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第四种诱饵【完结】>第32章 枯骨冢

  费慎得出的结论,与邵揽余的想法相差无几,两人不谋而合想到了一块儿去。

  先不论孟不凡曾经是否真的被抓去做了试验品,光他如今还好好活着这件事,本身就疑点重重。

  如若真是那位老板娘派人追杀他,为什么在餐馆里要将人放走?

  以王梁当初那个阵仗,直接杀了不是更合理?

  即便当时没反应过来,后面千辛万苦追进尤州城区,仅仅是将人揍了一顿再推下山就完事了?未免太过儿戏和多此一举。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孟不凡身上的伤势太轻了,已经轻到了一个荒诞的程度。

  历经重重追杀、逃难以及被迫摔下断崖这几步,只有轻微的皮肉伤和小腿骨折,这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做到的。

  其次,结合孟不凡话语中的漏洞来看,一个被骗到边境上几年、饱受折磨和痛苦的普通人,真会如此轻易放下戒心,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吐露真心吗?

  甚至没弄清楚对方究竟是不是想救他,单单给了点水和食物,就不顾一切将所有秘密坦白出来,表现得实在有点太过急切了。

  光言行上就已十分不一致,再说回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

  通过专业的血液分析,孟不凡体内确实有少许毒化物质蓄积,并且血型是rh阴性血,符合他说的血型特殊一事,但是——

  生化结果比对表明,他的阴性血并未对毒性起到什么特殊作用,既未增强也没有减弱,更没产生不一样的效果。

  更重要的一点,与之前从尸体里提取出来的毒化成分相比较,孟不凡体内的毒化物质不完全相似,甚至部分组成成分区别很大。

  因此有可能像他说的那样,被注射的是第二代毒.品。

  但也不排除在撒谎的可能,毕竟目前还未出现新的尸体,无法验证其内容的真实性。

  最后一个疑点,则是他的防御招式。

  尽管已经极力掩饰了,可只要接触过格斗的人一眼便能瞧出,姿势太标准了,而且有着自己动作习惯,显然是经常需要使用到格斗这个技能。

  同时也很好地证明了,他在餐馆里那手无寸铁的样子,摆明是故意装出来为了博同情的。

  因此这一切最合理的猜测,是孟不凡在自导自演,或者将计就计,从而能够顺利地进入郁南镇。

  短暂高效的交流后,邵揽余和费慎获取了彼此的想法,并且对彼此的见解,一致表示了赞同。

  费慎接着补充了一点:“他在三瑞里待了很长时间,应该就是本地人,毒.品也很可能是他自己注射的。”

  邵揽余眉眼间浮现一抹兴致:“说说看。”

  费慎说:“我曾经去过三瑞里执行任务,他和当地人的说话口音、饮食习惯包括穿着都基本类似。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毒瘾,或者毒瘾很小。”

  费慎见过真正吸.毒成瘾的人,毒瘾发作且无法继续吸食时,大多数都会选择自残的方式来缓解痛苦。

  孟不凡身上不仅没发现自残的痕迹,而且他昏迷了三天,按道理毒性如此剧烈,醒来后一定会毒瘾发作,可他没有。

  说明在注射期间,已经精确估算好了剂量,因此哪怕成瘾了,毒瘾很小的前提下,照样能用自身毅力控制住不表现出来。

  闻言,邵揽余领悟似的一颔首,随即从外衣口袋拿出了一只小密封袋。

  密封袋是透明的,里面装着一根手指粗细的玻璃瓶,玻璃瓶中是粉色液体。

  “这是从孟不凡胃里取出来的,液体成分比他血液里的毒化物质更复杂,换句话讲,这是那个新型毒.品的第三代。”

  邵揽余的声音悠悠响起:“你说,他留着这个干什么?”

  疑问没有得到解答,又或许这不是疑问,只是一句暗含深意的陈述句而已。

  总之,谜团重重,邵揽余却并未继续探究。

  孟不凡吃完碗里的食物,要求上了个厕所。

  他被费慎用布条蒙住眼,在洗手间里磨磨蹭蹭半天,出来时表情明显不对劲,想必是察觉到藏在胃里的东西没了。

  不过后面几日,他表现得一如既往的随遇而安,在审讯室中该吃吃该睡睡。

  有时候坐得久了,四肢酸胀麻木,还会站起来简单活动活动,以便帮助伤口恢复,仿佛真将此地当成了疗养院一般。

  然而邵揽余不再让费慎审问他,除了每日例行送饭,也不允许任何人私自与他接触。

  局面似乎就这样僵持下来。

  好像从未发生过这件事,每个人都回到各自原先的岗位。

  谢掩风继续帮遥奶奶干活,何潭变得有点消沉,既不动身回柏苏也不帮忙做事,整日就在郁南镇上游手好闲地瞎晃悠。

  邵揽余不去管他,每天没事看看书喝喝茶,偶尔出门采购点东西,或者陪遥奶奶聊会儿天。

  闲情逸致的模样,极度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打算在此定居养老了。

  而费慎本人百无聊赖,已经从早到晚锻炼了快一个星期了。

  最初是绕着遥家别院跑步,而后渐渐扩大到整个郁南镇,一周下来,基本将郁南镇的结构摸了个大概。

  镇子面积很小,不到二十平方公里,差不多一天就能全部走完。

  只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此处比边境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富庶丰裕,学校、医院、发电厂、商业街等等,一个城市该有的基本设施郁南镇全都有。

