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吟的第一反应是, 竟然不是万剑穿心吗?

  她嘲弄地想,恐怕是她有前世的原因,各厢幻境都偏爱她,光是万剑穿心, 真真假假加在一起已经数不清了, 她人都麻木了, 想起自己的死状,竟然还有心调侃。

  幸好沈灼兰给她看尸体时,尸体已经腐烂尽了,只剩一具红粉骷髅, 没给她看被扎成马蜂窝的心。

  “怎么又是菩提寺?”秋吟嘟囔一句, 她其实不是很喜欢这个地方,每次来都没有什么好事, 世人都说它灵验, 这灵验最后也只换来两个失去所有的女人跪倒痛哭,神佛不应。

  风娘告诉过她, 沈灼兰的虚影显现在万魔窟底时,菩提寺的歪脖子菩萨像终于嗝屁了, 断了它“能解世间一切苦”的妄大祸根,秋吟当时不走心地想, 希望菩萨下辈子能别信口开河, 省得再因承受不住祈愿而断了脑袋, 堂堂神佛,只能用脖子喘气。

  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老地方, 秋吟顿了顿, 若能成为她的心劫,一个是对天的恨, 一个是对南恨玉的爱,她问过南恨玉的化神心劫是什么,南恨玉说是她,入魔的她。

  嗯,她清风朗月的师尊说到这儿时有些窘迫,秋吟闻到可以调戏的端倪,笑着说怕不是袒胸露乳的她,结果反而是她在南恨玉的沉默中先红了脸。

  她师尊是不是在悬月峰憋成变态了,怎么坦荡的成神之路还有个衣衫不整的她?

  有了南恨玉的前车之鉴,秋吟已经准备好观看诱人的师尊全宴,结果见了这遁入空门斩红尘的圣地,她旖旎的心思折了一半。

  主要是在这儿的确不适合,当然如果她师尊想的话她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她不信神佛。

  若不是色欲,那便只能是……

  秋吟又难得胆怯,她冷静了一下,跨入了殿门。

  正碰上出门的南恨玉。

  和紫鸾宫到驸马府那次附身平阳不同,这次是南恨玉自己穿上红嫁衣,鲜艳如血,双喜之字锈在胸前,好像能镇住她满是荒凉和哀恸的心一样,复杂繁贵的衣摆凌乱,金珠美玉的头饰被斩成两半,她像在地上滚出了三里地,狼狈至极。

  但南恨玉的神情又出奇得平和,甚至可以说是麻木,像被人披上红布待砍的冻木头,内里已经凝成了风雨不透的实心,秋吟却只需一眼,就知道这木头的芯被不动声色的泪水浸潮了,于是她下意识抬手,想抹去她不存在的泪,结果如云雾穿过,她还是幻境中的局外人。

  秋吟不满地皱眉,还是执拗地隔着空气,抚摸了一下南恨玉的脸颊。

  南境魔主死了,剑仙和桃夭仙人双双化神,喜结连理,本要携手前往天外之天,但桃夭仙人顾念仙界同门和道友,想在众人的见证之下,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婚宴,以此为过往的步步爱恋与生死动魄画上一个完美的句点。

  众人当然乐意之至,又是人脉又是贺礼和祝福,一切堪成完美,直到掀开新娘子轿帘的那刻,空荡的红轿像无声的嘲弄,南恨玉逃婚了。

  剑仙终究败下阵来,并没有真正度过化神的心劫,神名只短暂地留存一刻,又嘲弄她的贪心,回到天外天了。

  她的劫死了,她也死了。

  而“陆宛思”表露了一番伤心欲绝,令仙界众人怨怼上抛弃她的无情剑仙,迁怒南恨玉之后,拍拍屁股走人,声称自己看破红尘,此生不再爱,飞到天神境当她的神去了。

  她当然不伤心,不如说身为憎恨着南恨玉和秋吟的空羽剑灵,她早就算到如今这出,只是借着陆宛思这个蠢剑主的痴心妄想,再嘲讽这生离死别的师徒俩一番,惊才绝艳又如何,千年难遇又如何,百宝集里害她险些魂灭,落到她手里,还不是一个死无葬身之地,一个活得一败涂地。

  然后秋吟便看见她的师尊舍弃了天神境,也走上了一条破天的不归路。

  南恨玉开始走遍天地各处,寻遍四海八荒,不管是不问世的顶级灵器,还是邪恶奇诡的禁术,只要有希望,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和苦痛,她都义无反顾,她从一个终年困在极北雪峰的孤仙,成了一个无根无往的流浪者。

  秋吟看着她在众仙魔避讳又复杂的目光中,戴起斗笠,寻了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禁品”,她还找到了严良才,找到了三问钟,用她所有世人眼中珍贵的“破铜烂铁”换来一个去苦问天地的答案——但空羽剑灵显然知道这个隐患,她离开时在三问钟上留了神纹,在南恨玉碰上三问钟的一刻,那口钟碎了。

  微弱的希望又一次流走,好似在耍弄她这个可笑的可怜人。

  她无能为力了太久太多次,无数个日夜都想不如一了百了,下去陪秋吟共度黄泉,只是又一想到她最疼爱的弟子哪怕一直被天道控制,也在绝境中将破天的指引给了她,她就羞愧地觉得自己懦弱又卑劣,哪怕下了地府,也没有颜面去见她。

