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分南北, 奇诡之处不绝,光是大小崖头便数不胜数,每个仙宗起码有那么一个来展示天地的壮阔,加起来多得像遍布的地鼠洞群, 不足为奇。

  但倘若那些人看一眼万魔窟便会明白, 这世上只有一个深渊。

  南恨玉想起太清宗新弟子正式入门后, 有为期半个月的训课,其中的第一课,就是讲仙与人的差别,以眼睛为例, 眼所能见, 往往决定能走多远,人的肉眼受诸多限制, 晦暗不明, 见百年之长便是奇迹,仙人却可以通过修练去除杂陈, 清□□眼,以见天地。

  她是仙人之最, 慧眼应该是最“慧”的,可是如今看向茫茫深渊, 却也望不到尽头, 只觉得一片混沌的黑, 甚至连万魔在秋吟身上展露的“哀怨”都不得见,恐怕此刻拉来一个肉眼的凡人, 所见也没什么差别。

  “你说, ”南恨玉实在无聊似的,问些有的没有, “万魔窟有多深。”

  不尘剑灵觑了一眼:“几辈子都爬不上来。”

  南恨玉点头,想起什么,被自己逗笑了:“她半年就爬上来了。”

  不尘剑灵沉默片刻:“……不想笑就别笑。”

  南恨玉本就浅淡的笑便扯平,昙花一现地凋谢了:“我没事,只是觉得她当初从这坠落,又从这爬回,我都没在,实在愧为人师,万魔窟究竟有多深,只有她知道了。”

  她又开始回忆,不知道是不是死到临头,冰块做的心格外多愁善感,将积雪掩埋的旧事全都翻找出来,抖落抖落,在南境的夕阳下一晒,现出她都记不清的原型:“我刚入元婴时,最头疼的不是如何继续跨境,而是要收徒弟了,我看着端庄靠谱得很,其实心如乱麻,生怕自己误人子弟,师尊那时去了,我无人可说,便在夜半第一次喝了酒,正碰上师兄来找,借着酒劲坦诚了一回。”

  不尘剑灵不常能和她说上话,一说上话她准是刚被天雷劈过或者要死,反而习惯南恨玉此刻“婆婆妈妈”的反常,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然后呢?”

  “然后他大笑了好一会儿,在我把他赶出去之前,他说‘元婴都难不倒你,没什么能难倒你,你一定是个不错的老师,师尊也这么说’,我那时就想,哪怕不为自己,为了先师和师兄的这句话,我也要做好。”南恨玉顿了一下,嘴里有些发干,凝着深邃的万魔窟,“我没做到。”

  她笑了一声,不尘剑灵竟听出些释然的轻松来:“这不行,我得说到做到,倘若连她的苦都没体会过,我凭什么替她决定未来?”

  “我其实不是很明白。”不尘剑灵看了南恨玉多少年,还是不懂她们这些无意义的弯弯绕绕,困惑地问,“你和她都清楚,她现在只是万魔,她为什么还要留字给你,你又为什么还要在她屋里做些乱七八糟的事,她又不会领你的情。”

  南恨玉:“因为人喜欢自我安慰。”

  不尘剑灵:“为什么?”

  “因为人总会有不得已。”南恨玉说,“没办法改变命运,就只能麻痹自己……很可怜吧?”

  不尘剑灵看不上南恨玉的无用功,但更看不惯她这副行尸走肉的死样子:“你要只会麻痹自己,就不会走过菩提寺,现在又到万魔窟。”

  它似乎终于想起南恨玉来这做什么,迟钝地忐忑起来:“你说能成吗?”

  南恨玉轻笑:“你不是已经觉得我必死无疑了吗?”

  “我不是咒你,你那徒弟不得了,她能爬出万魔窟。”

  不尘剑灵平淡的语调有了起伏,像在说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你又不是她,你确定能承受住万魔?

  而且秋吟和万魔契合得天衣无缝,你怎么从她的意识里抢食吃?”

