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前线危急,请求支援。”

  形容悲惨的士兵持续不断地叩头,蜡黄的额头上血迹斑驳,“陛下,前线士兵,都是您的同胞,都是您的臣民。”

  “盛小将军身先士卒,战死疆场。”

  “身负重伤的窦校尉,抱着他年幼的女儿巡防守城,被狄人射杀于弓箭之下。”

  “炊事兵赵氏,轻骑兵越氏,,,他们都,,他们都死了。”

  “狄人的战马威风堂堂,狄人的刀枪锐利无比,狄人的铠甲坚不可摧。”

  “狄人这样厉害,我们的同胞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们,我们,我们的士兵没有退缩,很多人都死了。”

  “活着的人,很快也要死了。”

  “陛下!”

  “三思!”

  通信兵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真切的忧虑和悲哀,祁峟立时就摆正了身子,吊儿郎当翘着的大腿也不再悠闲晃动,而是重重垂落在侧。他沉闷的弯腰,俯首,直视通信兵布满泪水与血丝的眼睛。

  那是一双憔悴的、泛黄的、浑浊的、垂垂老矣的眼睛。

  明明他的主人不过双十年华,正是儿郎最风华正茂的时候。

  “此言当真?”

  祁峟一字一顿、重重道。

  “千真万确。”

  通信兵信誓旦旦,“我方伤亡惨重,损失十之八九,狄人损失,不足三成。”

  “重伤濒死的战士,可有药物救助?”

  “没有。”

  “也是,填饱肚子的粮草尚且匮乏,况且药物,况且药物。”

  祁峟闷声闷气道。

  他矫健地跃下棺木,绕着太和殿的灵堂来来回回的踱步,神情焦躁至极,肉眼可见的暴躁与不耐。

  伺候在旁的宫人们俱是屏气凝神,生怕触了陛下的霉头。

  谁人不知道大祁皇朝的祁峟陛下,最是忌讳军事失利。

  “陛下,时间紧迫,军情险要!”

  也只有出身乡野,自战场中走来的通信兵,敢逆着祁峟的逆鳞,冒死请命。

  “孤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祁峟不耐烦地摆手,示意宫女秋月将人带下去好好梳洗伺候,但不知想到了何事,忙补充道:“将人送至雍和殿东偏殿,孤要亲自犒赏他。”

  雍和殿,太子寝宫,祁峟于此处,度过了漫长无边的童年、少年时代,也将于此,度过余生。

  “陛下,北境危急,刻不容缓。”

  通信兵退下时,都不忘提醒祁峟,形势艰危。

  祁峟半是搞笑半是伤感,只笑骂着,催人赶紧走。

  “你们也都下去吧。”

  通信兵走后,祁峟挥退了伺候在旁的宫人,一个人,对着先皇的棺木忧愁。

  “父皇啊,您死都死了,怎么还留下烂摊子一堆呢?”

  “您知道的,我天性暴戾寡恩,妥妥的亡国昏君啊。”

  “但您要是再活上三两年,亡国之君,肯定非你莫属啊。”

