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宿一瞬间恍惚起来, 原本坚定的意志再次发生动摇。

  怎么会这样?阿兰不是早就死了吗?当初还是他亲自下葬的,她怎么可能还活着,更出现在这里?

  赵宿百思不得其解, 将灵石搁在桌上,悄然跟了上去。

  他跟着阿兰走出小镇,沿着乡间小道往前走。

  阿兰显然在这生活了一段时间, 一路过来娴熟地跟人打着招呼,即使戴着面衣, 也遮不住脸上灿烂的笑容。

  在万仞宗时, 赵宿还从未见她笑得这么开心过。

  在道路尽头, 是间低矮的房屋, 门前用树枝围成了个院子。

  院子一角, 身穿粗衣的男子正打着赤膊奋力砍柴,见她提着菜篮归来, 立刻上前来迎。

  “怎么样?没累着吧?”男人接过菜篮,关心备至道:“都让你在家歇着,我去买菜就行, 你非得自己去。你现在有宝宝了,可不比从前,得事事小心为上,知道吗?”

  “知道了,你怎么这么啰嗦?买点菜而已, 又不是什么重活。”

  阿兰说着摘下面衣, 占据半张脸的青色胎记立刻暴露出来,男人见状却没有半点异样眼光, 仍笑着和她说话。

  “就你厉害,行了, 赶紧进屋歇着吧,这些交给我就行。”

  阿兰应了声“好”,正要回屋子,忽然听见院外响起脚步声。

  她转过头,看见赵宿的刹那,脸色微微一变。

  男人看看赵宿,又看看阿兰,问:“你们认识?”

  阿兰很快反应过来,冲赵宿笑了笑,道:“是一位很长时间没见过的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快请进吧。”男人打开院门,热情招呼赵宿进来。

  赵宿不动声色跟着他们进了屋,等男人出去后,才开口道:“好久不见。”

  阿兰笑道:“是很久没见了,公子可还好?”

  “还行,恭喜你。”赵宿目光落在阿兰腹部,问道:“有多久了?”

  “三个月左右,还早着呢。”

  赵宿“嗯”了声,沉默许久,才艰难开口:“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当时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阿兰道:“可等我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这间屋子里,邻居告诉我,这间屋子已经以我的名义被买了下来,除此外,我身边还放着很多灵石,足够我安然过完余生。”

  “只是我本以为,这些都是公子您做的,现在看来,做这些的并不是您?”

  赵宿摇头:“我根本不知道你还活着,你死后,还是我亲手下葬的。”

  阿兰目露惊诧:“原来我当真死过?可我又是怎么活过来的?难道是……”

  她说着抬头看赵宿,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想到了那个人。

  “可若真是他帮的我,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兰匪夷所思道:“先杀了我,再救下我,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赵宿脸微微泛白,指节用力攥紧,开口道:“不,是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

  赵宿摇头,没说出来的意思。

  却在心中暗暗道,姜陨这么做,唯一的好处就是能让自己恨他。

  自己也的确因为阿兰的死,而彻底坚定了必须诛杀他的念头。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打量着周围,道:“你看起来过得很好。”

  阿兰看了眼屋外,羞涩道:“我在这儿住下没多久,便遇到了宋桢,他不嫌我长得丑,对我百般呵护,很快我二人便成了亲,待到明年,我们便是一家三口了。”

  “嗯,的确挺好的。”赵宿看着眼前如获新生的阿兰:“知道你平安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公子呢?我听说,那人被您击落嗜血海,万仞宗也被剿灭,您不是该回玉诀宗吗?怎会出现在这儿?”

  “我想找一个人。”

  “什么人?”

  “其实我现在已经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存在了……”

  “那您怎么找?”

  赵宿没再言语,他已经从阿兰这儿得到了答案,便没再打扰他们,让她跟宋桢转告一声,身影便已消失在原地。

  阿兰没死,这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也许在煞血门前发生的那件血案,也并非自己看见的那样。

  煞血门在魔域也是有名有姓的大派,想查它的事并不难。

  赵宿可以随便找个魔修逼问,但为求真实,他还是去了趟百晓阁。

  百晓阁号称知天下事,小小的煞血门自然难不倒他们。

  这段时日赵宿诛杀魔尊的消息已传遍整个魔域,见赵宿亲自上门,百晓阁一众魔修吓得瑟瑟发抖。

  本以为对方前来是要发难,百晓阁的魔修都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了。

  哪知道对方竟只问了一个问题,就魂不守舍地离开了,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一般。

  万仞宗

  数月过去,玉诀宗的人早已从此处撤离,万仞宗的魔修死的死、逃的逃,原本令人闻之色变的魔宗,一时间竟成了座荒山,再无人问津。

  山林空荡,飞鸟盘旋,通往魔宗的石阶上杂草丛生,又被掉落的枯叶和积雪覆盖。

  赵宿一袭青衣,缓步走在石阶上,脑海不断回想起自己在百晓阁问的那个问题。

  他问百晓阁阁主,煞血门的门主相貌为何?

