时,带来的一阵风,很香, 清淡又好闻的话梅香。
这个人身上是香的, 不是班上其他人那种劣质的、闻着就让人头晕的香。
是苏锦清从未在人身上闻到过的香味。
她突然也好奇。
于是她真的如那群人的意愿,在大课间老师不在的时候,公然给裴慕西递出去了那一封其他人准备好的情书。
里面的话其实很恶心。
那种开黄腔的恶心。
大概是班上那群男的, 所能想出来的最恶心的话,他们甚至还在她和另外一个男生之间纠结, 看到底是一个女生去送, 还是一个患有心脏病的男生去送, 会更能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
最终因为那个男生那天没来学校, 而选择了她。
送出去的那一秒,她不知为什么,甚至也隐约有些期待裴慕西看到这上面内容的反应,会不会真的如同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哭得眼睛通红,我见犹怜。
可是。
在靠近裴慕西的那一秒,在裴慕西伸出指尖接过她那封信的那一秒,她再次闻到了裴慕西身上的话梅甜香,于是有几分迟疑,想把信收回来。
却已经来不及。
她只能看着裴慕西慢条斯理地打开那封信,漆黑瞳仁里映着的光明明灭灭,一行一行地往下看。
所以期待战胜了迟疑。
她也和当时所有人一样,期待着裴慕西的生气、委屈和愤怒。
她觉得下一秒裴慕西就会战战兢兢。
然后被气哭。
奇怪,她竟然也期待着这样的反应。
可裴慕西这个人很神奇,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出现在这个糟糕又繁乱的世界里。
她几乎没有任何负面情绪。
只是饶有兴致地读完了这封信,然后慢悠悠地把信纸收起来,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然后略过她。
当时的裴慕西,没有将视线投在她身上半秒,只是环顾四周,准确无比地在人群里找到那个表情最贱的男的,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在那个男的脸上,一脚踢开他的凳子,声响很大。
然后裴慕西抱着双臂,懒懒散散地说,
“就你?”
“写封四百字不到的信,上面十三个错别字,你是怎么考到这个学校的?”
没有获得期待的反应。
所以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
包括苏锦清。
那天她看着,裴慕西直接把信扔给了老师,仿佛从不害怕那群男生会在她放学路上报复。
苏锦清盯了裴慕西很久。
她以为裴慕西至少会在处理完这件事后,问她为什么,或者是稍微将注意力停留在她身上一秒。
但是裴慕西没有。
甚至在她追上去问的时候,裴慕西也只是摘了耳机,慢悠悠地提着包往校门口赶,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
“遇到处理不了的事情可以去寻求大人帮助,而不是助纣为虐。”
“所以我不可怜你。”
苏锦清觉得自己还能记得裴慕西那时的眼神,似乎就是一种“你活该”的平淡眼神。
有多高高在上呢?
大概是足以将她视作阴郁腐朽的高高在上。
在看到裴慕西放学后被开车来的精致女人接走时,苏锦清明白了这一点,明白了为什么她一直害怕着的躲避着的事情,裴慕西却一点都不怕。
裴慕西有可以给她做后台的家人,有可以自信的资本。
裴慕西和她一点都不一样。
明明是裴慕西什么也不懂。
像裴慕西这种光鲜亮丽、漂亮自信的人,永远高高在上。
大概永远没办法体会她这种低入尘埃的人的心情。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所以裴慕西这样的人,没办法体会她有多努力,才能成功在大学开学之前蜕变,成为一个算得上是其他所有人眼里的,有些优秀的普通人。
