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恨玉虽是第一人, 但手下败将并不多——只凭她单压魔尊沈静竹一头,就能安稳隐在悬月峰头化神,什么时候沈静竹敢推到太清宗,仙界才算有了危机。

  但换句话说, 除了南恨玉, 沈静竹就是当今的“第二人”。

  哪怕偷袭先手, 秋吟几乎被沈静竹压着打,平阳紧张地落在轿内忐忑,不一会儿轿子外就没了动静。

  “在想什么?”温温柔柔的声音突然贴近耳侧,平阳整个人一激灵, 应激地躲开, 被瞬间出现在轿子内的沈静竹按住。

  “不像你。”沈静竹用一种怀念的语气追忆道,“你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 好像天地没有界限似的, 吃遍苦头回来,现在明白了吗, 其实是有的。”

  平阳没听懂,害怕地缩在角落, 低头不看他,崩溃道:“我根本不认识你,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因为他想娶你娘。”秋吟的传音几乎明目张胆, 沈静竹修为高她, 显然也听到,轻轻一挥手, 平阳便听到轿外秋吟奄奄一息的痛呼。

  平阳慌了, 抓住沈静竹的手:“你别杀她,求你。”

  “你认识她?”沈静竹看向平阳的手, 似乎心情不错,眼神柔而深情,却诡异地像透过平阳再看另一个人,“既然你开口,好吧。别听她胡说,你就是你。”

  平阳还有什么不明白,沈静竹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当她是她娘的替身,每个字都不是对平阳说的,而是对早走的“灼兰”,她近乎用哭腔问:“你和我娘是什么关系?”

  沈静竹温柔地捋了捋平阳的发,平阳只觉得他的每一下抚摸,都像一只庞然凶兽在摸小动物脆弱的脉搏,不敢有一点反抗。

  她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在执意登仙山时,父皇便与她说“仙凡永别,踏上那片云,便再没有一纸抗婚的小事了”。

  而她不信邪,以为自己摆脱了枷锁,从此另有一片广阔天空,其实自己都没放弃“公主”的锁链,又傻傻地奔向另一个牢笼,还认错救命恩人,害得恩人毁在这变态手中,葬送大好仙途。

  平阳麻木地想,她的确任性,若是当初乖乖嫁给韩顺,就没有这么多事端,又牵扯进无辜的人来,起码韩顺娶的爱的是她,而如今她连自己也在无法探知的过往阴谋中被抹除了。

  “说什么傻话,哥哥都不认得了。”

  指尖传来痛感,一滴血从平阳的指尖滴落进酒杯,酒杯被塞进手里,沈静竹也将指尖血滴进另一杯,手腕绕过平阳的手臂,作交杯酒:“天地作证了,我们喝吧。”

  平阳迟迟没有动作,沈静竹又靠近了些:“你是觉得还有人来救你,还是又想跑到其他男人怀里,阿妹。”

  “我怀里怎么样?”秋吟混不吝的声音从轿顶响起,沈静竹淡漠一伸手,却打了个空,反而是尤作人的剑从帘子里直劈进来。

  沈静竹一掌震飞花轿,红轿在白道上急行出一条长长的红痕,很快又被天道的威严抹除,冯子迈和陆宛思在后接应,尤作人扶住秋吟撤退:“没事吧,那个没嘴的面具人呢。”

  秋吟一提起严良才狠得牙痒痒:“跑了。”

  那狗贼,早知道他不靠谱,幸好她会装死。

  尤作人的剑极快,和秋吟印象中冯子迈和常海的正与稳,孙一的凶狠都不同,晃得秋吟头想吐,尤作人低声问:“怎么只有金丹初期?”

  秋吟摆摆手,强忍着没吐尤作人一身:“被那老王八打的,左右护法那边……”

  “吕堂主来了,宝刀未老,不过一对二能挡的时间有限,快走。”

  “去哪?”沈静竹阴森森的鬼调子如影随形,秋吟暗骂一声,以剑抵挡,没成想沈静竹直接抓住悲风剑的剑尖,将她整个人从尤作人的剑上拽了下来。

  沈静竹竟然没动手,反而细细地看起秋吟的剑,来了兴致:“这剑,你从哪得来的?”

  尤作人僵持在半空,冯子迈和陆宛思被扫到地上,秋吟这才看见那抹桃粉,血一瞬间冻住似的,她抬手制止要冲上来强行带走她的尤作人,面对沈静竹反倒冷静下来:“关你屁事。”

  沈静竹自顾自地说:“让我猜猜,百茂那贱人,还是南恨玉?”

  秋吟蹙眉,却未动,沈静竹了然:“没生气,看来不是百茂的徒弟,你是南恨玉的徒弟。

  不过也不排除剑仙的徒弟不在意她死活,毕竟南恨玉那样冷心肠的人,得不到别人的真心再正常不过,你师尊还好吗,还没被天道逼死呢?”

