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第四种诱饵【完结】>第27章 郁南镇

  费慎活了二十年,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一刻。

  连曾经执行任务期间,困入沼泽地一天一夜,都比现在好。

  他一米九的个子,长手长脚,平常睡觉的床稍微短了点都不行,今天居然需要爬一个几百年没清理过、遍布灰尘泛着异味的通风管道。

  脏就算了,连最基本的手脚都施展不开,几乎是蜷缩着身体爬过去的。

  当出了管道那一瞬,费慎有种自己再也直不起腰的错觉。

  他平躺在地,被灰尘呛得咳嗽几声,手脚脱了力,身心俱疲。

  原本淡蓝色的卫衣变得五彩斑斓,左一块黑灰右一块脏污,远看是抹布,近看像洗脚布。

  脸是黑的手也是黑的,头发就更不用说了,仔细找找,说不定还能从里面找出新鲜的蜘蛛网。

  费慎有点后悔,爬个屁的管道,他就应该直接把邵揽余绑走。

  目光移向同样在歇息的邵揽余,这位始作俑者的状态也没比他好到哪去。

  白衬衫脏得令人不忍直视,裤脚破了一块,头发乱糟糟的没了型。

  费慎心里顿时平衡不少,至少在过去这么久的记忆里,对方经常是仪表堂堂的模样,从未有过如此不修边幅时候。

  喘息片刻,费慎翻身坐起,一抬手扯掉了外穿的脏卫衣,只留下里面一件薄薄的短袖T恤。

  午时将至,先前的烈日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浓稠乌云取而代之。

  偶尔一阵凉风刮过,胳膊上生起细鸡皮疙瘩,还是有些冷。

  费慎体格好,衣服穿多穿少不影响,卫衣扔掉后,他说:“加钱。”

  邵揽余站直双腿,当着费慎面,一件件剥掉自己弄脏的衣服裤子。

  没发生什么奇怪的场景,衣服脱完后,里面还整整齐齐穿着另一套贴身的,明显是有备而来。

  他走到费慎跟前,递出右手。

  “想加钱,你要做的可不止这些。”

  费慎一把握住眼前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还没站稳,手上力道立刻松了,好像半秒也不愿意多握。

  邵揽余从容收回,问:“身上脏了,要不要洗个澡?”

  “您还有闲心洗澡呢?”费慎怪腔怪调说,“这荒郊野岭哪来合适的地方。”

  雾镇边界、城门列车站的侧后方,是一片荒废的村落,村落里有座枯树林,而通风管道的出口恰好位于此地。

  两人此刻便站在枯树林中,脚下是贫瘠开裂的黄土地,周边残留了许多凋零或坏死的木墩。

  飞鸟走兽蚊虫爬蚁,半只活物都没有。

  沉闷的阴云压在头顶上方,一丝活泛的气息都寻不见,唯剩枯败的光景。

  四面皆有路,邵揽余驾轻就熟,挑了其中一个方向走去。

  费慎停留须臾,最终认命地跟上了脚步。

  两人前后保持相同的速度,在邵揽余的带领下,当真找到了一汪形状不规则的水潭。

  水潭并不清澈,相反浮着一层幽深的黑绿色。

  乍一眼看去,形容诡秘莫测,里面很可能繁殖了大量藻类生物。

  风平浪静的水面不见丁点波澜,幽绿潭水倒映在费慎眼底,转化为一抹难以形容的嫌弃。

  “你要洗就自己下去。”

  邵揽余往回走了几步,立在费慎身侧,仅一步之遥。

  “你帮我下去试试,水凉不凉。”