她有多努力才能以入学第十的成绩进入南广大学。
可裴慕西的第一却来得轻轻松松,仿佛就算是她随手在白纸上洒下的颜料,也能被吹捧成为天才之作。
苏锦清不明白。
她也从来不懂为什么裴慕西,可以被所有的同学、学院里的老师,甚至是她身边所有人喜爱。
可她只能假装合群。
和那些人一样,去喜爱裴慕西。
和不记得她,也认不出来她的裴慕西,成为好朋友。
不过也许是她自以为是的好朋友,因为裴慕西仍旧没把她放在眼里过。
裴慕西身边总有很多人。
她逼自己和那些人也成为好朋友,甚至还去给其他人拿快递、买零食,做些跑腿的小事。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带着这种恶劣的习惯。
像是渴望用这种方式,被喜爱,被看见。
但裴慕西从不接受她的“帮助”。
甚至在她好不容易赶上和她们的聚会时,也只是淡淡瞥她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在她好不容易赶上讲座,为裴慕西占到她最喜爱的艺术家讲座的最前排的座位时,裴慕西却宁愿坐在后排,也不坐她为她占的座位。
就算是她提前看到了裴慕西准备的毕业作品构想,她在一贯散漫又忙着做其他事的裴慕西之前,费尽心思,想方设法,几乎用了自己那阵子所有的时间,将裴慕西尚未完成留在画室的作品毁坏。
然后拿出和那个构想一致却比裴慕西进度快将近一倍的作品。
经过那么多天的努力。
她早已将那个作品视为己出。
这就是她的作品,她独一无二,她用尽心血构思,并且完成的作品。
在提交的时候,她坦坦荡荡地想。
她比裴慕西先交上去。
就算知道这件事来龙去脉的人会咒骂她,就算不知道来龙去脉的人似乎也会站在裴慕西这边,或者同情她。
可是这样却会将裴慕西的名字和她的名字绑在一起。
以一种共同沉沦的方式。
她完全预想得到这件事,势必会如同自己所想,盖下无法磨灭的印章。
后来也的确如她所想。
所有人都如她所想,包括裴慕西那个一直将她视作天才,一直相信她的导师都很急切,某一刻对裴慕西产生了怀疑。
怀疑她没办法好好毕业。
除了裴慕西。
其实某些时候,苏锦清挺欣赏裴慕西的。
她总是和她设想的不一样。
对待这件事也一样如此,裴慕西一样没如同她的预料,而是又轻而易举地颠覆了她所有的设想。
在事情发生之后。
她期待着,激动地等待着裴慕西找她理论,或者是和她发生激烈的争吵,甚至是肢体冲突——在所有人目睹下。
她甚至在那一段时间,总是出现在公共场所里。
她谦虚地说,啊,我不知道诶,可能只是撞了想法。
她好心地说,也可能是西西之前看到了我的,然后潜意识里就不自觉地运用了。
她坚决地说,西西不会的,西西绝对不是故意的。
裴慕西会来找她。她确信这一点。
但是裴慕西没有。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毕业了。
没有用那幅和她相似的毕业作品,而是用了一幅全新的,惊艳的毕业作品,近乎于满分,在毕设展览那天,夺走了她所有的期待。
裴慕西却始终没有出现。
那天。
苏锦清在裴慕西的作品前盯了很久,作品名字叫《有病》,被单独放在毕设展最突出的一块展出地,被明亮灿烂的聚光灯笼罩着。
是一幅仰视角度的画,像是一个人仰躺在深海里能看到的画面,光影、角度、色彩都带着裴慕西的风格,明明是逼仄的视角,明明逼真得有些压抑,可又有一种摇曳而飞扬的自在。
不像是在海底,反而像是在云上。
名字却和作品内容完全不符合,像是只是用来嘲讽她。
来来去去的人在她耳朵边上发出赞叹的声音,说,
“果然是裴全能!”
“我就说她不会做这种事!”
“天才就是天才,能画出这样的作品,有必要抄别人的的吗?”