  “她只有记忆,没有神魂了,她知道自己是秋吟,记得过往的一切,以她的聪慧,哪怕是具装万魔的空壳,她也能推出一些面对故人旧事的情绪来,但不代表她还能理解。”南恨玉轻轻地说,像怕惊扰什么,“我没想到悲风会做到这步,不对,它一定会做到这步……也许当初我就该碎了它。”

  她一提起那咋呼的孽徒,声音轻得像喘口气能把人吹跑,直到最后一句,才露出剑仙锋冷的杀意。

  “你不会。”不尘剑灵叹息,“你不会碎它。”

  南恨玉隐去杀意,不想谈悲风,不尘剑灵好像还是不信邪地想要规劝两句,于是她最后只说:“不尘,万魔在她体内一天,她永远都不会有回头路。”

  不尘剑灵便不说话了。

  南恨玉感受了一会儿万魔窟的风,自作多情地回头望了一眼,鳞穴的长道漆黑狭窄,也不像什么好去处,静悄悄地凝视着她,不会有人来。

  于是她放下心似的,身体一倾,从万魔窟的崖头坠下。

  冷冽的风刮过南恨玉的脸,翻飞起她的白衣,很快染上肮脏的黑,哀嚎与永不停歇的尖啸充盈在耳边,堕落的白衣仙人轻抬指尖,在空中画了一个繁杂而古老的阵,嘴边念了几句什么,薄凉的唇上下开合,吐出一缕淡淡的烟,那烟还未吹净,她咳出一阵惊心动魄的血,炸开的烟花一般,将那烟染红了。

  浅红的烟搅紧,变成一条锁链,逆着深渊爬出万魔窟,寻找深渊同源的气味,很快便有了下落,一把钩住,猛地往回拉。

  不一会儿,南恨玉看见一片黑压压的鬼脸冒出崖头,彼此纠缠挣扎,爱怒哭嚎,每张都写着一个“不得善终”似的——这是万魔。

  不尘剑一瞬间盛放冷光,如初晴雪霁,能扫清一切魍魉,将南恨玉包裹住,逼得她全身修为翻出来,天崩地裂的响动要震碎南境的天,夕景被搅乱似的旋转,要波及向整片南境,结果还没出头,所有动静就被密密麻麻的万魔压回深渊,不容置疑。

  有了万魔这层“保护膜”,更大的声音也不怕了,不尘剑与南恨玉神魂同归,尖鸣着荡开呼啸的无双剑意——她要强行在万魔窟跨境冲化神关!

  万魔顺着红烟的锁链流向南恨玉,还未钻进肉身,那滔天的暴虐与恨意先压地南恨玉又咳出一阵“烟花”,万魔的苦难加诸于身,南恨玉竟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快意——

  她一瞬间以为自己与秋吟合二为一了,天地仙魔一起将她淹没。

  她一时什么都想不出来,只有一个念头“原来这么疼……果然这么疼”。

  “疼你还不放手!”

  朦朦胧胧的喊声含混在万魔的杂音里,牵走南恨玉的注意,但她没辨认出来,或者说不敢辨认,只当自己最后一刻仍然想她想到发疯,还很有自知之明地自嘲一声。

  结果下一刻那声音穿透一切狂乱,清晰地在她耳边炸开,气急败坏:“你没听到吗,松手!”

  源源不断吸取万魔的锁链被一把扯断,万魔窟猖狂的风都停了一瞬,南恨玉刚勉强地睁开眼,还未反应过来出了什么差错,就见本不该在这的魔主生生攥碎红烟的锁链,狠狠地瞪着她,眼里是滚烫而炽热的怒火:“什么狗屁回头路,人我都杀一窝了,我回哪去!”

  秋吟刚到鳞穴,体内的万魔就飞快地流逝,她好险不险地赶上,就看见她关了许久的敌人一脸“英勇赴义”地坠落在万魔窟,一瞬间的愤怒与恐惧压过她脑子里所有的波折,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在愤怒什么,恐惧什么,她一把搂过南恨玉的腰,紧紧攥着她冰冷的手腕,差点掰断:“南恨玉,你什么时候还做起大善人了,关心我这个魔头的死活,你当你自己菩萨转世?太清宗怎么没给你建座庙供起来!我告诉你,南恨玉,你给我听清楚了,你要死了,我让他们所有人都没处回!”

