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恨玉却没回答, 她的十指穿过秋吟的指缝,就像这样能溜进秋吟的心,一窥她此时的真意。

  秋吟半天没等到,询问地看向南恨玉, 她不知道南恨玉怎么了, 但嘴边自然而然上扬一分, 轻佻又漫不经心,熟练地以此安抚。

  南恨玉反而垂眸,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秋吟的性子和她完全不同,一个静默冷淡, 一个张扬热烈, 有如不相容的冰与火,拎出来往外一站, 不知道的人能以为她们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 见面都能“哼”几声作开场白,明里暗里刀光剑影盼着铲除“异己”。即便知道, 仙界也定期会谈论一次,漠然的剑仙到底怎么教出这么一个随心所欲的混世魔王的?

  但庞广却曾摇头感叹, 那孩子和她太像了。

  ……南恨玉当时不那么尊敬地想,她师兄可能年纪大了, 说话和喝醉一样, 晃荡着不过脑子的水。

  但如今想来, 秋吟的确像她——她们在掩藏情绪上都是好手,只是她一张冷脸以对万众, 秋吟却是笑脸迎人, 只要她想,和谁都能打成一片, 好似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好懂得很,实则是一张精心画好的皮,笑面到心的距离,就已经隔了千山万水。

  她就站在岸后冷眼看着,哪怕有人察觉,叠叠山影与长河也够模糊她真正的面目了。

  南恨玉想,比她还过分。

  “师尊?”秋吟说。

  看吧,就像现在,带着点撒娇和埋怨唤她,好似不满她不理她,其实早已敏锐地从她的沉默中察觉不对,正在不动声色地哄骗她转移注意。

  “我在。”南恨玉习惯似的应了一声,但并不打算放过她,“刚才……”

  “阿秋?”符纸重新浮现字迹,连衣问,“刚才发生什么了?”

  两个“刚才”。秋吟停顿,她得先选一个。

  哪怕意识到南恨玉要问的事她恐怕不想答,但还是暂时先按下符咒,轻声问南恨玉:“怎么了?”

  南恨玉摇摇头,示意她先回连衣,符纸那头的风娘大人以为她出事了,心急如焚地连番轰炸,字迹挤满了不大的符纸。

  秋吟回了一个“没事”,但也没先解释,而是又问询地看向南恨玉,于是南恨玉无奈:“一会儿再说。”

  生怕秋吟再追问,南恨玉又补一句:“只有我们俩个的时候。”

  这句话莫名取悦了秋吟,她点头,简单写了几句入旧忆幻境的事:“师尊还没说呢,反文?”

  南恨玉刚要背书似的,从定义到作用解释一堆拗口的话,直到对上秋吟不通字文的眼睛,这才想起悬月殿的纸墨都被徒弟垂下北崖遛鸟,喉咙一动憋了回去,改口道:“字面意思。将符文反转,法阵本来书写的‘意思’也会反转,就像如果是‘守’阵,被反文之后,就会变成同等水准的‘攻’阵。”

  “穿行阵的本意是‘通’。”秋吟立刻懂了,“所以现在是‘封’。”

  “对。”南恨玉瞧了瞧法阵,“而且连家的穿行阵,能通百道,是难度与禁术并肩的法阵,如果被反文,不只是将原本畅通无阻的路安上一面上锁的门那么简单,而是砸了路又堆出整条废墟——这成了整个仙界最不可能通往西沙秘境的地方。”

  “唔,”秋吟有些心动,“听起来不错,很好用的样子。”

  “并不。”南恨玉点她的手背,“虽然说只要反转所有的符文就可以了,听起来像一套通用的规则,但‘反’的方法其实有千百种,也就是说所有法阵的反文都是一套独立的‘新阵符’,并没有共通点,而且对神识损耗极大,容易反噬,很难成功……”

  南恨玉见秋吟的眼睛越来越亮,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就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去,只好将教条似的利害放在一边,点出自己最在意的风险:“反文相当于一一违背原阵法的所有含义,会背上原阵的‘因果’……那不是你用魔气重写一遍山海剑阵的事,你那是‘夺舍’,算是逼一个人由仙入魔,而反文是将一个人的每处骨头和经脉掰下来,然后挨个反着装回去,不能相提并论。”

  她说完顿了一下,见秋吟微皱的眉头,顺毛说:“……当然,你能‘夺舍’万剑圣人的山海剑阵也很厉害……非常厉害,除了你没人能做到,我也不行。”

  “……我没在意这个。”秋吟眉头一松,被当作小孩子了,她有些失笑,不过很快又真的得意起来,扬了扬眉,“不过既然是师尊的夸奖,那我就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虽然看过许多遍……南恨玉一直知道她的徒弟眉眼浓烈,好看得张扬且不讲道理,但一见她这样神采的笑,南恨玉便不可自制地心弦一动,她最喜欢秋吟意气风发的样子,能唤起她所有百年冰霜的沉寂,她情不自禁地抚摸她的眉目,像要永远镌刻在心里,轻柔而又郑重。

  对,这样才对。她的红衣本就该是猎猎的火,而不是什么洗不清的血,南恨玉想。

  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百苦不辞,千死无悔。

  “总感觉你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秋吟警觉地凑近,立起狐狸耳朵似的,“不好瞎想……师尊很喜欢我这么笑吗?”

  南恨玉的目光错开,又留恋她眉眼的色彩似的转回:“……嗯。”

  承认了。秋吟笑开:“我知道了。”

  南恨玉却误会:“不要逞强自己……”

  秋吟啄了一下南恨玉的唇,打断操心师尊的自说自话,她贴近南恨玉耳边,含着狡黠的笑意说:“虽然不喜欢苦大仇深,但我可不会时刻都这么笑,很累嘛,所以为了抓到这样的时候,师尊要辛苦一点……那么,一直看着我吧,嗯?”