仿佛之前的质疑也从不是这群人说的。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和裴慕西是相似的,不管以怎样的方式,面对的都只是虚伪的世界。
后来听说裴慕西出车祸,受了重伤在医院休养,状态不是很好,甚至连之前创办的工作室都停业了。
她听到同学群的议论,听到有人说裴慕西应该这辈子也不会再画画了,听到有人说裴慕西在前去看她的导师和同学面前,如同一潭寂静的死水,听到有人说裴慕西应该是废了,也有人说裴慕西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栽跟头的人。
她们说裴慕西受了很严重的心理创伤,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
于是苏锦清在第一时间请了假,赶过去。
那时她已经毕业,她付出某种自认为不算代价的代价,让自己有了很好的工作,她的人生,就此和裴慕西这个名字,以及这个人被分开。
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但她还是去了。
不知道是什么理由,只是好奇那样状态下的裴慕西,是不是仍然会充盈着旺盛的生命力,以及不可磨灭的鲜活。
也许之后她和裴慕西的心境会换过来。
裴慕西会成为以前那个她,对这个世界充满厌恶。
而她会一步一步,融入这个世界。
成为所有人都赞叹、都满意的人。
这会让她感到兴奋。
裴慕西之后会明白,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真心的,所以在她出事后,那些围在她身边的所谓“朋友”,都只是摇摇头觉得她可惜,但是不会有人为她感到感同身受的悲伤。
这世上没有人能理解裴慕西。
正如同没有人能理解她苏锦清。
她们其实很相似。
她抱着这样的期待,赶到医院,听到医生说裴慕西其实一直拒绝所有人的探望。
她很失望,可莫名又在那一天得到了裴慕西的同意。
她看到了裴慕西,如同在荒岛上的一块岩石一般的裴慕西,丧失了所有蓬勃生命力的裴慕西。
头上还包着纱布,脖颈处也抱着纱布,看上去伤已经好了很多,可仍旧是孤独又苍白地坐在床边,眼底毫无神采。
看着天花板,或者是看着旁边桌上的那一盆绿植。
发呆。
她喊她,她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墙边上滑落而下的影子。
以前的裴慕西大概就像是飘在空中,自由又散漫,却永远不会甘心于落地的树叶。
可那一刻的裴慕西,只像是那片树叶的阴影,永远沉在地底,仿佛再也飞不起来。
在这一瞬间,苏锦清感受到了裴慕西纤细又薄弱的生命,她终于在裴慕西身上看到了她想要的反应。
可奇怪的是。
苏锦清并不开心,她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自己的不开心,或者是说,她并不想这么觉得。
她不怀念以前那个裴慕西。
她从不怀念,她该开心的。
所以她环顾四周,想做点什么好让自己跳脱出这种情绪。
她看到病床边有一本漫画。
裴慕西怎么会看漫画?还是这种幼稚的类型?
她这么想着。
于是伸手去拿。
“别动。”
嘶哑又沉闷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动作。
她顿了顿,往裴慕西那边看,裴慕西仍然是没看她,只是有了一丁点的情绪起伏,然后强撑着那幅瘦弱的身躯从病床上起来,把那本漫画书快速地收进了抽屉。
在那一瞬间。
裴慕西身上只有淡淡的药味和消毒水味道。
再也没有了那股因为爱吃话梅糖,所以随身带着话梅糖,甚至还喜欢用话梅味香水而散发出的淡淡清香。
苏锦清恍惚了一秒,看着好不容易发出一点动静的裴慕西,看着她仅仅只是因为起身的动作,就浑身冒冷汗,甚至是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并且开始不断咳嗽。
她突然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觉得可惜。
她甚至也有那么一秒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觉得有几分可惜。
所以她似乎产生了想和裴慕西和解的想法,也许现在的裴慕西才能更加理解她所看到的世界,才会和她一样。
她好心地提出要帮忙,并期待着裴慕西感激涕零地接受,或者是最起码有一点点,向她道谢的想法,
“听说你现在不想画画了,要不要等好了以后来艺术馆工作?我可以帮你。”
裴慕西仍然是沉默地盯着窗外,眉眼低垂,没什么反应。
听说裴慕西的姐姐在这场车祸里丧生。
苏锦清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家人之间的感情,也不太能理解裴慕西因为这件事而陷入低谷。
在她心里,裴慕西应该不是这样小家子气……或者是意气用事的人。
裴慕西没有因为她的挑衅而生气,没有因为她夺去她的作品而愤怒,就算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裴慕西也仍然是不怎么在乎她。
