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 西沙茫茫,没了宗门赶小辈们来当试练场,西沙就是一片默土,岁月如流沙, 人也如流沙被掩埋, 无人记得这曾有座城, 也车水马龙过,写尽悲喜。
风暴来时,秋吟比上次自在得多,不再被动由沙尘卷走, 而像走入另一个通道。
短短半年的光景, 从魔窟爬上来,她便已脱胎换骨, 修为已至元婴, 甚至隐隐有再往上走的势头。
而且魔的跨境,虽与仙一一对应, 但既没有花哨的名字,也不会引来所谓劫难的雷, 因为魔无时无刻不在厮杀,没有一刻不是生死之劫。
成魔, 区别于仙身与凡体, 倘若说仙是褪去杂陈, 修炼而成的下一境凡体,魔就是一株自由生长的花草, 魔气作养料, 长成牡丹还是霸王花完全取决于自身的意志。
自身的意志。秋吟反复咀嚼这几个字,却并不认为以前的自己为除此之外而活, 只是朦胧间,的确有一条枷锁被斩断——被悲风剑斩断。
颇有些斩断来时路的意思。
等秋吟经历过万魔啃骨的洗礼,再次走进听风城的尸体,那些尖啸的吼叫听起来就像是幼猫的奶声,撒娇似的没有半分威胁。
秋吟无端有些恶寒,向偌大城中心的孤楼飞去,钟楼被无数魔物攀爬占满,成了一面魔身堆砌的墙,钩爪猛拍,发出令人牙酸的震声,这座楼还没塌的确是个奇迹。
秋吟上下嘴唇一碰:“滚。”
魔物们被震慑,立刻连滚带爬地“流”下钟楼,四散逃走,露出钟楼的真貌,原来钟楼被密密麻麻的符文罩住,成了魔物们无法突破的墙。
是她当初留在咫尺符上的法阵,专针对魔,做双保险。
秋吟乘着悲风剑落在符墙外,指尖轻轻一碰,符文流转,指尖传来清晰的痛感,她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躲在钟楼角落里的平阳听了近半年的魔吼,已经麻木,耳边陡然清净还有些不习惯,迟钝地抬起头,满脸憔悴。
然后就见怨鬼似的美艳女人红衣染血,半搭黑袍,侧头漫不经心地看她,风流不羁中透出几丝违和的鬼气,惊心动魄得美。
平阳却未察觉,只知秋吟来救她了。
天知道她自那张符越至此处,便被群魔围攻的惊恐,在钟楼的符文牢中一步都不敢动,看着那一双双垂涎的眼睛与血口,日日夜夜与之共眠,若不是她修成仙人,还有点炼气的本事,她早就饿死成灰。
上次被秋吟救,平阳只中间醒来过一瞬,再次睁眼好吃好喝供着,没有经历命悬一线的危机感,恩总怀得不够真切。
如今从被掳到魔窟的断头花轿,再到半年与群魔一墙之隔,恐惧如影随形,从未断过,才终于体味到死亡从不会因为她的“尊贵”而高抬贵手。
符文剥落时,平阳近乎是飞扑进秋吟的怀里,直接越出钟楼。
秋吟怔愣一瞬,躲开了身,反手抓住平阳的后脖领子,抓小猫似的把她放回楼里,规避开肢体接触:“自杀早说,浪费我一张符纸和法阵。”
平阳举起手攥住秋吟拎着她的手腕,瞪大眼睛地打量秋吟:“吓死我了,我、我以为……”
“以为你要交代在这?那你也太小瞧我的底牌了。”秋吟笑眯眯地松开手,避免血迹与尸朽沾染上对方,看着平阳眼泪哗哗地掉,“小公主就是难伺候,说几句就掉珍珠。”
“不是这个,我是担心你。”平阳胡乱地抹眼泪,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个不停,像将她半年麻木的情绪倾倒出来,“吓死我了,你把底牌给了我,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咫尺符的确是秋吟保命用的,可惜有人迢迢千里飞书于她,将仕途、人脉、性命种种做筹码,冒着断头的险,探查仁启皇帝掩藏的秘闻,只求换一人平安。
而秋吟答应了他。
秋吟八风不动:“告诉过你我不只一个底牌,瞎担心什么,管好你自己吧。趁我还不忙,我可以先送你回去,你想回太清宗还是襄国?
