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吟若有所觉地抬头, 只见满山烟雨,浸入云雾,飘渺得像梦。

  悲风冒头:“察觉到那老头了?”

  “没。”秋吟微微皱眉,“只是感觉有人在看我。”

  “没听那老头有偷窥癖, 好歹是南恨玉之前的第一人。”悲风见秋吟红衣被细雨浸湿, “魔气也不挡, 伞也不开,你是在接老天爷的眼泪吗?”

  “你骂我有病都比用这话恶心我强。”秋吟嫌弃地举起悲风,自欺欺人地挡雨,“这么关心我就替我接眼泪……呕。”

  “是挺恶心的快停下呕啊啊!”悲风嚎叫, 秋吟两耳放空, 携剑入了密林深处。

  玄灵宗主峰,亲传弟子在正殿静候他宗小客人们, 就见一个标志的粉衣少女携弟子进殿, 挺着太清宗的颜面,对友宗施施然一礼, 承上一个长锦盒,笑得温婉得体:“太清宗悬月峰弟子陆宛思, 幸至玄灵山水,这是掌门师叔托我交给玄灵掌门的一点心意, 请笑纳。”

  如果提起太清宗的天才, 所有人都会答“秋吟”, 她早已不只是天才,而成了太清宗前路的代名词。西沙秘境之后, 玄灵掌门还特意调侃庞广, 说要挖他墙脚,被老朋友好顿贬损。

  可都说仙人岁月漫漫, 百年如一,但自秋吟失踪半年之多,这个“代名词”就慢慢换了人,无论从修为还是能力,陆宛思都证明自己足以和秋吟并肩,甚至因为性格温柔端庄,更讨人喜,俨然成为仙界小辈新的首位。

  “瞧瞧瞧瞧,来了还带东西,拿我当外人。”

  弟子将锦盒承上,玄灵掌门朗声,打开见一柄通透宝剑,便知是剑阁的绝世好剑,立刻笑开,“还是碧云懂我,那我可不跟他客气了。”

  玄灵宗和太清宗一样,因为都有剑指苍穹的“第一人”,宗门上下都奉剑为尊,没有不爱剑的,一把宝剑打开话匣,接下来的事就好谈多了,寒暄片刻进入正题。

  “庞兄肯放你来,想必不只是送剑吧。”玄灵掌门正色,“我听说贵宗已经掌握了南境魔主的线索?”

  “是。”陆宛思不卑不亢地承上一卷轴,转向立在玄灵掌门下方的王莹,“我与王师姐在西沙秘境相识,谈道如知己,惺惺相惜,共下南境探到消息,已经得知魔主身份。”

  她特意停顿片刻,才说:“请掌门过目。”

  王莹面不改色地点头,陆宛思特意提前联系她,就是想两大宗的亲传弟子同时出面坐实秋吟就是魔主,她也拿出陆宛思提前给的卷轴,准备向师兄弟们展示。

  没成想还没等王莹打开,卷轴就像活起来似的从她手中脱出,飘向半空,吸引来正殿所有人的目光。

  陆宛思没想到王莹比她还积极,她的卷轴还没承给玄灵掌门,就见空中的卷轴一松,瀑布似的展开,露出画上“魔主”的脸,画还好心地在正殿游巡一圈,生怕有人漏看。

  “啊??”吵闹的议论声在殿中传开,弟子们齐齐看向陆宛思,眼神怪异而复杂,就差脱口问一句“你有病吗”。

  陆宛思懵了,连忙操纵那幅画回转,那画才不情不愿地施舍她一眼——陆宛思和自己的脸面面相觑。

  画中的不是秋吟,而是陆宛思。

  陆宛思猛地看向王莹,王莹惊得手忙脚乱:“不对,这幅画不是这样的……”

  不等王莹说完,画中人化影晃动,带着画云雾似的快速撞上陆宛思手中的卷轴,陆宛思根本没反应过来,一把黑火燃起,若非她放手快,半边身子能被燎没去陪两幅画同归于尽。

  王莹一声惊呼尖叫,正殿里乱了套,幸好掌门在稳住局面。

  陆宛思没动,静静盯着不灭的黑火,在黄旧的卷轴中看见她自己的眉眼被燃尽,阴冷诡异,似乎对着她挑衅地笑了一下。

  是秋吟……!