  南恨玉耳朵一麻,酥到了心尖,垂眸:“这是撒娇?”

  秋吟挑眉,侧头咬了咬她柔软的耳垂,煞有其事地纠正:“是强迫。”

  “我说……”符纸流过滚烫,连衣发出无人在意的抗议,“看看我,这还有一个大活人呢,秋吟你是不是故意的,反文什么的解释同步传给我就算了,为什么连你们的腻腻歪歪也要传过来啊,你礼貌吗!!”

  秋吟像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不怎么走心道:“抱歉,忘了阿莲孤家寡人一个,不懂情情爱爱,不过这不正好,秋老师以身示范给你补课,为你未来打基础啊,啧啧,简直可遇不可求。”

  连衣的字写出咬牙切齿的顿感:“……我谢谢您。”

  秋老师接受良好:“客气客气。”

  似乎不甘心被硬塞一出旁若无人的恩爱,被不要脸的同伙阴阳怪气得实在来气,触底反弹,风娘大人眯了眯眼:“是阿玉姑娘?”

  秋吟得到南恨玉的颔首,才回:“是。”

  “哦。”风娘大人巧妙地一停顿,像突然想起来闲聊一句似的,漫不经心地问,“你那簪子,还没着落呢?”

  “……”哈哈,好问题。

  想认真雕的时候接连卷入生死危机,不给她机会,但等她能喘口气,闲下来的时候,心却又空了,只知道蹲在黑红泥巴旁边研究什么红色的狗尾巴草。

  风娘大人乘胜追击:“你不行。”

  秋吟:“……”

  秋吟的沉默引来南恨玉的注目,秋吟下意识挡了挡,又觉得欲盖弥彰,指尖划过,不动声色用魔气抹去,重新展开,已经是她潦草的字,尽职尽责传达她的不耐——一个生动的“滚”字。

  南恨玉无奈:“秋吟。”

  “哦对,不骂人。”秋吟暗道失策,乖乖眨眼,转回正题,“师尊,我想将穿行阵的反文拓下来。”

  意料之中,但南恨玉还是心里叹气,她知道自己徒弟决定的事很难改变……这点也和她很像。

  那她们两个倔人的脑门撞在一起,一般是谁妥协?

  ——被先狡猾耍赖的人妥协。

  于是南恨玉垂了垂头,她的眉目其实并不寡淡,可以说每处都漂亮得十分鲜明,只是她面无表情的时候,自然度了一层冷峻的霜,像把自己供上千丈高岭,来人仰头望一眼,就敬畏在不可及的山高与冰寒,理所当然地低头下拜了。

  但她此时眼落了落,散开淡淡的愁,失落的流云般,自己提着裙摆走下来了,还带下满山头的寂寥,让人难以自制地产生“神女有情”的错觉,恨不得自罚三千,只为抹去她眉间的一点愁。

  秋吟却比她反应还快,顺进南恨玉的怀里,靠着她的头,鬓发厮磨,早有预料似的不看她,比她委屈得直接多了:“师尊不是说盼我继承衣钵,我算是师尊的得意门生吧,师尊不相信我能拓下来吗,明明刚才还夸我厉害,是骗我的吗?”

  ……啧。

  南恨玉的神情一顿,晚了一步。

  她恢复漠然,面无表情地说:“随你。”

  大狐狸整只靠在南恨玉身上,慵懒地低笑几声,没什么耍赖的歉意:“被发现了。”

  她又哄道:“别生气嘛,为此我可是牺牲了看师尊难得一见可怜兮兮的可爱样子,我也很亏。”

  南恨玉不予置评,不太想搭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孽徒。

  秋吟眨眨眼,无辜道:“看你难过我肯定就立刻投降了,要是再来一出‘神女落泪’,是个人都会招架不住吧,更何况我还要再加一条罪状……我喜欢你啊。”

  “……”呼吸一瞬间变缓了。

  秋吟久久未得到回应,又不敢看南恨玉的神情,小心翼翼道:“不会真的哭了吧……”

  “秋吟。”南恨玉突然叫她。

  “嗯?”秋吟微微离开一些,侧头,被南恨玉等候多时的手轻轻扳过,她顺从地落尽早有预谋的陷阱,不由分说被封了唇,“……唔。”

  这个吻的时间有点长,留给秋吟细细品味的余留,剑仙隐隐的急迫和强势让她心化成一片,温柔地回应着,安抚她师尊总也消不去的那点不安。

  在师尊眼里,好像她是一只太过轻巧的蝴蝶,手稍微松开一条缝隙,风就扇动起她的翅膀,远走高飞了。

  不会的,她心想,她只会像讨厌的蚊子一样,不停绕在南恨玉身边,烦人地嗡嗡叫,若是南恨玉不看她,还会报复地咬一口,吻她的血尝。

  魔主大人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将自己比喻成害虫,甚至还为自己的膈应人和“凶狠”沾沾自喜。

  以至于一吻结束,南恨玉低声说了什么,她一时没听见:“什么?”

  南恨玉默了默,淡眸一抬,像在思索她是不是故意的。

  秋吟真没听见。于是孽徒又装乖地眨眨眼,羽睫轻轻扫过南恨玉的脸颊,撩拨她的心弦。

  南恨玉理所当然地败下阵来,靠近,唇重新贴上秋吟的唇,借着纠缠的呼吸,将那句两世难言的心意渡给她,又同时传音,生怕秋吟听不见,错过她其实同样飘摇不安的真情。

  秋吟耳朵和脑海一起响起南恨玉的声音。

  她听见她说:“……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阿莲:hello?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