  祁峟讥笑唾骂先皇的同时,也不忘思索全国粮仓储备,以及征发劳役,北上运粮的可行性。

  但他很快就否决了这一举措。

  开玩笑,北境边患严重,北方若是粮食储备足够,大祁士兵也不至于忍饥挨饿数月,甚至于狄人也不至于挨家挨户,抢手无缚鸡之力的农户预留的种粮。

  北方粮库,空空见底,是不争的事实。

  南方近年多灾多难,洪水干旱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的很。

  如此折腾下,再富庶的粮仓也有见底的时候。

  更何况,南方多高山峻岭,地势险要,溪水河流大多狭隘而短小,水陆运输,都是一等一的不便,等南方粮草运至战场了,差不多北境士兵也所剩无几了。

  总不能让北境士兵去边境百姓家烧杀抢掠吧,那也太离谱了,和蛮夷狄人有何区别。

  越想越忧愁,越想越绝望。

  祁峟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烦躁地不得了。

  四方角落的冰块所剩无几,蒸腾的热气在空气中蜿蜒弥漫,池塘里的青蛙聒噪地叫个不停。

  燥热在皇宫内曼延,七月份的天气,恶劣至极。

  若隐若现的臭味在空气中隐隐飘动,祁峟强忍着恶心,踮脚窥探棺中情景,却瞧不真切。

  停尸四日有余了,腐败是正常的现象。但,臭成这样,实在是匪夷所思,惹人好奇。

  祁峟用宽大的衣袖捂住口鼻,单手撑着棺木,凌空一跃,稍一使劲,便稳稳坐落在棺木边沿,脖子一扭,低头就被金光闪闪的金缂丝云锦纹陀罗尼经被闪瞎了眼,再仔细一看,先皇通身坠着造价高昂、做工精美的金缕玉衣,安安稳稳、优哉游哉地躺在繁华富丽的锦被毛毯上。

  怎一个奢侈富裕了得。

  祁峟大吃一惊。

  祁峟眼睛一亮。

  他的父皇、他的富翁,为他留下了响当当的遗产。

  这份遗产,足以让边境百姓士兵裹腹,足以支撑南方百姓渡过接连不断的天灾。

  这份遗产,王朝的救星!大大的救星!

  祁峟默默盘算着父皇陪葬品的数量,越数越开心。

  他的父皇出了名的好享受、懂生活。

  鲜衣、华服、美婢、金银珠宝……

  应有尽有。

  他父皇少年天子,七岁即位,三十来年的帝王生涯必定积攒财富无数。

  而历经三十年修缮扩大的帝王陵墓,财富数量,必然可观。

  这般想着,祁峟头不疼了肩不酸了,整个人也精神了。

  对于自己接手风雨飘渺的国家的牢骚与不满,全都一扫而空。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召集户部尚书、工部尚书,试图了解数公里之外的皇陵实际。又害怕那群老顽固们,用“忠孝”二字强压他,让他望财兴叹。

  近在眼前的肥肉,着实馋人。

  祁峟潇洒地打开折扇,优雅稳重地扇风,片刻后,他召回袁公公,让袁公公起草圣旨,宣召肱骨大臣——工部、户部尚书,入宫议事。

  祁峟想着,拆皇陵补空缺这事,改朝换代天下大乱时多的是人干;但“天下承平、海清河晏”时,自家后代挖自家祖宗宗庙的事情,着实少见。

  说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不算荒唐过分。

  没有先例的事,实施起来总归艰难。

  但,若要是有心,便没有做不成的事。

  祁峟想着想着就笑了,似乎大量的金山银山,即刻便堆在眼前,向他招手,任他采撷。

  越想越开心,越开心越放纵。

  祁峟让宫人搬了酸枝木麒麟纹饰的紫漆漂亮桌子,放在太和殿主殿,和先帝棺木肩并肩、排排坐。

  一红一紫,分外喜庆,分外耀眼。

  同时不忘让人寻来上好的象牙棋子,照着棋谱摆了份残局,兴致盎然地跟自己对弈起来。

  等人的过程终归无聊,不妨给自己找些事做。

  祁峟心无旁骛地下棋,只一炷香的功夫,工部尚书便乘着御赐的仪仗,先到一步,鹤发童颜的老人,续着洁白的、光泽靓丽的、漂亮的胡须。颤巍巍低头作揖时,胡须撇向一方,颇有些遗世独立的神仙气概。向祁峟请安问好时,像极了不食人家烟火的、淡迫名利的太上老君。

  但祁峟知道,此人贪得无厌的真实面目。

  这位行将就木的工部尚书,在江南老家翻新的祖宅,比皇宫还要奢华内秀几分。

  木包金的家具不胜凡举,若不是锦衣卫手眼通天的本事,任谁也查不到,臣子之家,竟然能富庶远超皇家三倍有余。

  祁峟大咧咧受下了礼,丝毫没有尊老爱幼的自觉。

  拜托,他可是戾太子,见了先皇爹爹,都不主动请安问好的主。

  受臣子一礼怎么了,多大点事。

  在他看来,臣子臣服于君主,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工部尚书却觉得受了侮辱,想他兢兢业业,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五十余年,辅佐三代皇帝,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莫说先帝,便是先先帝,在他面前,也得是恭恭敬敬、嘘寒问暖的份。