可是裴慕西却会因为区区一场车祸,萎靡不振。
她不明白。
“一场车祸而已,裴慕西,你不是因为这样的事,就会一蹶不振的人。”她还是安慰着裴慕西,
“会很快过去的。”
“每个人都会失去自己的家人,或者是很重要的人,其实这种事情,你只要不去在乎,就根本不会让自己陷入在这种痛苦里面。”
“你应该想一想自己的父母,想一想对你抱有期待的严教授,想一想你身边所有对你有期待的人。”
“很多人都希望你能够尽快振作起来,就算是我,也希望你能够尽快好起来。”
“还有你那个死了的姐姐——”
“你知道吗苏锦清?”提到“姐姐”这个词语之后,裴慕西终于打断了她的话,淡漠地看她一眼,声音微弱,有气无力,却又莫名仍然带着以前的那种不可一世,
“你其实并不是想安慰我。”
她嘲讽地扯起嘴角,平静地望向窗外,
“你只是想从安慰我这件事里获得快感。”
苏锦清愣了几秒,裴慕西说得没错。
她一直觉得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希望自己安慰别人之后,被安慰的人可以感激涕零,希望自己付出之后能获得回报,希望自己可以去拯救别人然后从那个被拯救的人那里获得正向反馈和情绪
但苏锦清仍然搞不懂裴慕西这个人。
她实在是过于通透,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但又仍然能活在苏锦清的反面,没有刻意融入这个世界,却能从这个世界中汲取养分。
就算是现在受伤,就算是毫无生机。
裴慕西身上仍然带着那种,她永远无法匹及的,不可一世的,矜贵感。
所以她笑,笑得裴慕西又冷淡地移开眼神,不再看她。
然后她说,
“你知不知道啊裴慕西……”
“其实你一直和我是同一种人。”
-
“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你去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就算是在这种状态下,就算是剑拔弩张,她说了这么多坏话的状况下,裴慕西对她说话的语气,也仍然是漫不经心。
裴慕西看她的眼神,也只是一种高高在上,像是在说“我不和你这种人计较”的眼神。
就像那天在病房里。
她说出最后一句话,裴慕西也仍旧没看她。
没搭理她,甚至没再和她说过一句话。
这是她最讨厌裴慕西的一点。
苏锦清抽出思绪,看着眼前的裴慕西,禁不住将之前见到的病房里的裴慕西,和现在眼前的人进行对比。
人不可能一直停留在那个状态下。
外伤好了,心里的伤也会随着时间慢慢恢复。
就像裴慕西,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已经比那时候要好上许多,虽然看起来性子沉敛了许多,也不像最开始那样张扬,但至少人不像那时一样毫无生机。
仿佛下一秒就会翻窗往后仰跳楼似的。
她又看了一眼裴慕西口中的“小孩子”,眼睛还发着红的少女,虽然被裴慕西挡着,可气势莫名比裴慕西没出来的时候厉害许多,憋着一口气,恶狠狠地盯住她,像是下一秒就会咬上来。
多盯了一会。
于是裴慕西又往右侧移了移,挡住了她的视线。
像只护着雏鸟的鸟妈妈似的。
苏锦清饶有兴趣地收回视线,却发现裴慕西也正在盯着她,平淡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警告。
“都已经上大学了,还被你当成小孩子,小妹妹真可怜。”苏锦清慢条斯理地收回眼神。
夏糖攥了攥裴慕西的衣角,本就因为激动而泛着泪光的眸光摇摇晃晃,眼眶也泛着红。
裴慕西捏了捏她的手腕,安抚她。
然后再将视线投向苏锦清,
“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任何长进。”
“还是像以前一样,有点病。”她特意放轻了最后三个字,似是嘲讽,又似是从不在意这件事。
这件事似乎是戳中了苏锦清的肺管子,她总是如此,每一次都以为能够在裴慕西面前保持镇定,可只要裴慕西随便说一句,苏锦清又会怒火中烧。
就像裴慕西在群里说了那句“不去,谢谢”之后。
苏锦清后面便故意忽略了她,在休息室里几份要分发的艺术馆展览会的邀请名单里,划去了裴慕西的名字。
这人实在幼稚。
总是一开始装好人,却又在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后,暴露出自己的本性。
就像是大学时,她不接受苏锦清帮她占座的好意,苏锦清便故意糟蹋她在画室里的留下的颜料一般。
她不该觉得过了几年,苏锦清就会真的收敛。
裴慕西对以前那些事从来都是一笑了之,她向来知道这个世界的恶意,可她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去折腾。
但现在涉及到夏糖。
会因为怕她听到不好的话,而比她更委屈,比她更生气,更难过的夏糖。
她得帮夏糖撑腰。
所以她盯着苏锦清镜片下那一双蕴着怒意的眼睛,平静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搭理你吗苏锦清?”