  并且费慎发现,几乎每家每户都是自给自足。

  有能种菜养稻的田地、适合栽花种水果的土壤、还有鸡鸭牛羊等各种牲畜。

  若是要买其他东西可以使用货币,也能用物品等价交换,简单便捷且人性化。

  唯一的缺点是没有通往镇外的路,就如同一座围城,兴许大部分人从出生到死亡,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

  可是对于生活在边境的人来说,这个缺点大概可以算作优点。

  邵揽余曾说,郁南镇是他抢来的。

  要建造出如此一座“桃花源”,并且多年不被外界发现,怎么也不会是一句随随便便的“抢”就能做到的。

  清晨,费慎照旧在后山倒立。

  坚持了一小时左右,大脑极度充血,他双腿挪动离开树干,脚踝一勾屈膝挂上了树枝,直接卷腹坐了起来。

  打开搁在树上的纯净水喝了口,一个眼熟的纤细身影出现在了后山。

  遥迦宛如无头苍蝇在后山走来走去,一会儿弯腰看看地,一会儿又蹲下扒拉石头里的缝隙。

  貌似在找什么东西,整个人焦急彷徨,却又没有准确目标。

  费慎远远凝望她,回想起对方近两日异常的表现。

  闷闷不乐时常走神,好几次遥奶奶喊她都没反应,跟丢了魂儿似的。

  遥迦在远处逗留了片刻,而后朝这边靠近,弯身沿着每颗树根一处处仔细翻找。

  经过费慎所在的那颗树时,一瓶水兜头扔了下来,差点砸到遥迦。

  后者倏然一惊,仰首望见了倚坐在树上的人。

  “找什么?”费慎问。

  树影重重,对方神态隐在绿荫间瞧不太真切。

  遥迦复又垂下脑袋,含糊其辞:“我丢了东西。”

  “这个吗?”头顶上方再次传来一句。

  遥迦本不想理会,奈何想找到那件物品的心情太过迫切,不由自主闻声看去,当即愣在了原地。

  费慎食指微弯,指尖挂着的东西极为熟悉,是她的助听器。

  遥迦脸上的怔愣转化为惊喜,沉静的眼眸里有种失而复得的激动,费慎头一回看见她涌现出如此鲜明的情绪。

  对方举手做出迎接的动作。

  “是我的,你还给我吧,谢谢。”

  费慎却没有顺势丢下去,反而收回掌心,又在树上又磨叽了会儿,才慢腾腾挪下去。

  此举让遥迦兴奋的心情冷却了些许,掩盖掉脸上的惊喜,她变得有点警惕顾虑。

  “你在哪捡到的?”

  助听器于前天丢失,她将去过的地方全都找了一遍,可惜连影子都没见到。

  “就在这,你那个松鼠朋友叼出来的。”费慎捡起地上的水瓶说。

  遥迦依言瞟了眼树洞方向,松鼠可能是闻出了她的味道才拿走的,接着又一次伸手。

  “给我吧,谢谢。”

  这回费慎倒是直接还给了对方。

  遥迦接到手中,立即谨慎地检查了一遍,助听器完好如初,跟原来没什么两样,心底总算松了口气。

  “谢谢你。”

  她第三次道谢,语气明显比前两次真诚许多。

  费慎没和她客气,收下这句道谢,迈开长腿往山下走。

  遥迦犹豫少顷,快步跟了上去,问:“你注射了血清,有哪里不舒服吗?”

  费慎:“不至于。”

  “你们还会在郁南镇待多久?”遥迦又问。

  “这个你得去问邵揽余。”费慎说。

  两人速度越走越快,遥迦比费慎矮了一大截,很难保持同行,最后索性跑了起来,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

  “等等——”

  费慎陡地停下,云淡风轻望着她。

  对方神色犹豫不决,欲言又止,酝酿半天也没蹦出“等”后面是什么。

  最终还是费慎问出了口:“你想说什么?”

  遥迦鼓起勇气,一脸下定决心的神情:“能不能拜托你,别将这件事告诉……邵先生。”

  听见此话,费慎面色如故:“为什么?”