  最后一字尚未出口,他猝不及防抬脚一踹,无情地将费慎踹向了水潭。

  好歹训练这么多年,费慎的反应不是盖的。

  清楚自己失去了重心,必然会落水,他没选择挣扎,反而顺势一侧身,精准扣住邵揽余手腕,强行把对方一块儿带了进去。

  扑通一下,潭中砸出巨大水花,迅速吞没了两人身影。

  潭水是意料不到的深度,重力使然,连续下坠几米后,费慎在水下屏住呼吸,睁开了双眼。

  手心已然空了,邵揽余不知何时游向了前方。

  周围水质混沌,能见度极低,费慎努力忽略潭水对双目的干扰,在一片浮沉中,发现了邵揽余踪迹。

  对方游去了前面一小段距离,背影很快变得朦胧缥缈,好像马上就要从眼前消失。

  费慎无法控制地心慌了一瞬,调整好姿势,上下浮动片刻,摆动双腿追了过去。

  他游动的速度不慢,可惜无论如何都差了一点,始终追不上前方那个背影。

  持续好几分钟,就在费慎终于要抓住邵揽余脚腕的刹那,后者停了下来。

  十分笃定身后会有人跟随般,邵揽余反手一拉,阴差阳错牵上了费慎的手。

  费慎趁机使劲,将两人手心之间唯一那点缝隙挤掉,游到了和邵揽余并肩的位置。

  邵揽余垂下眼,扫过两只相牵的手。

  不见惊讶或抗拒,他面色如故,偏头示意费慎向前看。

  费慎正前方有一个约两人宽的洞穴,洞穴边缘毛躁,稀稀拉拉生长着藻类生物。

  穴口处的水流形成微微漩涡,昭示着不可预知的危险性。

  无需多言,费慎了然于心,与邵揽余默契俯身,毫不畏惧钻进了深潭之下的隐秘洞穴。

  ……

  水波荡起细小的涟漪,一阵微风经过,平静的水面骤然被拨开,浮上来两个人影。

  邵揽余游至岸边,双手一撑,屈膝踩上了地面。

  衣衫裤子湿透,滴滴答答向下滴水,布料黏腻地粘在皮肤上,微妙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身材轮廓。

  邵揽余是属于标准的那类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

  肩膀宽度足够,腰腹人鱼线完美,身上没有大块大块凸起的肌肉,线条尤为匀称,加之腰腿比例优越,背薄颈细,看起来格外养眼。

  他扯了扯衣领,瞥了眼后一步上来的费慎。

  同样的全身湿透,只不过对方身板比自己大了一个号,略透的衣料下是扎实有力的肌肉,那几块腹肌都用不着摸,一看就知道肯定硬邦邦的。

  相比邵揽余,他的身材更为健硕。

  无法忽视的长腿以及没有半分赘肉的窄腰,显得力量感十足的同时,看上去也并不夸张,反倒十分赏心悦目。

  费慎甩动脑袋,跟小狗甩毛似的,利落地甩下一头水。

  他在裤兜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掌心大小的囊袋,放手里一捏,挤出好些水来。

  随即,一股强烈的香味溢散,和邵揽余之前闻到的一样。

  浓郁的味道让他确认,是荼蘼花无疑。

  “香囊吗?”邵揽余问。

  “嗯,王梁给的。”费慎说。

  邵揽余道:“我没问你谁送的。”

  “我这是主动告知。”

  费慎打开袋口,检查了一下里面的香料,毫不意外都被浸湿了。

  邵揽余默然,眼神生出了少许兴致。

  “你知不知道,送香囊是什么意思?”

  不等费慎说话,他自问自答:“代表爱意和仰慕。”

  “这样吗?”

  费慎不太感兴趣的样子,合上袋口几步走近,香囊在手里抛了抛。

  “我记得邵老板很喜欢荼蘼花,这里面装的正好是荼蘼香料,吹干或许还能用,要不我送你?”

  “不用了,我不喜欢抢别人东西。”

  邵揽余背过身,兀自朝远处走。

  费慎没有立马追上去,盯着那道养眼的背影看了会儿,唇边掠过一丝不甚明显的笑,缓步迈上了对方走过的路。

  方才枯树林里,那池潭水底下的洞穴,通往的是另一座水潭。

  两人上岸后,路边仍旧空荡静谧,不见一个活物。

  邵揽余自顾自一路向前,费慎缀在后头,俱是一言不发。

  两人既不提香囊的事,也不谈及在水下无意牵手的事,宛如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碰巧同行了一段路,谁也没搭理谁。

  安安静静行走了十来分钟,费慎忍受着身上的不舒服的湿黏,蓦然察觉,眼前景象悄无声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原本光秃秃的道路两旁,栽种了绿树和草皮,不是雾镇边界那样的枯树墩,是鲜活的。