  祁峟这个大皇子,做太子的时候便是一等一地傲慢无礼,目下无尘;如今做了皇帝,更是变本加厉地昏聩,真真是无法无天到了极点,让人见之生厌。

  呵,乳臭未干的小子,暂且看你能嚣张几天。

  这般想着,七十来岁的老人,对着枣红色棺木,重重跪拜了下去,一改往常羸弱模样,恭恭敬敬地叩首,中气十足,道:“臣请陛下,圣躬金安。”

  祁峟双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感人肺腑的“君臣生死两茫然,相顾无言涕先流”的画面,只觉好笑,但还是清了清嗓子,将嬉笑强行咽了下去。

  看在钱的份上,他打算给这对君臣,些许面子。

  “安爱卿,近来身体可好?”

  祁峟有模有样地关怀大臣,活脱脱一副君慈臣详的和谐场面。

  安老尚书也算是给面子,恭敬道:“陛下龙驭宾天,臣食之无味,睡之不安……”

  祁峟忙打断老人家诉衷心告辛苦的话,假心假意道:“爱卿有心了,父皇在天之灵若有知,一定会保佑您这样衷心的臣子,长命百岁。”

  祁峟话音落下,眼瞅着安尚书脸色黑了一度,跪着的身子颤巍巍摇摆起来,才假模假意地虚扶人站起来,也不赐座,也不上茶,只心不诚嘴也甜地道歉道:“瞧孤这话说的,安爱卿已经七老八十了,长命百岁,不是咒骂您赶紧死吗?”

  祁峟边说话,边默不作声地视察安尚书的脸色,见人脸色涨成了猪肝色,忙福至心灵道:“孤心直口快,爱卿不要放在心上。”

  “陛下切莫折辱老臣。”

  安尚书再次跪了下去。

  祁峟没顺势搀扶,只抿了口茶,漫不经心道:“孤皇考、皇爷爷、曾皇爷爷,三代人的陵寝皆由安爱卿督工打造,孤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承蒙陛下厚爱,臣万死不辞。”

  还不待祁峟犹犹豫豫把话说完,安尚书便主动接过了话头,表起了衷心,“为陛下您的皇陵添砖加瓦,是臣子之幸,臣虽年迈,却也还中用。”

  呵呵。

  祁峟明亮的眸子不自觉黯然了下去。

  路都走不稳的老头子,还火急火燎地上赶着为新君督建皇陵?

  呵呵,可笑至极!

  祁峟心里怨气连天地说了一片话,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只顺着老人的话敷衍道:“爱卿有心了。”

  “陛下客气。”

  “不知陛下,看中了哪块福地?等先帝出了头七,臣再去找钦天监算个黄道吉日,皇陵的营建,不日便可破土动工。”

  祁峟:呵呵。

  面上笑嘻嘻,心里mmp.

  孤穷到揭不开锅了快,还想着修皇陵?

  怕是有命修,没命睡。

  但看着安尚书邀功心切的模样,祁峟也大概知道了修建皇陵的暴利。

  只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不知爱卿,愿意陪葬哪位陛下?”

  “曾皇爷爷,于您可是有知遇之恩的;至于皇爷爷和皇考与孤,对您可是有……”

  祁峟话只说半句。

  “三位陛下的再造之恩,臣誓死不忘。”

  安尚书贴心地补全了后话。

  “如蒙不弃,臣愿长眠陛下身侧。”

  “哦?”

  祁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高深莫测道:“是吗?”

  “爱卿有心了,既如此,就烦请爱卿将三代皇陵的规格与陪葬品账目,悉数呈上,待孤细细研究考察后,好确定本朝皇陵的一应标准。”

  “……是。”

  安尚书灰蒙的眼神浑浊不堪,谨小慎微、卑躬屈膝的样子,任谁看了不夸一句:“文官之首,我辈楷模。”

  “三日内奉上,不得有误。”

  祁峟严肃了神色,傲然吩咐道:“想必这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是。”

  “跪安吧,孤乏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