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陪葬品,以新换旧事宜,就由礼部统筹办理吧。”

  祁峟端正了身子,严肃无比道。

  徐有钱蓦地一愣,刚刚私下里,陛下不是还对他说,挖皇陵的事情,全权交给自己吗?

  怎么礼部的人一来,这事就变卦了?

  出尔反尔,昏君之迹啊!

  不同于徐有钱的震惊,礼部大臣一片唯唯,各自隐晦地交换眼神,无奈地一而再再而三叹气、一而再再而三摇头。

  众臣:确认过眼神,大家都是苦命人。

  陛下他,有谱是真不靠啊。

  “陛下,三思啊。”

  到底是礼部尚书站了出来,他是现场最位高权重、德隆望重的官员,也是最有可能说服祁峟收回成命的人。

  礼部尚书崔氏出列,平静地抬头,即哀且怨地仰视祁峟,堪称字字血泪道:

  “臣等老朽年迈,舞文弄墨、吟诗作画的事也就罢了,困难归困难,到底也能做。”

  “但是,深入地宫,先不说十几米的地下呼吸困难、逼仄的地宫行动不便、腐朽的灰尘漫天弥漫、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视物困难……”

  “便是走近地宫的勇气,臣等也没有啊。”

  “臣等上了年纪,又苦苦经营先帝的葬礼,终究是熬废了身子,现下再去地宫走一遭,怕是容易……有去无回啊。”

  “虽说为陛下肝脑涂地,是臣等之幸,可是……,现今天下安宁、海清河晏,是盛世之先迹,臣等想好好活着,一睹陛下英姿、盛世繁华。”

  “但求陛下成全!”

  徐有钱:瞧瞧人家文官的口才,再瞧瞧自己的,活该人家升官发财。

  能将拒绝的话说的如此漂亮。

  简直人才!

  食君俸禄,不为君办事,不解君之忧,然后还能深得帝心。

  优秀!

  祁峟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威仪道:“爱卿的意思是,此事爱莫能助了?”

  崔尚书顶着巨大的压力,再次开口,坚定道:“臣等庸碌,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祁峟挑了挑嘴角,暗道:很好,孤就等你这句话。

  “既然如此,那孤也不好多为难你们。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办,徐爱卿,此事便交由你全权处理吧。孤将皇陵守备军的调遣权力统统下放于你,你尽管,便宜行事。”

  “皇陵鞭长莫及,你可不要让孤失望。”

  “袁公公,起草圣旨!”

  徐有钱立马起身领命。

  也不好深思陛下那句: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办,是不是在内涵自己有当“摸金校尉”的潜力。

  只暗自感慨:兜兜转转一圈子,拆皇陵的事还是回到了自己身上,过了趟明路不说,本来像是偷鸡摸狗过家家似的荒唐事,眼下竟然名正言顺了起来。

  高!还得是他英明神武的陛下!

  “文人立身清正,恪守祖训,孤体恤你们上了年纪、身子骨不好,也抛不下面子声誉,暂且不多为难你们。”

  “但你们也不要为难徐爱卿才好。”

  言下之意:孤放过你们,你们也须乖乖的,帮孤把这事办妥当,办漂亮。

  “陛下放心,臣等定竭尽全力,好好协助徐大人。”

  礼部众臣齐声。

  反正具体的执行事务,都是手下人去做,先答应陛下的诉求,卖陛下个好,顺带给自己个台阶下,不寒酸。

  为官做人嘛,就是要能屈能伸。

  “夜深露重,孤也不多留你们。”

  “爱卿们早日回家,莫让夫人儿女挂心。明日里记得将皇陵建筑图纸呈上,孤仔细观摩观摩,学习学习,孤百年后,也得有个舒舒服服的地宫不是。”

  众臣一致感念陛下圣明。

  袁公公也很是上道的主动送客。

  粮草的大事有了决断,祁峟舒坦不少,他坐在龙椅上,不顾形象地将大腿翘在御案上,修长的大腿稍一使劲,平铺在桌面上的奏章便失去了光滑平整的模样,褶皱成一团废纸。垒放在侧的,半米高的、成堆的奏折群也应声倒地。

  徐有钱:……

  陛下好像不怎么勤政的样子。

  懒懒的。

  “陛下,这些奏折,批过了吗?”