  秋吟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动过这么大的火,媚骨天成的眉眼绷成冷峻的刀,冷声质问:“我说玄灵宗来的杂碎快死绝了你怎么还没跑,你是不是当我和陆宛思一样蠢,她以为她安排明白所有人,风光来杀我,我以为她蠢得要死,踩碎她的阴谋,结果我们所有人都被你利用了,你早知道陆宛思会费劲心思绊住我,而且连她设一道道关只为耍弄我都猜到了,还有来的那些老东西,你知道他们不是真心救你,根本不会找你,每一步都为你避开所有人前来万魔窟作了嫁衣,哪用他们动手,他们要害的人自己先跳崖了,碧华仙子,剑仙,以剑斩天下的第一人,你耍起这些手段也不得了啊,嗯?”

  南恨玉被秋吟劈头盖脸连番质问,惊诧未退,其实还没反应过来。

  秋吟见南恨玉怔愣的神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生怕她不信:“我说到做到,太清宗,玄灵宗还是什么狗屁天海阁,一天之内,我让那些蠢货只能住在坟堆里互相哭丧!我……”

  “噗嗤”一声,南恨玉竟然笑了,在此刻仙魔领头对峙的危机里,她冰雕似的眉眼一弯,像雪融的春景,是秋吟从没见过的笑意,轻松得和万魔窟格格不入,秋吟一噎。

  魔主大人冰冷的暴怒卡了卡,她不可置信,轻佻的狐狸眼瞪得更大,像被踩了尾巴的狐狸:“你还笑,你笑什么!”

  南恨玉摇摇头,又从嗓子里挤出一些血沫,飘飘摇摇地凝在秋吟脸上,把话挤没了。

  秋吟心里一紧,见她这副可怜样子,气势无端又矮了三分,她就更生气了,又莫名说不出重话,自己憋得脸都红润了些,只干巴巴地凶道:“你是我见过最差劲的人质。”

  “最差劲”几个字出口,南恨玉入土一半的心要被拧碎似的揪紧,生怕后面跟着“师尊”两个字,听到“人质”,又有些啼笑皆非。

  她自己还吐着血,脸色煞白,却颇为固执地抬手抚平秋吟紧皱的眉,她此时此刻想的竟然是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触碰她的肌肤,抚平她的愁绪。

  可惜,可能是分别太久,剑仙捋狐狸毛的手法生疏了,没抚平,反而更炸了,秋吟搂着人回停在万魔窟的一处断石:“你先别说话。”

  南恨玉由着她抱,真不说话了,冷冰冰的人,竟然显出几分不符合气质和地位的乖觉。

  不尘剑不安地闪动片刻,秋吟阴冷地扫过它的剑身,一把从南恨玉手中夺过,随手一扔,扎进远处茫茫万魔后的壁石,将一出迁怒展现得淋漓尽致。

  秋吟没停在断石,直接轰开一处“山洞”,轰开很大,但她仍然逼近在南恨玉身前。

  她深呼吸一下,冷静片刻,觉得自己的理智归位了,又端出魔主的架子:“万魔窟跨境不会有天雷,天痕路劈到鳞穴跟头都不敢劈到这,你在强行跨境。”

  南恨玉微顿:“是。”

  “能耐,长见识了,是我孤陋寡闻,你一个剑仙,不呆在得天独厚的悬月峰揣摩什么天神境的意志,你来魔的老巢凑什么热闹,怎么着,怕你那惊雷惊掉太清山的老腰?”

  秋吟紧逼,她想用眼神压制南恨玉,结果对上那温温凉凉的眼就无端一阵酥麻,只好移开目光,紧迫的冷声却不自主地婆婆妈妈起来,烦躁道,“你能不能有点人质的自觉,你是被我抓来折磨、抓来利用吓唬他们的仙界魁首,不是什么四处乱跑的熊孩子,你说你老实吗,我都比你老实……你笑什么,你还笑,你从刚才开始就没停过!”

  南恨玉静了一会儿,隐去笑意:“没什么,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秋吟有些懵:“什么?”

  南恨玉轻声说:“我带你刚入仙门的时候……你现在和那时候很像。”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我想起高兴的事情(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