  “我……”

  遥迦又说不出话了,她低下头,不愿意进行眼神交流。

  闷声不吭半晌,转身去到路边一个石墩子坐下,留了个单薄倔强的背影给费慎。

  费慎停驻在原地,旁观了一会儿,移步到遥迦边上席地而坐,替她将后面的话讲了出来。

  “因为你很讨厌邵揽余。”

  “我不讨厌他,”遥迦否认得很快,犹疑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费慎有点意外于这个答案,没接话。

  遥迦握了握手心助听器,好像找到了勇气来源,终是将藏在心底深处的话语,于人前袒露而出。

  “在七年前,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叫郁南镇的地方,这里属于无人区的一部分,我和奶奶阿景也不住在这。”

  她静静说:“郁南镇,是邵先生一手建起来的。”

  遥远而朦胧的记忆的浮现,遥迦目光投向青山对面,远处的房屋鳞次栉比,那是郁南镇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七年前,遥奶奶的家乡九江城,突如其来被叛乱组织占领。

  叛乱军在城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夜之间,她的家人朋友们全都遭到了虐杀。

  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变为血腥残暴的屠宰场,城内死伤无数,凡是不服不降的,男人砍断四肢再凌迟处死,女人羞辱折磨后执行枪决,幼童则直接摔死或淹死。

  百姓们平静安稳的生活被残忍剥夺,曾经生机勃勃的城市,成了暴徒们凌驾于生死的阿鼻地狱。

  虐杀进行到最后,整座九江城只勉强剩下了三分之一的活口。

  为了节省资源腾出生存空间,叛乱军将他们恶意驱逐出境。

  几百个在夹缝中挣扎着活下来的人,从此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被迫进入边境线流浪。

  遥奶奶便是其中之一。

  逼不得已,她只能一边躲避随处可见的危险,一边拾荒而生。

  没过多久,就在垃圾堆旁边捡到了命悬一线的遥迦。

  当时的遥迦已经饿了近一个星期,嘴里还咬着脏兮兮的垃圾袋,半边耳朵不知被谁割掉,脸色灰白不省人事,几乎处于濒死的状态。

  遥奶奶把她带回去,在自身难保的前提下,硬是一口粥一口粥将人救活了。

  然而想活命不难,如何一直活下去才是最大的难题。

  九江城剩下的老弱病残们无处可去,集中窝在一个破烂山洞里苟且偷生。

  山洞风雨不蔽,日夜温差大,再加上食物水源稀缺,每隔几天就有人饿死或冻死。

  一位刚生育的母亲找不到吃的,无法产生奶水,怀里孩子饿得哇哇大哭。

  她流下绝望的眼泪,用自己的精血哺乳孩子,最后活生生耗干了自己。

  接二连三发生死亡,洞里堆积的尸体一日比一日多,有人饿了几天实在撑不下去,起了歹念想去吃人肉。

  遥奶奶站出来拼命阻止,她曾是一位救死扶伤的医生,一生向善,没法眼睁睁看着如此泯灭人性的景象在自己跟前发生。

  不像动物一样啃噬同类,是作为人类的最终底线。

  她抱起那个吸干了母亲血肉的幼儿,对躁动不安的众人说:“你们忘了自己的家人是怎么死的吗?他们用命换你们活下来,不是为了让大家自相残杀的!”

  换作平时,苦心的劝导或许能唤起良知。

  可惜此时此刻,痛苦的饥饿与拼命想活下去的欲望,会促使人变成一头丧尽天良的困兽,与觅食的动物都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为凶残。

  “他们用命换我们活下来,也不是想看我们活生生饿死的!”

  有人推开遥奶奶,冲到某个咽气没多久的男人面前,竟是直接生吞活剥起来。

  有了一个带头的,便不愁第二个第三个。

  转瞬之间,场面变得疯狂又混乱,众人如同一群退化了大脑的骇人怪物,将同类当作自己最后的盛宴狂欢。

  甚至有人不想吃尸体,疯到跑去抢别人尚在生病的孩子。

  尖叫、哭闹、撕咬……遥奶奶不敢置信看着这一切,遥迦害怕地躲去她身后,吓得紧紧闭上了眼。

  遥奶奶胸膛剧烈起伏,双眼发黑,颤抖着大声喊出——

  “我!我可以让你们活命!你们停下!停下!!”

  彼时的遥迦以为,遥奶奶只是在拖延时间。

  可出乎意料的是,两天后,邵揽余从天而降了。

  “他带着一支军队和大批物资,把山洞里的人安全运送到无人区边缘,然后又送了一些人过来,是还留在九江城、被叛乱军奴役没能逃出来的那些活口。”遥迦轻声说,“他留下那支军队,用了七年时间,把这里变成了郁南镇。邵先生成了所有人的救世主,是我永远无法报答的救命恩人。”

  “可是我的父母、我曾经的家人朋友,还有这边境线上惨绝人寰的一切——”

  遥迦的语气逐渐变得哀戚。

  “都是他、是被他们邵家售卖的那些天价武器摧毁的,郁南镇的所有,是践踏着无数人的鲜血枯骨垒砌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