我建议你回襄国过个安生日子,闹到这份上,仁启皇帝再冷血,也不敢逼你再嫁,何况钦定的郎君也官走京城。
但以防之后那老头子又拍板送你去哪和亲,你若不想回去,可找个湘水小镇,隐姓埋名过足余生。”
平阳却摇摇头:“我哪都不回。”
她坚定地看向秋吟,眼中是她从未有过的果敢:“我要跟着你。”
“那恐怕你要失望了。”秋吟曲解她的意思,眼看向别处,“我不会再回太清宗。”
“为什么?”眼泪流完,心也安定下来,平阳终于正视起秋吟身上的诡异感,“是掌门秘密派遣的任务吗?还是你遇到了什么难言之隐……”
“私事,别问那么多。”秋吟凑近了些,眉眼一弯,却没有任何亲近的笑意,阴森得能止小儿夜啼,“不答我就把你扔回襄国了,至于之后你是安稳地闲在公主府尊贵一生,还是不信邪地二次登云,都随你。”
平阳显然还有话要问,秋吟却不想再与她周旋:“在天痕路就用了符纸吗?”
“是,当时来的那几个修士见情况不对,很快都撤走了,魔尊靠近,我实在太害怕,就……”
平阳渐渐没了声音,秋吟当初交代她万不得已时再用,她却连撑回魔窟的勇气都没有,她的确是个拖油瓶,哪有脸跟在秋吟身边,再害死她一次吗?
“那符本就是给你逃跑用的。”秋吟瞥她一眼,轻飘飘揭过这个话题,“沈静竹有说什么吗?”
平阳以前娇贵,从来不记东西,昨日吃过的山珍、拿过的宝物、兄长送的字画或者父皇的赏赐,转眼就抛诸脑后;先生教的诗文与皇后太后的絮叨,也从未听进过只字。
但荒凉诡道上,魔尊那句惊怒交加的质问,却像在她脑海中扎根,时过半载,非但没忘却,反而生根发芽,越发茂盛。
“他说我不是我娘亲的女儿。”平阳不敢反驳沈静竹,但在秋吟面前就不怕,“他胡说。”
秋吟却冷眼相对,冷静道:“你确定沈灼兰是你的母亲?毕竟红墙宫中尔虞我诈,可别有什么狸猫换太子的典故,你不自知。”
“不是的。我也不知怎么证明,但以前他宫的妃子曾污蔑我娘私通侍卫,骂我是没有龙血的杂种,闹到父皇面前,御医请下仙器当众验过,我是我娘亲和父皇亲生。”
“但他突然质疑你不是沈灼兰的女儿,中间还发生了什么?”
平阳努力回忆:“酒杯,我不小心碰掉了两盏交杯酒,酒杯滚落出轿子,掉到他面前,里面有我和他的血。”
“血。”秋吟一顿,猛然间明白了什么,在平阳看过来时一掌打晕她,轻轻接过她下落的身体。
指甲蹭过平阳的手背,鲜红血丝渗出来。
秋吟又划开自己还未愈合的伤,暗红到发黑的血渗出,缭绕着不详的魔气,滴落在钟楼上,吸引着群魔去而复返,像忠实的奴仆围在钟楼外待命,俯首称臣。
细碎的记忆重新拼凑,那日慈宁宫偏殿,她撑在新娘子身上,悲风剑贯穿她的脏腑,到底还是刺到平阳的身体,她浑浑噩噩,只记得身下人那双惊愕的眼,像极了南恨玉。
现在细想,当时她好像感受到平阳的血借着悲风剑回流进她的身体,她还以为是重伤后脑子不清醒的幻觉。
难道从那时起,沈灼兰的魔血就已经转到她的身体里了吗?
可平阳流的血都承自沈灼兰,秋吟又没把平阳吸成干尸,怎么可能只转给她一些血,魔的血脉就归她了,不可能平阳浑身的血里只有那几滴是魔的血。
而且既然能让血回流,说明当时悲风剑在“活跃”,这破剑那时就在诱导她入魔吗?