  手中剑尖一动,魔尊的血滴落在天痕路的洁白上,油开似的嗞啦嗞啦作响,白色的电光被惹怒,跳上沈静竹的红袍,沈静竹眉头都没皱一下,笑着又拽着剑进一分:“还有脾气了,竟然真的有人喜欢那冰块吗,其实我还挺欣赏你,要不跟我吧,在她身边屈才了。”

  “你什么时候打败我师尊成为当今第一人再叫嚣,万年老二。”秋吟冷冷地看着他,破罐子破摔,“我师尊身上的剑伤是怎么回事,我看你不是爱用爪子挠人吗,什么时候还有兴致像修士一样用剑了。”

  沈静竹好心解释道:“就用你手里这把剑。”

  “什么?”秋吟神色一怔,剑就从她手中被夺走。

  沈静竹拿着悲风剑端详,冰冷又嫌弃地蹭了蹭剑身,毫不留情地扔下天痕路:“南恨玉没告诉过你,这把剑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吗?

  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满嘴仁义道德,偷别人的剑却之口不提,还要打个行天义大道的幌子,连凡间偷生的蝼蚁都不如。”

  “可惜一把死剑,曾经如何辉煌,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片破铜烂铁。”

  怪不得严良才要和她合作,严良才自己说怀疑沈静竹与听风城被灭有关,恐怕早就猜疑沈静竹就是当初带着悲风剑入城的“贵客”。

  不对。

  “你撒谎。”秋吟冷声,“悲风剑不是你的剑。”

  沈静竹笑了:“看来太清宗给你洗脑得很成功,你不如当面与你师尊对峙,亲口问问她,威风凛凛的剑仙当年是不是差点被我用这把剑扼杀在摇篮,我当初就该下手再狠些,把她的脑袋砍下来下酒。”

  “你不是有个妹妹吗?”秋吟被陡然阴狠起来的沈静竹掐住脖子,扒着她的手艰难道,“是她的剑吧。”

  “了不得,她应该喜欢嘴甜的。”沈静竹的五官被阴影掩埋,黑漆漆得瘆人,“下去陪她吧。”

  轰——!

  突然的白光乍现,照亮了沈静竹惨白的脸,秋吟被这声熟悉的炸雷声刺激得浑身一激灵,连生杀予夺她的魔尊都顾不上,侧头去看,冯子迈正扶着陆宛思前来,少女头上汇聚起天雷。

  秋吟在一瞬间体会到平阳的麻木,她这师妹,干脆别练剑了,去当雷公雷母吧。

  在芥子中的纸条一瞬间滚烫燃尽,秋吟反应过来,她对仅存的剧情梳理时记过一条,早在西沙秘境,陆宛思的修为就该超过她,摘走她“绝世天才”的桂冠。

  而秋吟不甘心地在魔域死局中以魔破境,又压了陆宛思一头,天道自然要见缝插针,让陆宛思再反超回来。

  “尤师兄,压住他!”冯子迈的喊声传来,尤作人了悟。

  这里不是普通的路,是天雷震怒劈出的天痕路,白色土石不是任何一种天地孕育的材质,而是永不熄灭的雷火,若是此时被天雷一引劈中,潜伏的余威就能再扫一遍南境。

  能不能除掉沈静竹要画一个很大的疑问,但肯定能绊住沈静竹,为秋吟争取逃脱的机会,尤作人几乎瞬间到沈静竹身旁,剑化长绳锁住被雷火浸染的魔尊。

  沈静竹果然手一松,秋吟却躺在原地未动,她的目光和陆宛思在空中交会,往日动不动哭成泪人的小师妹,此时眼中空茫冷静得不似真人。

  秋吟恍然以为自己的血不再流了。

  沈静竹当即反击,却被雷火绊住,动作慢了许多,一时眉眼间堆簇煞气,浓厚的魔气压着雷火狰狞的爪牙,像要逆着天将这条路的一切颠覆。

  他像是被踩着逆鳞当头棒喝,撕裂伪装的人皮,眼中满是杀意。

  那一刻迸发的魔尊威怒,差点压跪在场所有人。

  天雷轰地半落,才勉强止住他的动作,即将再次降下天之火。

  这声雷没吓到尤作人冯子迈,也没吓到娇弱的小师妹,更没吓到发疯的魔尊大人,唯独秋吟听懂未尽之意,喉咙动了动。

  尤作人用剑撑住才未倒,继续找空隙阻拦沈静竹出天痕路,对着一动未动的秋吟大喊:“还不快跑,师妹是想让师尊回去剥我的皮吗!”