“因为你那些手段,都太低级了,我根本不在乎。”
“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对手。”
“但很抱歉,你在我心里,从来都当不上我的对手。”
“就连你费尽心血偷去的那幅作品,你用了很多天偷去的东西,也只是我随手记下来的灵感之一,我从来不在乎这件事。”
她凑近几步,紧盯着苏锦清,然后轻笑,
“因为就算是偷,你也没偷好。”
“我想表达的东西,我拥有的东西,你这种人永远学不会,也偷不走。”
她敛起笑容,干脆利落地说完这几句话,拉着夏糖的手腕转身就走,没再关注苏锦清的反应,她也从来不在乎苏锦清这种人所想。
夏糖乖乖跟在她身后,步伐轻轻。
只是悄悄捏了一下她另一只手的手指,似乎是在试图用这种小动作安抚她的情绪。
像只可可爱爱的小松鼠。
裴慕西很意外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会因为这种小动作走神,可她就是忍不住这么想着,甚至还下意识地捏了回去。
光影摇曳,动作轻得似涟漪拂过。
有一瞬间,裴慕西因为这个小动作扬起唇角,似是刚刚和苏锦清的争吵只是一闪而过,无法在她心底留下印迹。
“裴慕西!”
身后的苏锦清喊住了她,突然提升的音量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显得很突兀,语气透着几分嘲讽和冷漠,
“你不一样了。”
“你以前从来不和我说这些话,我知道你一贯看不起我。但是你偏偏在这个时候理我了,把你那些从前不愿意和我说的话说了出来……”
“你可别告诉我只是因为这个小孩子?”
话音落下,裴慕西顿住步子。
夏糖的脚步也跟着停下。
她回头,夏糖仰头看她,低了一下头,垂下的眼睫颤了颤,似乎有些慌张,想从她的手里把手腕抽出来。
温热触感即将散去。
裴慕西下意识地抓紧。
夏糖没能挣脱开,便抬头看她,昏暗的声控灯灯光在柔和轮廓上泼上明明灭灭的光晕,衬托地那双剔透的琥珀色眸子越发明亮。
走廊安静了下来。
苏锦清没说话,看着她,似乎正在等待着她的答案。
只剩下互相缠绕,贴近着的呼吸声。
许久的寂静带来了灯灭。
黑暗下,裴慕西有些走神,于是她只是攥住夏糖的手腕,望着那双明亮眸子里轻盈的光。
仿佛走廊里所有的光被偷走,盛进了少女澄澈的眼里。
对视的时间很短暂。
很快,有吱呀的推门声响起,姚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出现,“两位学姐,分享会要继续开始了。”
于是寂静被打断。
昏黄的声控灯再次亮起,投在眼前,像是燃烧的篝火,映在夏糖眼底,纯粹的眼里多了几分旖旎的光。
“姐姐……”
夏糖出声喊裴慕西,再次试图从她手中挣脱手腕,她突然有些后悔,也许她不应该一时气不过就追上来问。
现在让裴慕西和人闹出这么大的冲突。
似乎还被其他人看到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不知道这会不会给裴慕西带来什么影响,相比于让裴慕西再次面临那些不好的议论,她宁愿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她颓唐又难过地想,动了动唇,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只剩下安静的难过在空气中流淌。
身后的苏锦清冷笑一声,“看来我错了,亏我我还一直以为你和是同一种人,但现在看来你并不是。”
“你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
语气犀利,像是一把划过静谧的利刃。
夏糖听不太懂这句话,她只是和刚刚推开门,站在走廊中间的学姐对视一眼,学姐一直没出声,有些尴尬地扶着门把手,似乎是想等她们结束这件事。
夏糖抿了抿唇,又看向裴慕西。
裴慕西垂着眸,没什么反应。
“裴慕西,是我看错你了。”苏锦清还在继续说着。