目的是什么,一直不让她放弃悲风剑的师尊又是如何想的。
秋吟淡扫了一眼钟楼外匍匐的魔与凶兽,将血滴在平阳的身上,打上“印记”,将平阳暂放在钟楼,先向能通魔窟的南门进发。
魔物们果然不敢再进攻,安分地围在钟楼,反而听从魔血的指示,“守护”起一直垂涎的食物。
上次在南门的浓雾中,秋吟对战二尾狰惨败,近乎没有生机,将死之时突然迸发出魔气。
那孽畜闻着她满身的血,有了片刻的停顿,秋吟抓住这个机会暴起,也不管灵气还是魔气,狠绝地直取它心脏捏碎,最后生扯断它的两条尾巴当战利品。
直到鲜血凉在她脸上,干成泪渍,秋吟才陡然回神她动用的是什么力量,又以何种残暴的手段送敌人上路。
茫然,惶恐,惊惧,到最后她又是如何冷静地收回魔气,平稳跨出南门,前去实施计划,引严良才上钩的?
仇恨。对天道不公,雷火压脊骨逼她下跪的仇恨。
还有担忧……怕南恨玉占劣,因她受丁点伤的担忧。
秋吟那时安慰自己,仇恨和担忧都没错,说明她还留着人的血,知怒知忧。
她谁也没敢告诉,尤其是南恨玉,然后独揣着这份恐惧,一步步打算,明知有虎仍向南行,只为找到一个答案和一个余地。
如今余地断了,答案仍迟迟未来,她站在这座孤城中,连能葬在故土城中的亡魂都不如,大概从她决定对着天道揭竿而起的那刻,她就再不可能走回头路。
哪是她不想回太清,那还有她的念想。
只是现在的她又哪里回得去?
秋吟眼睁睁看着魔域中破败的地狱之景,万魔窟中不断吞吃她身魂的痛感像种在她身上的疤,无法抹除,掩藏在洁白的人皮之下,一遇到下雨天就蠢蠢欲动,折磨她的人智,试图撕开皮肉露出怪物的内里。
既已无法走归途,便向前走吧,她像来自私,不愿白受一点苦头,流了那么多血,受了那么多伤,总要有个结果。
以前做人尚且不愿低头,现在面目全非成魔,难道还想她拜服吗?
“做梦。”秋吟冷声。
狂暴的风陡然而起,像应她的召,悲风剑的剑意打通了南境的门——
果然上次能通魔窟仍有悲风剑从中做梗,只是上次她没下去,反而把严良才那狗东西推下去了。
如今她与剑紧紧绑在一起,倒是不好拿它泄愤了。
魔气轻而易举地动荡一遍欲死的城,碾过魔物们的皮肉烙印下疼痛,让它们明白该听命于谁,秋吟站在通往地狱的入口,亲眼见整座听风城的内里打上她的名字。
“秋师姐……”
无措的声音传来,秋吟早有所觉地回头,正见一路追来的平阳,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她。
秋吟甚至有心思逗弄:“被你看见了,我该杀人灭口。”
“你、这是怎么回事?”平阳惊觉,“所以你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对不对,因为救我,舍弃那张奇怪的符,我让你变成了这副样子……”
“别太高看你自己,只凭你还不配把我逼上绝路。”秋吟轻笑,带着冰冷冷的蔑视,“走吧公主殿下,趁我魔性没发作,不想吃人,先送你回府。”
婀娜的美人背对着狂虐的魔气与乱风,嘴边是不带温度的笑,朝她伸出手。
平阳终于明白刚才一瞬的恐惧从何而来,太像了,此时的秋吟太像沈静竹了,甚至比南境的魔尊还多了一份不顾一切的疯癫。
但片刻的恐惧后,平阳搭上了秋吟的手,她鼓起所有勇气:“你要回魔窟吗,我和你一起去。”
秋吟冷眼看她,未答,平阳又说:“你放心我回襄国吗,我知道了你的秘密,随时可能告诉任何人。”
这回秋吟答了,漫不经心道:“我救你,是因为我答应了别人要救你,这是一码事。
放你离开,泄我的密给他人,因此我杀你,这是另一码事,我喜欢就事论事。”
“你说的没错,杀我救我都是你的事,我没有资格干涉。”平阳抬眼,终于舍弃了稚嫩的光,“我总矫情于从未亲手抓住过自己的命运,倘若这就是我的人生,那我把它交给你,你救过我两次,我的命是你的了。”
她生怕秋吟不同意,还十分上道地提议:“沈静竹为弄清我娘亲的事,一定会再来抓我,你可以拿我当诱饵,怎么利用都行,我不想再做只能被护着的废物了。”
“不想做废物就回太清宗学道。说你自大还不信,你能有什么用。”秋吟倍感无趣地收回手,无所谓向南门内的魔窟走去,“是你自己说不用我送,那救你这件事就算结束。至于你愿意去哪送死,随便,别碍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