  却从对方口中得知,煞血门门主自幼生有残疾,无法长大,因此一直是幅小孩模样。但将他当成真小孩的魔修,全都死在了他手里。

  对方杀人无数,绝非善类。

  如此十恶不赦之人,死有余辜,姜允并没有杀错人。

  反倒是他,当时坚定护在对方面前,却是在助纣为虐。

  迷雾散去,真相揭露,他才发现错的那个人竟是自己。

  其实当初他只要去查一下,很容易就能得到真相,可惜他对姜允的偏见太深,从未想过错的会是自己,只坚信眼前所看到的。

  人人都说姜允是大魔头,嗜血残忍,杀人如麻,他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偏偏,自他去万仞宗后,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传说截然不同。

  至少他没亲眼见对方做过一件坏事。

  而他却亲手杀死了姜允。

  赵宿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只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万仞宗内。

  他去了春花秋月阁,去了云檀殿,去了观星阁,然后在观星台上站了很久。

  那日姜允跟他说的话言犹在耳,短短数月过去,一切却早已物是人非。

  在离开万仞宗前,他还去了趟后山,远远见石桌旁坐着个人,愣了下,还以为是姜允。

  等走近了,才发现坐在那的是药魔。

  “赵大侠手刃魔头,又与灵界里应外合剿灭魔宗,威名远扬,受世人敬仰,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了,是故地重游,还是来杀老朽的?”药魔回过头,目光冰冷看着赵宿。

  赵宿看着眼前出现的新石桌,道:“我也没想到你还会来这。”

  “当时我遭人追杀,幸得尊上收留,让我能在此潜心修炼,对我来说,万仞宗便是第二个家,家虽然毁了,旧址仍在,我不回这儿能去哪?”

  赵宿没想过杀他,来后山也只是随意看看,既然这儿有人了,他道了声“告辞”,当下便准备离开。

  才转身迈了一步,忽听身后药魔道:“我听说你一直在找人?”

  赵宿蓦然回过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算不得知道,只是觉得有些凑巧。比如你在找人,尊上陨之前的几日,也曾跟我说,他一直在等一个人。”

  赵宿瞳孔微缩,他一直逃避的觉得不可能的某个猜测又一次在脑海浮现。

  他艰难开口道:“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他是尊上,我又岂敢多问?我只知道,在你掉下断魂谷后,尊上也危在旦夕,他来找我,问我可还有救,我告诉他清除毒性需要很长时间,他却告诉我,只需保住性命即可,道他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且非去不可。”

  赵宿呼吸一滞,隐隐意识到姜允要去做的这件事是什么。

  药魔接着道:“那之后,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堂主们都以为他在闭关养伤,只有我知道根本不是。”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没多长时间可活了。我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跟我离开这,我可保他十年寿命,二是逆天改命,强行多留他一个月,这么做的后果是,他剩下的时间将无比痛苦,且一个半月之后,必死无疑。你猜他选了哪一种?”

  赵宿没回答,只是手指悄然紧攥成拳。

  药魔摇摇头,无法理解道:“他选了第二种,明明怕疼怕得要死,还偷偷流眼泪,却还是选了第二种。我猜,这大概和他要等的那个人有关吧?”

  他说着站起身:“你不是想知道一切吗?跟我来吧。”

  赵宿努力想劝说自己,这一切都是药魔的阴谋,不可能是真的,身体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

  药魔带他来到了一处偏僻的洞穴。

  他跟随对方走进去,才发现里边竟别有洞天,灶台、厨具和锅碗等一应俱全。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我能干嘛?只是觉得你应该也吃过姜允做的饭,便带你来这看看罢了。”

  赵宿蓦地想起他曾吃过的那些美食,难以置信道:“你说那些菜都是姜陨做的?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做饭?”

  “我也不敢相信,可那日是他亲自带我过来的,说他快死了,想在死之前让他陪他吃顿饭,可惜这顿饭最终也没吃成。”

  赵宿想起那日被他一剑划开的石桌,心中沉甸甸的,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姜允那日应该很希望能吃完那顿饭吧。

  药魔瞥了眼赵宿,见他表情,心中总算舒坦许多。

  “其实那日他本就快死了,即使你不杀他,他也会死的。但我却注意到,在你出现的刹那,他明显是欣喜的,不像赴死,倒像是等到了自己一直在等的人。”

  赵宿内心震动,脸上血色褪去,“你是想说,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是我?”

  “我可没这么说,毕竟他消失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情,只是有件事情,我一直非常不解。”

  “什么事?”

  药魔深深看着赵宿:“尊上消失前,我曾为他诊治,得知他中了鹤吻颈、流光引,以及春不凝,可奇怪的是,等他再次出现时,体内鹤吻颈、流光引的毒仍在,春不凝却消失了。以他当时的灵力,根本无法给自己解毒,所以这毒又是如何消失的呢?你可知道?”

  赵宿听着他的话,只觉大脑“轰”地一声,什么理智都消失了。

  “春不凝?姜陨体内怎么会有春不凝?”