  鞋底踩着的柏油路由沥青铺成,路面宽广平坦,化身为一条笔直的线向前延伸。

  顺着道路直行片刻,渐渐能看见此起彼伏的房屋建筑,以及熙熙攘攘的人影。

  再转过一个弯后,宽敞的机车道变为了人行街道,路上景致摊开在眼前,展露无遗。

  街上有着十足的烟火气,街边建造了各式各样的店铺——书店、服装店、餐馆以及专门售卖植物种子的商铺等等,放眼望去琳琅满目。

  还有不少商贩走卒摆摊叫卖,卖的大多是手工制品或水果小吃,便宜又新鲜。

  街巷里络绎不绝,没有一台轿车,偶尔几辆自行车风风风火火骑过,多数都是赶着回家吃饭的学生。

  街坊邻居互相碰见了,会热情地打招呼,大人们买菜回家做饭,少男少女牵手逛街。

  小孩们追赶打闹着,或蹲在糖画摊前头,一个个双眼发亮地盯着老爷爷吹糖人。

  每张面孔都不同,但无一例外,脸上洋溢着轻松和幸福的笑容。

  这是费慎从未见过的景象。

  时至今日也没有想象过,在太平洋洲际甚至是边境线上,竟会有如此安乐和平的地方,以及无忧无虑的生活存在。

  他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了一份大致猜测。

  走在前方的邵揽余,替他证实了答案,介绍说:“这是郁南镇。”

  郁南镇,果然是这个地方。

  答案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是因为,除了郁南镇,没有哪个城市会是此般模样。

  而意料之外,是费慎没想到,邵揽余的最终目的地在这里。

  更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能找到这个地方。

  郁南镇的名号并不陌生,早在几年前就有人传出消息,视人命如草芥的边境线上,秘密藏了一处堪称桃花源的地方。

  那里有山有水、有树有草,镇上居民自给自足不愁吃喝。

  小孩子有书可读,成年人有家可归。

  没有昂贵的税收,没有天价医药费,更没有危险性武器任意流通市面。

  镇民们互帮互助和谐友爱,最重要的是,郁南镇为低辐射区,非常适宜人类居住。

  唯一的缺点,无人知晓这个地方在哪。

  曾经有传闻说,一些高官世家花重金寻找郁南镇,然而派出去的人几乎都杳无音讯了,要么什么都没找到,要么直接销声匿迹。

  也有传闻说,那些人是死在了边境线上,被叛乱组织抓走了。

  还有人道,就算真的找到了郁南镇,照样会被人杀了。

  因为郁南镇外日日夜夜埋伏着狙击手,若是有外来者闯入,不问由来直接击毙。

  费慎以前从未信过任何一句传闻,如今人人自危的社会,很难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有悖于时代的地方存在。

  今天却亲眼见到了。

  邵揽余讲出那三个字,后面不再有多余的解释。

  他领着费慎穿过大街小巷,经过一个菜市场时,被前方闹腾的动静惹得驻了足。

  两位大妈为抢一只母鸡起了争执,一人拽住一个鸡翅膀,吵得面红耳赤。

  母鸡吓得咯咯叫,一只大黄狗在旁边凑热闹吠个不停,再加上大妈们洪亮的嗓门与磅礴的气势,当真是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卖鸡的小贩,是个长相俊朗的年轻男人。

  只可惜穿得相当破烂,头发也乌七八糟地缺少打理,好一张俊脸不加以利用,显得有些邋遢。

  他上前劝架,很努力地想把自家母鸡救下来。

  奈何两位大妈一个塞一个勇猛,骂到后面竟是动手互殴了起来。

  男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仅架没劝成,反倒自己遭受牵连挨了几巴掌。

  他被拍到一边,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顿时怒从心头起,大吼一句——

  “别打了!要打回去打!老子这鸡不卖了!”

  没用,两位英勇无比的大妈,已经进行到了互扯头发环节,谁也别想轻易将其分开。

  男人气急败坏操了一声,撂下挑子,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围观了半天的邵揽余,眼见差不多了,悠闲喊了句:“何潭——”

  与此同时,天上遽然传来一道高昂的鹰鸣。

  沉默不语的费慎,不由自主仰头,视野捕捉到了一飞而过的黑影。

  瞳孔霎时缩了半秒,哪怕只有瞬间,他仍旧辨认了出来。

  ——那是银腹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