  徐有钱小声试探道。

  他乡野长大,自小没有规矩,野习惯了,便格外不拘小节。旋即矮下身子,主动将零落一地的奏折收拾起来,物归原处,也没觉得失礼冒犯。

  祁峟也不是什么心思细腻、规矩大过天的人。他径直忽略了徐有钱的僭越之举,只半眯着眼睛,漫不经心道:“孤没有批阅奏折的习惯。”

  “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徐有钱:!

  陛下他,哪里还是不够勤政的问题。

  分明是懒政怠政啊!

  咳,看在陛下积极调度粮草,北上支援的份上。

  暂且不要骂他昏聩的好。

  “夜明星稀,你也跪安吧。”

  “明儿个拿到了地宫图纸,你自行离开,不必找孤告别,孤不希望被任何人、任何事,扰了清梦。明白?”

  徐有钱:……

  “明白。”

  陛下真是懒散到,不加掩饰,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地步了。

  “下官领命。”

  “陛下,”徐有钱弱弱试探道:“如何保证皇陵守卫军,听从下官的调遣呢?”

  “好问题!”

  “暗夜,明儿个跟随徐有钱去趟地宫,亲自给明柯送个口信。”

  “是。”

  静谧辽阔的雍和殿,龙涎香徐徐袅袅,清风送来凉意。

  沉闷而浑厚的男声,不知自何而起,像是暗夜中行走的鬼魅,来无影去无踪,让人不自觉地心生害怕。

  徐有钱瞬间鸡皮疙瘩起了满身,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妄图找到声音的主人,祁峟却对他的反应嗤之以鼻,道“暗夜要是能让你发现,他也不必在孤身边混了。”

  祁峟眼中的戏谑过于明显,徐有钱暗自羞愧,不自觉红了脸。

  想说些什么,却被祁峟无情地挥手,礼貌地“请”了出去。

  他特别想问祁峟,“陛下,你我一面之缘,为何如此信任下官?”

  但终究没有机会问出来。

  御花园尽头的荷塘,五彩斑斓的睡莲蜷缩了花瓣,婷婷雅致的缩成了大小不一的花苞,清淡的香气若隐若现,徐有钱心想,他大概率,这辈子,都寻不到问题的答案了。

  但也无妨。

  “听说陛下杖杀了太皇太后身边的月桂姑姑和寒蝉姑姑,那可是太皇太后的陪嫁大丫鬟,先帝见了,都恭恭敬敬的,咱们陛下真是……”

  “真是半点人情味没有。”

  夏日的晚风,送来阵阵凉意。

  徐有钱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冒头窜起的冷意,让他暗暗责备自己的心大:真是活腻歪了,大半夜的,在暴君的御花园溜达,真是嫌自己命长了,想提前下地府见阎王。

  星辉月色流转,祁峟一夜好梦。

  日上三竿,才将将醒来。

  他慢条斯理地吃上了早餐,水晶蟹黄包、虾仁三鲜包、冰镇玫瑰酥酪、红小豆薏仁双皮奶、金丝燕窝鹿茸粥……

  各式各色的点心吃食摆放满桌。

  祁峟心不在焉地吃着饭,慈安殿禁军统领半跪着汇报慈安殿的情报。

  祁峟漫不经心地听着,在听到太皇太后绝食时,淡淡道:“绝食?那别送了,撤销了正好,省钱省事。”

  “浪费粮食可耻。”

  祁峟随手舀起一勺芙蓉虾滑蒸蛋,尝了尝,道:“蒸老了,下不为例。”

  “重新上菜吧。”