  陆宛思从听风道买了消息,魔主向西行进,应该是去魔域,不可能在相离甚远的玄灵宗,秋吟没必要来这。那是谁,这画是她刚给王莹的。

  陆宛思眼里还映着火,对上王莹失措的眼,空得吓人。

  是你吗?

  “解决了?”悲风问。

  “嗯。”秋吟散漫地应了一声,微微提起衣摆,踏上湿滑的石路,穿林打叶而过,“被知道是迟早的事,只是小添一把火,让她们狗咬狗。”

  静海峰几乎没有通路,只有林和雨,了无人烟。

  秋吟不想御剑,淋着细雨,拨开挡道的林叶,见一座木竹搭建的阁楼静立在雨中,深木匾额上提字“烟雨楼”。

  “这地真是禁地吗,怎么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悲风借着秋吟的眼睛审视这座孤楼,“那老头不像这么雅致有情调的。”

  “看看不就知道了。”秋吟上前,抖了抖黑袍上的雨水,推开木门,“吱嘎”一声,她带进一些雨迹。

  秋吟没有关门,细雨微微的落声散开在烟雨竹楼,她循着旧木扫了一遍,没看见什么人,于是踏着木梯上了二楼,二楼一样很空,还开着窗,像座空屋。

  但窗边桌案上温着一杯茶,正徐徐冒着热气,与窗外飘进的淡雾融在一起,缭绕而不绝,像刚才还有一人坐在窗边品茶观雨,又或者特意留给冒雨前来的客。

  她一瞬觉得这幕熟悉地像要破开脑海中的烟雨薄雾,将她拽进虚假温柔的旧梦中去,让她不自觉放下屠刀,沉沦进往事的温存。

  滴答,滴答。秋吟低头,红衣浸着无法干涸的血,混着雨水滴落在地板,点点凝住淡红色的低洼,她往身后看,已流淌出一条细窄的血痕,从台阶蔓延到竹楼外的青石与泥路,雨也冲刷不掉,是她的来路。

  秋吟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情,双指叠弹在门边,假客气一句:“有人在吗,鬼也行。”

  没人回答。秋吟:“那算了。”

  “这就走?”悲风连忙叫住她,“那老头可是唯二能压你一头的修士,说不定就藏在这。”

  秋吟沉默,走得果断,一点没有她来时下湘水江南的悠闲与惬意,安静的竹楼一时只有她的脚步声。

  直到她走到门前,真要离开,竹门才终于忍不住“啪”地合上,不让她走。

  又是一片寂静,只是比刚才难熬得多。

  南恨玉拨开碎帘,玉珠碰撞出脆响,像鱼落池塘的清音,她视线先是凝在秋吟滴血的红衣,然后才循到秋吟身上,淡漠地问:“来玄灵做什么。”

  那语气就像是外面下的不是雨而是雪,她是仙还不是魔。

  她的好师尊理所当然到,她差点要以为南境她们没有刀剑相向过。

  秋吟蓦地动了,悲风的剑风几乎贴着南恨玉的脸颊过,被南恨玉的灵气兜住才不至于斩塌本就中看不中用的竹楼,将她们两人活埋了。

  秋吟这才转过身,鲜血顺着衣摆源源不断地落,像永远都洗不净落不完,她眉眼中的煞气搅乱静雅的世外桃源,眼微弯轻吐出几个字,像藏在温柔低叶中吐信子的毒蛇:“来杀人。”

  南恨玉未答,只是缓步走向她。

  秋吟这时才看清,南恨玉也没在悬月峰时的清冷,她不染纤尘的白衣沾着污泥,也像徒步走过雨中,沉着眼看她的时候,没有淡然,没有威压,只有比她更甚的阴冷,眼尾晕开些充血的红,被人硬揉开似的,像终于压不住的某些阴暗心思,顺着眼睛爬上她不为七情所困的脸。

  秋吟竟窥出几分疯癫。

  “这儿应该不是你的地盘。”秋吟假模假样,“敢问碧华仙子,我来杀人,你来干什么,杀我?”