夏糖无心再管苏锦清说些什么,她没办法再将自己的视线转移到任何人身上,她只是盯着裴慕西,希望自己能够在这个慌张的状态下,思考出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
她闹出来的事情,应该她去解决。
慌乱的思绪在这一刻聚焦,她决定低头去给苏锦清道歉,然后和那边那个学姐解释清楚这件事。
只要能够完全将裴慕西撇开来。
只要能够让裴慕西不受到这件事的影响。
尽管她憋得眼泪都近乎要继续掉出来,可她还是憋着这股劲,努力挣脱裴慕西的手腕。
可就只松开那么一秒,手腕又被攥紧,于是夏糖回头,有些委屈地和裴慕西商量着,
“姐姐我就去和那个学姐解释一下,不是你的问题,这本来就是我闹出来的事情,你让我去好不好?”
“要是事情闹出去的话……”夏糖垂下眼,声音变小了许多,“你肯定会因为我受到影响的。”
裴慕西终于回过神来,动了动唇,眼中涟漪轻轻波动,
“不会的夏糖。”
她总是这样,在她面对什么无法处理的事情的时候,语气安稳,沉着冷静,帮她处理。
说,不会的,没事的,我在的。
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被裴慕西解决。
夏糖觉得自己有些憋不住眼泪,可现在掉眼泪,如果又被气哭的话,气势就很快弱了。
所以她尽力憋着,想用理性分析和处理好这件事,可一开口,就只喊了“姐姐”两个字,然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情绪过分激动,所以想说什么反驳的话的时候,反而会憋不住眼泪,显得她像是个随身背着眼泪包的小哭包似的。
她真讨厌她这个性格。
可裴慕西似乎不讨厌她这个性格,只是又捏了捏她的手腕,用着温热的触感安抚着她,接着抬眼看着走廊另一头的苏锦清,回答之前苏锦清的问题,语气清冷又淡漠,
“我以前不想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但今天说出来,也和你无关。”
“是你想错了,我和你这种算来算去,斤斤计较得失的人永远不一样。”
“我一直都和你不是同一种人。”
她停顿几秒,似乎是在等苏锦清看过来。
夏糖仍然是用着那双仍旧憋得红红的眼睛看她,眸子里的光似乎又多了几分漂亮的水雾。
裴慕西其实很少走神。
特别是在这样的状态下。
在所有人目光紧盯着她的目光下。
走神是一件不太礼貌的事。
可在这一瞬间,她盯着夏糖泛着红的眼眶,思绪仍旧是无法控制地飘远,想起了那盆绣球花,生机盎然的、朝气蓬勃的绣球花。
就算是她那时候因为自己过分低迷的状态,不肯接受任何熟悉的人的探望。
夏糖也仍然遵守着“和她交换希望”的约定。
恰恰好好,那时候是她们交换游戏的节点——五年。
于是在那个晦暗又无光的时刻。
在所有人都希望她能赶快走过这个坎,为她感到可惜的时刻,或者是在所有人用着“天才就应该经受磨难”,“每个人都会经历这种事”,“你裴慕西也终于有这一天了”的眼神看她的时候。
在她经受不住这些眼神和话语,所以拒绝任何熟人探望的时候。
在她一遍又一遍回顾那场车祸里的细节,回想着一个又一个“如果当时她有这么做”的可能性,努力想在自己的记忆里改变那场车祸的时候。
在她总是绝望地想着,为什么偏偏是她生日那天的时候,为什么坐在副驾驶的人不是她的时候,为什么偏偏是南悦斯的时候。
在她怎么也过不去这件事的时候。
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是一年,两年……。
所有人都没有耐心等她。
作为家长的裴斯云自然不可能总花那么多时间在她身上,所以裴斯云在这件事上比她过去得要快很多。
裴斯云需要尽快投入到其他事情中。
所以她是理解裴斯云的。
所以她当时似乎只有夏糖。