  他喃喃着,身体一时竟无法站稳,只能倚靠石壁勉强站立。

  与此同时,往事如潮水般涌过他脑海。

  他想起洞房之夜时,自己曾被下了毒,当时他以为自己跟姜允圆了房,所以毒也解了。

  可事实是,那晚他和姜允压根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么自己的毒又是怎么消失的?难道是姜允?他把自己体内的春不凝转移了出去?

  他又想起在断魂谷下时,他跟姜琦曾有过那美好的一夜,如果那个人是姜允,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更可以解释,对方体内的春不凝为何会突然消失。

  可是,姜琦怎么会是姜允呢?

  赵宿跌落地上,满脸痛苦悔恨,体内真气更疯了似的乱窜。

  所以是他?是他亲手杀死了心爱之人?

  他还在到处找那人,却不知道对方其实就在眼前。

  明明一切已有迹可循,他早该察觉到的,却都因为不敢信、不愿信,而选择了忽视。

  对方说他是姜允的妹妹,他就真的信了,更天真地以为,作为兄妹,都惧怕老鼠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闭上眼,整个人被极致的痛苦掩埋。

  禁不住想,那日他出现时,姜允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迎战的?

  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恨他、杀他,那被杀之时,他心中痛快吗?欢喜吗?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赵宿捂着脸,痛苦低喃,有泪水从指间淌出。

  他形如癫狂般轻语,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姜陨,你心可真狠啊。我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你要如此惩罚我?”

  药魔站在一旁,说这些本是为姜允鸣不平,可此时看着赵宿,竟也心生不忍,于是悄然退了出去,将此地留给赵宿一人。

  这之后,赵宿没再回玉诀宗,而是在万仞宗长住了下来。

  每日最大的乐趣便是泛舟嗜血海上杀鱼。

  久而久之,他杀的鱼越来越多。每杀一条鱼都会剖开鱼腹仔细查验。

  药魔实在看不下去了,几次三番想撵他走,偏又打不过赵宿,只能盯着数不清的鱼尸发愁。

  直到这日,赵宿又泛舟去嗜血海上杀鱼,在杀到第三条时,他剖开鱼腹,竟在其中发现了枚储物戒。

  那储物戒乃一品灵器,样式独特,他一眼便认出,这正是姜允一直戴在手上的那枚。

  他捧着储物戒发了很久呆,之后没再杀鱼,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原地。

  悬崖之上,药魔正捧着酒壶喝酒,见嗜血海上只剩一艘孤舟,连忙大声问道:“喂,你去哪啊?”

  声音回荡在山谷间,却并无人回应。

  药魔不由纳闷,小声嘀咕:“什么情况?平时撵都撵不走,今日竟主动走了?”

  另一边,高空之中,赵宿御风而行,身影瞬间已出现在百里之外。

  他此行是要去找一个人,那人乃魔域鼎鼎有名的筑器师,是唯一有希望打开这枚储物戒的人。

  极北之地,筑器阁

  阁主林疑视若珍宝捧着手中储物戒,由衷叹道:“不愧是一品灵器,实在是妙啊,便是我师父在世,也未必能筑出如此绝妙之物。”

  赵宿奔行数日,不是来这听他说这些废话的。

  “你到底能不能解?”

  “别急嘛,我只说筑此物难,却没说解除认主难,所以自然是可以解的。”林疑说完笑看着赵宿:“但我若帮了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只要不违背本心,要求你尽管提。”

  “长琉君的人情可不一般。”林疑毫不犹豫道:“行,这单生意筑器阁接了。”

  “你需要多长时间?”

  “慢则半个月,快则十日,你若有事要忙,可改日再来……”

  赵宿没等他说完便毅然打断道:“没事,我不忙。从今天起,我会在这住下,若成功解除认主,还请你第一时间告知我。”

  林疑没料到他这么心急,应了声“好”,暗道看来长琉君跟这储物戒的主人关系匪浅啊。

  赵宿说到做到,自那日起,果真在筑器阁住了下来,每日除了修炼便是修炼,几乎闭门不出。

  直到第十日,林疑成功解除认主,没等派人去通知赵宿,对方便早已察觉,先一步来到大殿。

  林疑惊奇:“你怎么知道……”

  话音未落,赵宿已隔空取过储物戒,身影消失在原地。

  清幽僻静的小院中,赵宿身影出现在此。

  他垂眸看着手中储物戒,许久后,将灵力注入其中,一块广阔的新天地立刻出现在他眼前。

  储物戒内堆满了奇珍异宝,不乏世间罕见的上品灵器。

  赵宿一一掠过它们,心中平静,并未因诸多宝物泛起半点波澜,直到他在一处角落,看到那根无比熟悉的木簪。

  木簪乃他亲手刻制,费了不少心思,他自然一眼认出,这正是自己送给姜琦的那枚。

  赵宿心神俱震,往事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可惜待他明白自己心意时,一切早已无法挽回。

  他心如绞痛,用力紧握手中木簪,恍惚之间,似是借由这根木簪,紧紧握住了姜允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