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尘?

  秋吟未动, 先让菩提寺的本体远问静竹:“南恨玉在哪?”

  然而未等到得力属下的回信,书篓先无风燃烧,所有残破的书纸燃烬,那火发白, 像日光拂过水面的粼粼, 闪着细碎的微光, 跳动如火,却像水般溢出书篓,在地面扩散开来。

  秋吟剑尖碰地,汹涌的魔火“刷”地拔地而起, 阻挡了所有的白光。

  她微顿, 抬头,魔火没有撞碎云朵似的长廊, 反而也如白光流转。

  随后, 书廊外的海面陡然炸起浪花,跃出一具长长的白骨, 像龙的遗骸,细看之下尖锐的龙骨是一把把锋利的宝剑, 怒吼着张开大嘴,从海底吞咽而上, 一瞬到崖头, 将整个书廊吞进腹中。

  廊内一暗, 秋吟侧头,只能看见攀附其上密密麻麻的剑锋, 书廊成了一个铁桶。

  悲风剑灵:“哪来的法阵?”

  秋吟提醒:“张继闻所谓的‘还恩’。”

  “因为你拿了他的破字?”

  “我更偏向是不尘。”秋吟透过魔火的缝隙看向书篓的位置, “虽然是张继闻设下的剑阵,但应该是南恨玉留的第二层锁。”

  悲风剑灵不可置信:“南恨玉故意想锁住你?”

  它小心翼翼地补道:“不能吧……”

  “她是仙我是魔, 有什么奇怪的?”秋吟话锋一转,“不过我不觉得她是针对我,更像是针对能到这步看见张继闻字迹的所有人。”

  悲风剑灵松了一口气,但又卡住:“除了你还能有谁来?”

  秋吟往长廊侧面走,隔着薄透的晶石墙壁描摹,像触碰墙壁外紧紧贴近的剑锋,指尖轻轻一点,如层叠树叶的剑立刻散开一小片,露出书廊外的晴空,以及御剑天上的人:“还有来杀我的人。”

  陆宛思见剑骨退开一片,先是一惊,然后对上红衣魔头含笑的眼,在那片冷铁荆棘的监牢里,红如剑锋上抹不去的血锈,她笑得像引人共度良宵的妖魅,薄凉的红唇微动,吐出几个字:“来啊,杂碎。”

  陆小仙子脸微沉:“魔头。”

  修士到了元婴,算是越了仙途的一大关,肯定经历一番绝处的考验,宛如新生,故而很多修士在跨元婴后会起尊号,比如“碧云”

  “碧华”。当今仙界年轻一辈,原还没有能得尊号的人物,而最被看好的秋吟在万魔窟成紫府,一个魔主便抵过所有尊号了。

  来南境挑衅的太清宗蠢货们却想不开,拿陆宛思讽刺秋吟,说秋吟领头时什么都没有,只有凶名在外,而作为如今小辈唯一元婴的修士,陆宛思已有“桃夭仙人”的尊号,风头无两——然后没等秋吟动手,他们就被晚儿捶进地里,只露萝卜脑袋头在地上,尽情感受南境的“风头”。

  静竹觉得闹眼睛,像来不看这群蠢货,胀鬼想吃,但晚儿不让,倒是严良才,特意每次出入都经过萝卜头菜地,大笑三声再走。

  昔日同门算是在她的四大护法面前出了名,幸好秋吟叛逃了,脸丢不到她身上。

  但桃夭仙人却觉自己担子很重,肩负整个仙界未来的命运,开口闭口都是天下大义:“这回你逃不掉了,秋吟,仙界众生在看你……”

  秋吟却不陪她玩了,像见一个无趣的玩意,怠慢地撇开目光,剑锋攀爬着归拢,又密成荆棘,不给陆宛思看了。

  悲风剑灵:“……她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秋吟神情一动:“化影化不回去了。”

  “什么,”悲风剑灵惊道,“怎么回事?”

  “被锁在剑骨里了。”秋吟眯起眼睛,“别的元婴应该前往南境救人了,留陆宛思拖住我,我让本体回去了,不过他们能猜到,估计是抱着困不住我也能困住我一点实力的想法,想靠着时差,凭人数从南境抢走人质,这样?”

  “那他们够蠢的。”悲风剑灵说,“万魔在前,他们只能送菜。”

  秋吟倍感无聊地“嗯”了一声。

  悲风剑灵:“破不开?”

  “暂时,有点麻烦。”秋吟回身,阴暗长廊尽头,刚才还在外面吃了闭门羹的陆宛思慢慢走来,“我出不去,这不有人进来。”

  秋吟笑道:“桃夭仙人要教我苍生大义了吗?”

  “不。”陆宛思神情湮灭在黑暗中,“你如此冥顽不灵,想必听不进去,多说无益。”

  “那可太好了,省了许多时间。”秋吟问,“就你一个人?你比我想的还要……自不量力。”

  “我知我不敌你,但若只是幻影,总能一战。”

  人见人爱的小师妹总温温柔柔,侬音能软人心田,秋吟却总觉她说话越来越飘渺,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那种蔑视凡人,高高在云端的“仙人感”。

  和南恨玉之前不入七情的疏离不同,陆宛思是上位者的傲慢。

  秋吟不讨厌傲慢的人,比装和平的虚假有意思,但她讨厌傲慢到她头上:“上次就是幻影……哦,你又跨境了?不得了不得了,假以时日,岂不是要成新的第一人了,可惜老皇帝不死,太子再有能耐也只能坐镇东宫,你得努力。”

  粼粼白光闪过空羽剑的剑身,陆宛思不为所动:“你不必挑拨我和师尊的关系,你应该知道,这是师尊亲手设下的剑阵。”

  “而你适时地出现了。”秋吟笑得有些冷,“我该夸一句什么,你们心有灵犀,默契地能进同一座坟?”