  竟是落筷,不肯再吃。

  专心致志地等新菜上桌。

  伺候在侧的小柚子:对,别人浪费粮食可耻,你浪费粮食天经地义。

  “陛下,太皇太后好歹是您嫡亲的祖母,是仁宗皇帝的原配嫡后,活活饿死在慈安殿,总归是……”

  袁忠袁公公开始劝祁峟了。

  好歹曾经主仆一场,他想全了她最后的体面。

  祁峟深深看了眼袁忠,想不到这太监还挺有情有义,只可惜,这份情谊错付了人。

  根据昨日夜里,锦衣卫送来的暗报,月桂姑姑和寒蝉姑姑招供的宫闱隐秘,包括但不限于:仁宗贵妃小产、仁宗九皇子、十皇子无故暴毙、仁宗蒋丞相和三皇子的巫蛊迷案;先帝皇后、皇贵妃、贵妃、淑妃、贤妃、五公主、六公主等人离奇病逝;宽恕叛国投敌的娘家子侄;凌迟功勋卓越的武将边臣……

  桩桩件件,数不胜数。

  而所有这些事情的唯一共性便是:袁忠袁公公提议、袁忠袁公公主导、袁忠袁公公拟定的凤旨、袁忠袁公公送的毒酒……

  反正太皇太后、她们这些陪嫁宫女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袁忠公公是那坏事做尽、不得好死的大恶人。

  啧,有趣。

  也不知道袁忠袁公公知晓他衷心伺候的主子,将锅统统甩给了他,顺带把他塑造成了奸宦典范,他会作何感想。

  有趣。

  “这样,”祁峟不咸不淡地开口,“告诉皇祖母,孤知道她老人家寻死心切,急着去地下找皇爷爷恕罪,孤也不是什么不孝顺的,孤成全她老人家好了。”

  袁忠心里一凉,陛下这是,打算之间囚禁变赐死吗?

  那可是亲祖母啊!

  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但是,”祁峟不负众望地再次开口,“90天内,皇祖母必须好好活着,要是早死一天,孤就送杜氏一人陪葬;早死两天,就杜氏两人陪葬。以此类推,上不封顶。”

  袁忠:……

  什么叫冷血刻薄,这就是!

  他们的陛下,一等一的刻薄无情!

  那可是血缘相连的一家人!

  “陛下,上不封顶的意思是?”

  “满门抄斩。”

  祁峟和颜悦色地品了口新上的鲜羊奶,这才一字一顿、吐字清晰道:“孤希望皇祖母,好好活着,亲自祭奠无辜枉死的皇室宗亲,和因她惨死枉死的天下众人。”

  袁忠心里一惊,暗暗算了算日子。

  先帝元后,陛下生母的死期在八月中、先皇贵妃的死期在八月底、先贵妃的死期在九月……,五公主六公主的死期在10月中,满打满算九十天整。

  袁忠发自内心地喟叹,陛下真是越发昏聩了,让祖母祭奠被逐出族谱的儿子的妾室、祭奠未曾上族谱的孙女、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小柚子、暗夜等人也意识到了这一时间的巧妙之处,暗暗感慨他们的陛下真真是仁慈和善至极。

  无非是受了几位娘娘小小的照顾,无非是病中收了妹妹们亲手做的礼物,便一直心心念念着,为这群枉死的可怜女人报仇。

  虽然手段残忍了点,但,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怎么不算善良呢。

  祁峟却没什么感觉。

  他生平最憎恶欺负女人的女人,侮辱男人的男人。

  草囊饭袋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他的皇祖母,方方面面,触及他的逆鳞。

  真是他的“好”祖母啊!

  “陛下,”袁忠跪倒在地,哀婉开口,“人离开了食物,根本不足以撑下九十天!”

  “太皇太后是您的嫡亲祖母。”

  “您身上流淌着杜氏的血。”

  “求陛下收回成命,放太皇太后、放杜家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