  南恨玉应:“是为你。”

  秋吟微顿,收起有些做作的假样子,笑说:“你不该出来,你该放我走的。”

  南恨玉听“杀人”两字没什么反应,听这话眼沉了沉:“唯独这件事,不可能。”

  不尘的剑光猛地从地缝中冒出,像落地冒芽的枝藤,捆向秋吟。

  秋吟手腕利落一转,悲风反抵在木门,烈风带起她的红衣,就要将南恨玉的剑阵强行破开。

  “师尊!”少女清亮的传音从远方穿过薄雨,落进针锋相对的师徒俩耳中,温柔而亲昵,像雨中来寻心上人的姑娘,让人不禁心软。

  是陆宛思。

  南恨玉陡然一顿,向窗外望了一眼,像要穿过层层竹林,看清来人。

  秋吟力气一松,腿突然一软,整个人脱力似的栽向地面。

  南恨玉一愣,立刻顾不上什么来人了,剑光一散,她几步上前,接住落下的秋吟。

  没成想秋吟倒进她怀里的一刻,反手一按,位置颠倒,南恨玉被徒弟狠狠地压在门板上,发出细微的闷响,随后一只温热还带着湿气的手捂上南恨玉的嘴。

  秋吟离得太近了,雨水的泥土芳香,撩拨勾人的体香,褪不去的血腥味,还有她呼吸间隐约要炸开的火气,轻易反将南恨玉包围。

  秋吟丰盈而柔软的身体轻压在她身上,眼睛不带任何笑意盯着她,南恨玉隐隐觉得什么在向不可控的方向挣脱飞奔,微微挣动想要拉开她。

  “知道我为什么不想看见你么。”秋吟凑近,摩挲着南恨玉的耳垂吐出恶语,“我好歹是你教出来的,没那么蠢,万魔窟中我本能逃,是悲风生生把我拽回深渊的。”

  南恨玉僵住不动了,秋吟又说:“想要我命的人和鬼很多,孽账记在地下三尺的冥河,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只是从来没想过会有你一笔。

  这么想我死,你当初怎么不直接把我扔下北崖摔个粉身碎骨,反而等我张开翅膀要飞了,你才把翅膀掰了,告诉我你他妈就是个不会飞的王八,多恨我啊。我还脑子有坑地安慰自己,你有苦衷。南恨玉,你有吗?”

  她问:“你怎么不杀了我?”

  秋吟感觉到南恨玉一瞬拽上她的衣袖,用力得像要扒了她,把她心拽得往下一沉。

  她第一次从南恨玉眼中看到隐忍不住,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深邃而清晰地像要反过来把她淹了,浇灭秋吟几分的气势。

  她突然有所感,如果此时松开手,可能会听到什么答案。

  贴着南恨玉薄唇的手心传来微微的痒意,还有些不清不楚的潮湿,像哄着她打开一条缝隙,将一些深埋的真相揭露给她听。她的手有些不坚定地动了动。

  秋吟知道自己,受一份苦要还一份报,悲风像架在她和南恨玉间的鸿沟,比仙魔有别还要深,她控制着自己不深陷其中,警告自己不要中天道挑拨离间的陷阱,又觉得她们陌路至此实在没什么可挑拨的,也许是她一厢情愿,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让自己不要想,怕哪天酸涩不知不觉间,先她察觉地变成憎恨,将她又推向另一个为情所困、爱而不得的死局。

  她想,情也许一点也不好,只是上天拿来困人自扰的。

  门外,御剑的风声后,哒、哒的轻盈脚步声响起,以两人元婴的修为,陆宛思已经过了静海峰的镇山大阵,离烟雨楼越来越近。

  悲风剑突然诈尸地在秋吟手中震了震,震得她一瞬发麻。

  秋吟猝不及防地松开了桎梏南恨玉的手。

  温度陡然离开,南恨玉竟觉一瞬空落落的,喉咙不自觉地吞咽,她下意识将秋吟往怀里拽了拽,不准人走,结果她刚要开口,又被更滚烫的温度封住口舌。

  “我不想听。”那人眼里是阴冷的笑意,恶劣地咬碎她的辩解,唇齿强势地报复,“我现在只想亲你。”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