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认为, 万魔窟中脱胎换骨的魔主对此处“风水宝地”——能助修为进阶的都是宝地——如数家珍,细到随便指处石缝,她都知道死过几只虫,魔主大人很想冷笑, 她可以, 但她没那么闲。

  而且, 秋吟其实没有见过真正的万魔窟底。

  万魔的回音告诉她,万魔窟“深不见底”并不单纯是一个形容,而是事实,就像山海剑阵的内部, 有如镜花水月, 跌不完。

  更何况没等跌到渊底,她的神魂就被万魔啃得差不多了。

  得亏她没有什么别的优点, 唯有一点, 死倔,倔到神魂裂出缝隙, 万魔生扎进其中缝补也没咽气,直到魔血苏醒。

  还好她骨头硬。

  灵动的粉兰摇曳, 与南境格格不入,送着秋吟向万魔窟的深渊走, 秋吟沉睡在朦朦胧胧中, 只觉得那些花不只是气味, 还真想钻进她的身体,她无力地浮在花海, 分不清真实与虚假。

  不会是什么迷迭香吧……

  “唔!”

  粉兰似乎懒得照顾秋吟的情绪, 化成薄香,一齐钻进秋吟的身体, 秋吟一声闷哼,昏昏欲睡的大脑像被无数针一起扎入,尖利的疼痛令秋吟一瞬间清明,陷入撕裂般的痛苦,这什么玩意,看着粉粉嫩嫩,怎么还带扎人的,美人衣的双胞胎姐姐?

  “我可去你的……”秋吟骂了一声,万魔被抢夺地盘,被激怒似的流淌在体内,试图压走融于灵脉的怪香,“努努力,否则我一会儿腌入味了!”

  万魔习惯了血腥味,再不济也是冷铁这种很有排面的肃杀之气,无法忍受自己变成甜丝丝的小娇兰,为了尊严更加张牙舞爪,迷香被推出一半。

  但还是有香无孔不入,竟然钻过万魔的围攻,化进了灵脉,秋吟浑身一阵酥麻,被疼痛强行唤醒的意识又沉入一片深海。

  不是海,是万魔窟。

  万魔窟底。

  秋吟看见了深渊的尽头,平常得让她一时没想到,窟底没有混杂什么无数魔头,也没有尸横遍野,以血成海,反而能称之为“干净整洁”,只有一些碎石和薄土,万魔都不在,荒凉得可怕。

  那有一具尸体,头被漆黑的兜帽遮住,不知是否是一具空的骸骨,衣服被血浸红,腐烂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秋吟的心又忽地一跳,不是对南恨玉心悦的那种跳动,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震动,恐惧又令人兴奋。

  秋吟若不是在昏睡,能抖成筛糠:“那是谁?”

  沈灼兰飘渺的声音在空荡的山谷显得几分阴森:“你不知道?”

  秋吟不断坠落,离那具尸体越来越近,心脏的狂乱声掩盖一切,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具孤零零尸体上的细节,陌生与熟悉交织在一起,反而使疑云更加厚重,咫尺天涯。

  她无端觉得这人可怜,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死在万魔窟底,比人间蒸发还不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在这里,也永远不会有人到这里捞她出去安葬,她只能在万魔都到不了的一片荒土腐烂,独守荒凉的死亡,种种不得解脱的恨憾锁在肉身,不入轮回。

  秋吟咬牙:“我认识她?”

  沈灼兰反问:“你不认识她?”

  秋吟:“……”

  她决定不和沈灼兰车轱辘对话,派万魔去查,但只有临近底部连风声都没有的死寂,无人回应。

  “……万魔?”秋吟有种不详的预感,“我连我自己都支使不动了?”

  沈灼兰慢悠悠贴近她耳边:“再不想起来,会被她吃掉哦?”

  秋吟定睛一看,本来死透的尸体开始扭曲,不再沉寂,如红色的魅影,花朵一般呼吸着展开花瓣,像要活过来吃人一样!

  “我去!”秋吟骂道,“不是,说好的死得寂寞呢,她怎么还能诈尸的!”

  从一出现就爱管闲事的沈灼兰消散,关键时刻学会了尊重,留她独自面对诈起的女尸,秋吟心里叠叠关候她的祖宗十八代,包括自己的下属和小公主也骂进去,她边骂还不忘自救,冷静观瞧那人的每一寸,试图从腐烂到不成人形的躯体找出关键。

  一定是和她有关的人。衣服全是血,红得过分,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死在万魔窟,会是谁,晚儿?平阳?还是就是沈灼兰?

  秋吟难掩烦躁,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底下张扬的威胁除了,但万魔不应,悲风剑不在身边,魔气慢慢汇聚在周身,她想以魔气为剑硬碰硬。

  似乎察觉秋吟的敌意,女尸鼓动的动静愈大,本来还保持一二的本形愈发扭曲,已经幻化成血盆大口的凶兽,张开大嘴就等食物落下,嚼一个骨头都不剩,秋吟甚至看到她类似凶兽呼吸的张合,就差对她流口水了。

  这几辈子没吃过饭了?

  秋吟渗出冷汗,她意识到,这个怪物的实力不输给她。

  元婴巅峰的魔头,除了她和沈静竹,什么时候还有这号人物?