  于是一个心死的亡人开始拼命地活着,生怕死去后看见那人失望的神情,她已经让她失望过一次了,绝对不能有第二次。

  南恨玉拿起了悲风剑。剑仙舍弃本我的剑道,不断用神魂和悲风剑磨合,像用锉刀磨着她内里的形状,在痛苦中试着破天。

  她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多到再看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而南恨玉毫无抹去痕迹的意思,好像留着那些丑陋的疤痕,她就能理解秋吟万剑穿心的痛苦,配和她共葬了。

  秋吟陡然想到,听风楼里也好,南境远渡也好,她师尊从来都不在她面前换衣服,就是为了遮挡满身旧迹,悬月殿中那一抹剑痕,不是惊鸿一瞥,是冰山一角。

  然后意料之中,又荒唐无比,南恨玉失败了。

  她如何也成不了悲风的剑主,与悲风相看两厌,甚至欲毁了悲风剑,将它分崩离析,榨干它的旧神之道,又在无所收获之后念着它是秋吟的剑,重起拼凑在一起,互相折磨。

  那段日子里,悲风剑灵对她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掺杂着畏惧又愤怒的“南恨玉,你又发什么疯?”

  她是仙人,贪图过凡人,又当过一瞬的神人,如今她成了一个疯人。

  她憎恨上悲风,憎恨上自己,甚至那么一刻,她憎恨上了给她希望的秋吟。

  明明如果她的徒弟不以死相托,她就能安生当一个“无奈又凄惨”的胆小鬼,死去陪她,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在不见天日的孤寂与麻木中,不得解脱。

  她终于明白,悲风剑只会认秋吟为主,只有她的徒弟才能真正捅破这片虚假的天,也是,她的徒弟比她果断,比她狠绝,比她有一往无前的血性,她不如。

  毕竟她早早就想过将悬月峰主留给她,那是她认定的人,最得意的门生,她醉生梦死时偶尔想起这事,会不自觉地露出泡影似的浅笑,悲风剑灵就在一旁报复似的嘲讽她笑得像个假人。

  于是,最后剑仙终于在南境找到了一个禁术,沈静竹曾经用此来试图挽回沈灼兰,不过失败了。

  那是能逆转时间,让死人复苏的逆天之术,需要一个因果相连的媒介。

  还有一个即将化神的元婴。

  秋吟静静地看着她的师尊避开太清山众人,回到了早已成空的悬月峰,她趟着无人清扫的厚厚积雪,先是去了一趟望北长亭,却没有看一眼往日天天遥望的天神境,而是对着柱子上的刻线出神,那是她徒弟长大的轨迹,她每年都拉着她来到这,刻上一条新的线,记录她们师徒俩又陪伴着走过一年,不过自那孩子筑基,这上面的线就停了,是个缺憾。

  她又回到了悬月殿,推开尘封的门,门上还挂着一盏荒唐的昙灯,没有人用灵气滋养照料,已经枯死不亮了。

  她像是一个知道自己即将死去的老人,回到故居,坐在案台边静了一会儿,那还摞着她快翻烂的清心经,她又推开窗户,扫去堆满的冰晶和雪,像和那些不愿离去的鸟兽们道别一样,温柔地笑了笑。

  然后在另一世的秋吟面前,南恨玉临着她们曾经相伴的痕迹,缓缓抽出悲风剑,剜向自己的紫府,鲜血和元婴顺进魔剑之中,交融纠缠。

  那一刻,鸟兽哀鸣一滞,悬月峰的雪停了。

  冻结的时间再次流转之时,又回到了悬月峰,南恨玉坐在案边,生剜元婴的苦痛还未散去,脸色煞白,眉头紧皱,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她半梦半醒似的睁开眼睛,神情恹恹,像是根本没抱什么希望。

  然后她听见了悬月殿外的敲门声,令她恨之入骨的柔弱女声响起:“师尊你开门好不好,我知你为达化神,强通灵脉,特寻得无心草,虽然不能散尽疼痛,至少能帮一二,求师尊不要再苦撑了!”

  南恨玉死气沉沉的眼睛忽然一动,露出喜至疯癫的神采来。

  她的灵气慢慢流入紫府,以不尘剑的剑道为根,汇聚出一个虚假的元婴。

  她是一个没有元婴的第一人。

  而只能旁观的秋吟脸上血色尽去,如鲠在喉,她师尊一直无法根除的内伤根本不是沈静竹打的,而是自己折磨自己出来的,而她在烟雨楼中探到的元婴是假的,怪不得她们在听风城商量时,南恨玉不让她留剑意,恐怕是身体早已撑不住元婴的幻象,怕她发现。

  万剑穿透心脏的焚身之痛再次燃遍秋吟全身,魔气不稳,随着她心神动荡,猛地撞裂密封的钟楼夹层,碾过听风城全境。

  秋吟恍惚中抬头,看见了漫天的剑光。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宝儿们关心么么,我是大学生啦,只是专业问题课很满,而且专业课很多,都得阶段测,会平衡好学习和更文的,和宝们贴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