  黑暗中,悲风剑轻微在掌心震动,像是愤怒于陆宛思的话,秋吟一把按住。

  “你还未回答我,你一个人来,”魔火流过秋吟周身,“是你英勇就义,特意拖住我为其他人营救南恨玉争取时间……还是根本只有你一个人能进来?”

  白光同样护在陆宛思周身:“你我之间的恩怨,本不该牵扯师尊进来。”

  “看来是后者。”秋吟说,“南恨玉设阵囚我,为你放开一条通道,前来绊住我,听起来她像是主谋,怎么能说和她没有关系,是你们在烟雨楼就商量好的?那我掳走她折磨也不算是迁怒嘛。”

  陆宛思沉声:“果然一旦入魔,本心与善良便如白纸染墨,再褪不去,你已不是你了。”

  本该不痛不痒的废话,秋吟却想起南恨玉在菩提寺中,那句竟能称之为可怜的祈求:“屁,入魔了也是你姑奶奶,有你这等不孝的孽障,实在丢我老脸,为了我的面子,陆宛思,你死一死呗?”

  魔火暴涨,瞬间充盈整条长廊,借着书纸越烧越旺,爆声不断,彻底淹没了陆宛思。

  悲风剑灵瞬间开口:“你不要听她胡扯!”

  “闭嘴。”秋吟心里还诧异,悲风剑灵真是向着南恨玉,不是不喜欢她吗?

  她心说她知道,陆宛思当她傻子吗?

  剑修的剑意并非一成不变,会随着修士的顿悟和心境而改变,或钝或锋,是修士“道”的化身,秋吟不只一次复刻出南恨玉的剑道,最知道她的剑是什么样,冷冽如雪,清凛如月,但并不似她人一样淡漠,反而锋芒毕露,用剑风便能破开天下。

  而刚才书篓里的不尘剑意有所犹疑,带点温温柔柔的寡断意味,若不是知道那是不尘剑,她都以为不是南恨玉的剑意。

  这剑意是很早之前留下的,护着张继闻的旧字,很隐蔽,可能根本没有人知道。

  而陆宛思不知为何得知,利用秋吟对南恨玉的敌意,特意说成是她和南恨玉针对秋吟的配合,不管秋吟真正在意的人是南恨玉还是陆宛思,都是又在她心上捅了一刀。

  陆宛思恶心人的挑唆,却令秋吟出了菩萨像还捋不清楚的脑子清醒了。

  秋吟想起金铜闷罐里同样闷沉沉的故事,南恨玉在菩提寺里穿的就是红嫁衣,她除了分神识入白雀,误入平阳由她带着走了一次十里红妆,还有什么时候要嫁人了?

  有的。

  哪怕很多剧情早已模糊变淡,秋吟都牢牢记住两件事,一个是她万剑穿心的凄惨死局,一个是南恨玉与陆宛思喜结连理,终成道侣的“美好结局”。

  菩提寺中的南恨玉,是“秋吟”这个入魔的孽徒死后,终于为新的元婴第一人融化冰心,嫁给陆宛思的南恨玉,秋吟所闻是原本剧情发生的后续。

  可这对逆天的第一师徒最后不是双双化神,恩爱到天外天了吗?

  那么冷夜之中,一身杀气冷意,裹挟着烟尘跌跌撞撞入寺,满身伤口在神佛前卑微求怜的南恨玉又是怎么回事?化神不该已在天外天,不问凡间事。

  会是为她吗?

  ——“求她是她……只是她。”

  庞广并非要加害于她,冯子迈等人没成裙下臣,陈文昌也不到无药可救,南恨玉被七情所困,也曾年少意气,陆宛思可以不靠天道,精明地算计于她,这个世界并不全如冰冷冷的文字所写,有很多的出入,在那些对陆宛思无用,不必详谈的“细节”中,在他人颠沛的命运中藏着。

  一个荒诞的想法在秋吟脑中显现,慢慢成型。

  若是原来的秋吟也并不喜欢陆宛思,只是被剧情——被所谓的“天”裹挟着走,为陆宛思掏心掏肺,做尽一切,对她爱而不得,最终疯魔,沾满鲜血,丢去桂冠,众叛亲离,理所应当死在正义与昔日同伴面前,遗臭万年……

  那她还是她吗?

  天赋、努力、羁绊、爱恨、所见天地、辗转命运、一生之长,哪样真的属于她?

  如果她拥有的,失去的,所有所有,一切一切,都是被规定好的“命数”。

  那她不就是天道的一具傀儡吗?

  是了。

  秋吟一直以为原来的“秋吟”是因为蠢到家,看不清陆宛思的真实面目,在感情中迷失,被愚弄至死。

  但如果真正的秋吟,是在窥见天道的端倪后不甘称臣,因为“不乖”,被蛮横的天道抹除并代替了呢?

  万剑圣人的消亡,魔族公主的赎罪以及不尘剑仙的乞怜中,可能还曾有一个张扬肆意、本该前路无量的少女,在不可抵挡的命数中,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烬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