  沈灼兰不会得罪魔主和剑仙,就为带她看一眼自己的真尸吧,沈灼兰的尸体明明被她收在鳞穴……

  到底是谁?

  秋吟突然看见血衣中跃动的火焰,被冷冰包裹着流动,盈动如暗夜的光,是冷火!

  ……冷火?

  秋吟浑身的敌意一泄,她怔愣着直入红色凶兽的怀抱,在茫茫的血雾中,颤抖伸手,碰上兜帽的一角,一把拉开——

  本来退去的万魔蜂拥而至,环绕在一魔一尸四周,晃得秋吟睁不开眼,但她心如擂鼓,让她紧紧攥着那人残破的血衣:“我猜到了,你又不让我看,沈灼兰你是不是有病!”

  沈灼兰的声音根本听不出从哪里传来:“哦?那你说说看,孤死在万魔窟底的人是谁?”

  在一魔一尸间端水的万魔被秋吟猛地拽过来,抹成锋利的长刃:“是你姑奶奶!”

  裹挟着阴冷的魔气划开所有雾霭,阻碍全部消失,秋吟陡然一轻,叶似的飘落,正对上腐烂红衣中自己死不瞑目的眼睛!

  “我他……”秋吟的惊骂卡在嗓子眼里,“瞎猜的还真是我,你……”搞的什么幻术来吓唬我!

  融入灵脉的兰花突然灵动,像以她的肉为土,以她的血为水,跟着尸体一起诈起,生长一般,千刀万剐的钝痛传遍四肢百骸,秋吟的指尖碰上自己尸体的一刻,那尸体如血雾散开,一并融进她的躯体。

  疼。

  哪都疼。

  心脏。

  疼得要死了。

  “这就是你死时候的痛感。”沈灼兰万年不变的声音响起来。

  ……什么?

  我死的时候?

  是指她坠进万魔窟入魔,还是山海剑阵中将神魂献祭万魔?

  “都不是。”沈灼兰轻声说,“你忘了吗?是你被陆宛思万箭穿心的时候。”

  心脏的痛感随这句话炸开,蔓延四肢百骸,秋吟像整个人从水中捞出来一样浸在冷汗里,那些在她身体里开出的花散了,取而代之是血淋淋的记忆,剜开她沉寂的身魂,生动地铭刻在她脑海里。

  阴云低压的窒息,红月高悬的冷漠,鹤唳的风声如刃,两人对峙的黑崖抖落山石,乍起的惊雷照亮她的红衣,还有铺天盖地而来的万剑剑锋,最后是陆宛思那双飘渺又隐含笑意的眼,空洞地钉上她的绝路。

  “结束了,秋吟。”她听见陆宛思假模假样的叹息,“可惜了。”

  秋吟不知道从陆宛思嘴里听过多少遍这三个字,“可惜了”,但从没有像现在这般,令她毛骨悚然,神魂跟着战栗。

  那是死过一次,名为“本能”的恐惧。

  怪不得,怪不得天痕路上,惊雷中对上陆宛思的眼睛,让她一时连逃都忘了。

  然后是她最熟悉不过,无止境的坠落。

  随后,潜伏多时的兰花不再管秋吟是否适应,将她丢失的记忆,将她前世走过一遭的种种,一股脑地塞还回她。

  从她流离凡间战火,到被南恨玉领入师门,入悬月峰学剑,数着北崖的小鸟无忧无虑长大,再到筑基一夜掀开阴谋的一角,听到魔剑之声险些走火入魔,再到百宝集遇见不知真假的张继闻,菩提寺与灯火中惊魂,险些丢了性命,单方面与南恨玉冷战,独自搬下悬月殿调查真相,暗中却从未错过南恨玉的一举一动。

  比如悬月殿的药园就是她在妙春峰学来的一点本事,倒腾冻土耕成灵田,将稀奇古怪的种子埋进土里,生怕南恨玉有什么大小毛病,以备不时之需。

  后来陆宛思被南恨玉领回,她无所谓地看了一眼,心中一瞬怔愣,像看见了当初被寻上山的她自己,于是看在南恨玉的面子和这点眼缘,对小师妹还算照拂。

  但怪异的是,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关注陆宛思,眉眼动静,喜怒哀乐,只对南恨玉的那份欢喜的“注视”,慢慢移到陆宛思的身上,她越来越不像自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恋”。

  她的身体和意志像一分为二,意志不管如何惊诧、愤怒和反击,身体仍然自主向陆宛思靠拢,连最牵动她神魂、藏在心底的那个人都不去看了,她像被关在一个没人能见的笼子里,看着另一个不知什么东西套起她的皮囊,占有她的一切,却颠覆她的存在,践踏她的真心,而真正的她如见他人的命运一般,无能为力,分毫不被所闻。

  然后在她金丹后不久,她发现南恨玉在强行跨境。

  哪怕剑仙,强行跨境也有罪受,何况还是化神的关,强行跨境对身与魂都是不小的冲击,她试图去找南恨玉,劝慰她不要这么做,但身体却视她于无物,自顾自对受伤的陆宛思嘘寒问暖。

  但不论出于身还是魂,不论为谁,都需要一样东西。

  于是那天,金丹的天才孤身入南土险山,去寻无心草。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