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吟可没有尊老爱幼的美德, 也不管百茂仙人老胳膊老腿受不受得了,胀鬼一口将妙春峰主吞入肿胀的肚里,在当芥子运人方面,她属下那比球还圆的肉身简直“天赋异禀”。

  连衣从暗处显现, 狼狈地抓了抓头, 又意识到自己圣莲般的风娘威严, 端庄地放下手:“尤作人来报,冯子迈带着三问钟前往南境了,他要做什么?”

  秋吟:“陆宛思呢?”

  “他们师兄妹前后分开走的,陆宛思一直坠在他后面, 什么情况, 怕你追上断后?”

  “她是在假装‘我在追她,她在断后’, 她故意误导冯子迈去南境——我的本体正从南境向听风道来。”

  连衣一怔:“那岂不是撞个正着, 她要除了冯子迈?太清宗现在还有能一战的活人吗?”

  “是以他为饵。三问钟一人一生只能问一次,陆宛思知道我问过了, 而且要问的事天地不会回答,一口对我无用的钟, 被敌人偷走并且耀武扬威地带到南境,你觉得喜怒无常的魔主会怎么做?”秋吟轻描淡写地说, “我会直接将冯子迈的脑袋装进钟里一起碎了。”

  连衣恍然大悟:“她就是要碎三问钟!”

  秋吟一点头:“听风城的人和物在她眼里都是隐患, 能问天地的顶级法器, 天道走狗怎么可能容得下,当初听风城被灭不是偶然, 恐怕老天爷早就想找个由头除之而后快, 沈灼兰好心办坏事,为了‘破天’寻至听风城, 反而成了天道的宰人刀。”

  连衣沉默,她知道城灭和魔族脱不开关系,生怕仇恨随着时间变淡,日夜提醒那晚的血流成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视魔尊和魔族公主为死敌,结果他们也不过天道借刀杀人的傀儡,愚昧而无能为力。

  她的仇恨一时空落落的,没了锚点。

  “听风城众的命债和沈灼兰脱不开关系,你要恨她就恨,我可没让你当菩萨普渡众生,这年头神佛都自顾不暇,没听天海阁的歪脖子佛都咽气了么。”秋吟不知怎么笑了一下,有些自嘲,“人有个活头不容易。”

  说完招呼也不打一声,握紧魔火中掉落的画卷,化影消散,流回南境,徒留连衣愣在原地,五味杂陈地体会她的话,竟一时顾不上全族血恨,生出和陆宛思一样的叹息来。

  都已经走到这步了,还留着这份为人的温柔做什么?

  ……这不平白让人心疼吗?

  她总觉得秋吟转瞬不见的红衣,不是懒得搭理她,而是后悔一时嘴欠,落荒而逃了。

  与此同时,江海之上,秋吟的本体一剑斩碎龙骨剑阵,直接燃起魔火,灼灼燃断的枝桠藤曼劈里啪啦落下,像坠天的流星。

  南恨玉站在破碎的画舫边,看着她降落:“有没有受伤?”

  “没。”秋吟甩了甩剑,侧头,“三问钟往这边来了。”

  南恨玉微怔,很快想通关键:“她是为了毁掉三问钟,要抢回来吗?”

  “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不能让她白来,我准备顺她的意。”秋吟抬头,于沸腾的火星中捕捉到远方乘剑而来的身影,“三问钟确实是一个祸害,省得出现第二个百里耳。”

  听风城的本意是好,请问天神,以答众生所惑,但没想到天也会烦,不仅会烦,还被冒犯似的,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招来横祸。

  三问钟即便辗转他人之手,最后也不过成了为一己私利的工具,卷进更多连天地都没见过多少的井中之蛙,被迫付出因果的代价,蒙上早亡的阴影,成了一个个不问己身的“嘴巴”。

  这世上有很多“本意是好”,最后走向痛彻心扉的却数不胜数,既然如此,不如将这“好”扼杀在摇篮。

  也许这太过绝断,杀死了暗中真正的求问,但哪怕入魔已久,秋吟有时也会想起听风道地牢中,那个蜷缩在角落,随时都会崩溃的白衣姑娘,有点碍眼。

  那她来做这个只会一刀切的恶人,她熟练得很。

  秋吟压了压南恨玉的斗笠,遮住她的视线:“在这等我。”

  魔血控制走地蛇疯长,秋吟从密集的枝藤中穿行而过,猝不及防跃出火海,悲风剑疾驰,冯子迈猛地睁大眼睛,满是震惊,没明白她为什么在这,又怎么会突然出现,或者有什么更深层的其他想法,他尽全力一闪身,还是留下入骨割肉的伤痕,急忙起剑格挡。

  他费力抵抗,面对昔日的师妹,想要说些什么,却见秋吟只是静立火中树上,漠然地看着他,比陌生人还不如,让他忘了要说的话。

  冯子迈急速撤离,秋吟没有追来,他却无法放松,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灌进脑子,他脑中一瞬间掠过一个荒唐的想法——他现在该停下来,舍弃那口钟。

  但很快便被陆宛思低声委托的依赖样子取代,那想法快得像临潮爬上岸的鱼虾,刚碰上沙粒,瞄见一眼天光,下一秒就被汹涌而来的潮水无情地拖回海中,继续混沌地沉浮。

  以至于破空声从身后响起时,冯子迈完全没有料到,折返的悲风一剑贯穿他的胸膛,芥子碎裂的呲啦声响起,冯子迈怔愣地侧头,只见另一个秋吟面无表情地抽出悲风,他口中立刻喷出鲜血,伴随着破碎芥子中掉落的各种法器碎片,从高空坠落,“嘭”地砸进水里,其中铜石刻着经文的碎片正是三问钟,沉没进茫茫深海。

  也就只有魔主不留余力的一剑能穿碎芥子的全部。

  本体与影子前后夹击,顺利会和,影子消散流回,枯烂灼烧的走地蛇上,秋吟收回目光,冷淡地扫过周围,只有一片火海与远山。

  她轻轻“啧”了一声,轻盈地落回南恨玉身边。

  南恨玉伸手,拉过秋吟的手,带着她落回小破船,本来就被龙骨砸碎半边的灵船多了一个人,更是不堪重负地摇摇晃晃起来。

  南恨玉:“陆宛思呢?”