当时,刚参加完大提琴比赛回来的夏糖,被她爽约的夏糖,没有再见到一面的夏糖,在得知这件事情后,仍然是在每天晚上下课之后来病房外探望她,就十五分钟,准时准点的十五分钟后就会赶回去,不会因为她耽误自己的事情,不会让家里的大人操心,因为知道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所以乖乖地处理着这些事情。
还是每天准时报道,从来不说那些翻来覆去安慰她的话,只是默默等待着,等她有一天打开门和她见面,和她说着她看到的一切,因为怕她听不进去,所以每次来都会准备一份手写信,上面还总会有一幅画得丑丑的小人画。
有时候是太阳,有时候是花,有时候又是小鲸鱼。
尽管见不到面,但夏糖在那个时候,仍然真的把她养了五年的“希望”,把她用心灌溉,把她所能给予的一切养分,毫无保留地送给了裴慕西。
时过境迁,裴慕西永远记得,当她看到这盆绣球花时的心情。
疑惑、不解、难以置信。
或者是说,以她当时颓废又毫无生机的状态,她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少女如此澄澈的心意和真诚的祝福。
却又在某一瞬间觉着,这盆绣球花被夏糖养得很好。
开得很好,拥有着茂盛的生命力。
就像是被夏糖带过来的,用赤忱的灵魂滋养,然后试图浇灌在她那时贫瘠灵魂里的……
希望。
之后,她便一直记得白色绣球花的花语。
甚至因为那天晚上收到了这盆绿植,在第二天苏锦清来探望她的时候,她原本打算如往常一样拒绝。
可她一转身看到了放在床前的绣球花。
莫名其妙点头同意。
面对苏锦清是一件简单的事。
可那时她仍然却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心情面对夏糖,她为此感到困惑,并且艰难,下定决心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她尝试着努力过。
可这世上有太多的阴差阳错。
以及让人无可奈何,永远只差一点就能刚刚好的“运气”。
很多想法,以及很多事情的轨迹都能被“运气不好”这个词语轻而易举地改变。
她运气实在是不好。
也许是因为当时夏糖没能把运气分她一半。
现在,三年过去。
长大了的夏糖,也没有如同其他成人世界的人一般,不会用着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她,只会一如既往地维护她,支持她。
甚至仍然在等她,仍然不会催促她。
每次见面都会给她甜津津的糖果,画丑丑的手绘示例图让她保养手腕,送她生日那天的专属手绘刮刮乐。
在她没能实现那个“明天一定”的见面约定之后,仍然愿意分一半运气给她。
不会说“你快点好起来吧姐姐”。
也不会说“我等待你重新振作起来的那天”。
更不会用着夸张的语气说“你该不会还没过去那个坎吧姐姐”。
仿佛她只要是裴慕西就好了,不需要是任何“天才”,不需要振作起来,也不需要拥有任何身份,也不管发生了任何事。
在夏糖面前,她都只是裴慕西。
这样的人,就像是溢进平淡无奇的世界里的糖分。
很可贵,很少见。
裴慕西想到这里,垂下眼,收紧自己的思绪,接着朝夏糖扬起一个安心的笑。
再次望向苏锦清的时候,她想起苏锦清刚刚问她“为什么以前从来不愿意搭理她,而现在却因为夏糖去和她说那些话”。
苏锦清说得没错。
她就是为了夏糖。
为了一直支撑她,将力量给予过她的夏糖。
她以前懒得斤斤计较的事情,要摆在明面上来说,要苏锦清欺负夏糖的时候帮夏糖欺负回去。
这并不过分。
于是她将自己语气里的冷淡敛去,多了几分认真和专注,将声音放轻了几分,
“既然她可以一直毫无理由地支持我……”
“我自然也会毫无保留地偏向她。”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她们真的是互相偏爱的关系,我永远爱姐姐和夏夏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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