  “半路就跑了,确认三问钟碎了,她比耗子溜得都快。”

  秋吟冷嗤,魔血控制着仅剩的那点走地蛇,命这胆敢叛变的孽草麻溜回来补船,全当废物利用。

  南恨玉:“我们现在回南境?”

  这是她们本来的计划。

  秋吟去听风道并不费劲——悲风剑是南境和魔域的钥匙,从西沙秘境赶到听风道比直接从南境出发快得多。

  但她特意将神识一分为二,一方光明正大乘黑水,一方借着胀鬼暗渡,前者是骗众仙,后者是与陆宛思周旋,陆宛思的重点会在“她蛰伏在哪里”,以此来拖延她,盗取不见仙或者三问钟。

  而秋吟的目的是无动声色地暗示——她若想到达听风道,和他们一样,得规规矩矩从别处飞来或者乘水,毕竟如此危机下,她也只能尽力追来,没有什么快捷的别路。

  这是为了保护她们真正的底牌。

  “先不回,抓紧我。”秋吟一推船头,灵船便飞蛾扑火般,驶进漫天坠落的星火,像进入一条漆黑的秘密隧道,她握紧南恨玉的手,从芥子中翻出一卷烧得半焦的画,黑黢黢冒着烟,再撒点孜然就入味了,用灵气一展开,一阵吸力卷走船上的二人。

  星火落尽,归于深海,周遭安静下来,却不见江上画舟,空空荡荡。

  尤作人从水中冒出头,只露出一双精亮的眼睛,寻了一圈,两人果然不见了。

  悬月锋的大师兄耸耸肩,自家师尊和师妹背着他亲亲我我也不是一天两天,还玩魔头强抢名花这种情味的扮演,他还是不去深究讨人厌了,只要确定师尊真的没事就行。

  于是他草草拉过昏死海中的冯子迈,渡灵吊住他最后一口气,一时犯了难。

  他也不会医人,总不能让他回妙春峰找吕师妹吧,太清山现在对他观感可是很复杂,信疑参半,若是他那“小师妹”屈尊降贵为他“美言几句”,说不定下一个被关训诫堂地牢的就是他,他可不想给吕泰那凶老头儿当邻居。

  诶对,他师妹是不是把百茂仙人抓回南境了?尤作人眼睛一亮,拉着冯子迈就往南境逃。

  妙春峰主,不二医仙,不用白不用嘛。

  而此刻,仙人画里卷。

  短暂的晕眩感退去,秋吟紧紧握着南恨玉的手,她凑近问:“没事吧?”

  南恨玉捏了捏她的指骨,轻轻摇头:“没事。”

  两人这才打量起如今她们身在何处,秋吟一怔:“紫鸾宫?怎么又是这,仙人画表里两层是一个地方?

  不对,虽然像,但细枝末节处不大一样,我记得后宫里,这处宫殿不叫这名。”

  南恨玉皱眉,跟着巡了一遍:“我觉得有点眼熟。”

  “能不眼熟吗,”秋吟没在意,反而轻笑着说,“我与夫人成亲之后,归宁时不就回来过?你还被太后抓走磨叽了好一阵,当时刘涵那小子也在吧。”

  一直未挑明的居心突然被徒弟摆在明面上调侃,逗得南恨玉有些耳红,又勾起她悸动的心思。

  她日思夜想的人回来时,她百般告诫自己,离她远些,默默解决一切,还她自由就好,这样自己死时,她方不至于难过。

  所以这世感受到秋吟的气息,哪怕心急火燎到发未梳,衣凌乱,在风雪中见了那抹恍如隔世的红,她也能端着孤仙似的冷眼,摆摆手便转身离去。

  谁都不会知道,清冷端庄的剑仙,见了那抹红衣和那株无心草,用尽两辈子的忍耐力,才没有冲过去一把将秋吟抱进怀里。

  那是她逆转生死,苦等过轮回的爱人。

  哪怕南恨玉昧着本心,对秋吟寡淡地以师长自居,安稳又得体地相处,甚至能在她又如命运般离山时,冷冰一句“随你”,但她身心神魂,每一寸都贪恋着秋吟的气息,她不是什么绝仙,也不是什么圣人,她只想庸俗地每时每刻都能拥她入怀,自私地听见她含笑的呼唤,品尝她的回应。

  她想得到她的爱,她是一个小人。

  所以那夜红喜,共枕而眠,南恨玉不攻自破,她本可以直说,却半推半就,和秋吟成了礼,欢欢喜喜当了一回凡人。

  她不信天,厌恶天,但起码那刻和她高堂拜天地,她是虔诚的。

  阴影笼下,南恨玉睁大眼睛,被秋吟突然的吻偷袭得有些懵,随后温顺地回啄了一下徒弟的唇:“怎么了?”

  秋吟笑眯眯地说:“没什么,只是师尊刚才可怜兮兮的,满脸都写着‘吻我’嘛。”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