  秋吟没听见,她只看见陆宛思的嘴唇上下开合几下,说了什么,柔软的安抚便自然入了她的耳:“二师姐,没事了。”

  冯子迈见秋吟迟迟未动,刚要冒险上前救人,不知哪来一阵风,秋吟消失在原地,像被谁一瞬间带走了。

  陆宛思温柔担忧的脸色一冷。

  “醒醒。”去而复返的严良才掳走秋吟,晃了晃,“你的熊心豹子胆也被魔尊大人吓破了?”

  秋吟陡然回神,沙哑地说:“剑、悲风。”

  “拿了,看在你这破剑和听风城有关的份上。”严良才将悲风剑塞进秋吟手里,“御剑跟上。”

  秋吟好像还没缓过来,浮在云上似的问:“我还以为你这孙子毁约跑了。”

  “本来是这样的。”严良才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耻和冷血,用他最擅长的调笑口吻揭开那层遮羞的纱,“但天雷来了,你自己应该比我清楚,倘若天雷真落下……”

  “劈的是我。”秋吟轻声。

  严良才贱兮兮地笑:“对,所以不能让你妨碍沈静竹去死。小师妹要杀你,做师姐的有何感想。”

  “你知道的太晚了。”

  早在西沙秘境,陆宛思就想送她归西。

  “也是,连和不见仙同样罕见的咫尺符都用在你身上,是抱着要你必死的决心。”严良才饶有兴致地问,“我真的很好奇,天上要你死,甚至能在南境魔头之上,你到底做了什么惹天老爷从北到南追杀你的壮举?”

  “可能是嫉妒我的美。”秋吟搪塞,眯着眼看了眼远处的雷,“我们现在去哪?”

  “你不在,让天雷多劈一会儿沈静竹,最好能劈死他。”严良才叹了口气,“不过不太可能,没了你,天雷就不会夹带私货,只是金丹跨小境界的天雷除不掉他。所以现在当然是赶在他回魔窟之前,搜刮一遍魔窟。”

  说着严良才扔出两个不见仙,将两人的身形隐去。

  “抄家。”秋吟顶着满身伤,嘶着痛呼也不耽误豪言壮志,“我喜欢,走。”

  从来魔窟充数,秋吟便发现魔窟与她想的不同。

  她以为魔窟该是万魔狂欢的菜市场,但事实是全都潜伏在老鼠洞里,用一双双恶意的眼盯着每个来者,犹豫着怎么生吞活剥,平时根本见不着影子,全然不似南境的张狂。

  是因为有魔尊和一众手下镇着这群妖孽吗?

  严良才带路,在鳞穴中穿梭,这些互通的曲道就像彼此缠绕的绳结,秋吟潜伏多日也未探尽,只能被动地跟在严良才身后。

  他们到的不是沈静竹的洞府,反而有格外开阔的视野。

  秋吟停住脚步,回身,法阵封住了她的退路,她阴沉着脸:“良子,什么意思,这时候搞你姑奶奶。”

  “没办法,我实在太记仇了嘛,否则就不会只有一个猜测,就顺势在魔窟算计堂堂魔尊……

  不过你放心,我还是更恨你,而且你好像误会我的意思了,小阿秋。”

  突然暴起的魔气将本就受创的秋吟扬起,严良才笑着把她丢进山谷:“为了你好,我去搜刮,以防天雷对你穷追不舍,你还是先避避风头吧。”

  不断降落时,秋吟才意识到,她进的从来不是真正的魔窟,不过是深渊中间的一个断崖平层,只是被四面的鳞穴给唬住了,让她以为到了底。

  而此刻,她终于见识了真正的魔窟。

  在眼睁睁看着秋吟消失在茫茫深渊后,严良才收回目光,大仇得报笑了两声,耳边深渊密密麻麻万魔的呼喊与啃食的声音如此悦耳,好像拾起了他破碎的元婴和尊严。

  北临天神境,南入万魔窟。就是沈静竹掉进去也不一定能出来。一个不见仙换一个仇人死无全尸,够了。

  严良才重新戴上无嘴面具,熟视无睹地离开,元婴百里耳也好,金丹无嘴魔也罢,是人是鬼,他只有一个目的,一定要重现听风城的故土,无论谁挡道都要铲除。

  南境岸边,一艘空荡的小船上,秋吟躺在舫中,猛地咳出一口血,脑海撕裂的痛传来。

  她只有金丹,化影之术撑了这么久已是极限,被强行退回后受伤更重,但她不可能相信和严良才纸脆般的合作,也无法将性命交付给只见过一面的师兄。

  于是被迫无奈,秋吟强行又用了一次化影之术,威胁个小喽啰唤神,以备后路,但影子只能维持金丹初期的修为,为了不被怀疑,秋吟将唯一的悲风剑交给影子。

  平阳只是其次,秋吟此行目的都在本命剑的秘密上,孤注一掷,而且悲风是她唯一的本命剑。

  再加上她现身就被魔尊暴揍,修为用不上力,后续攻击更是跟不上,所有人都会以为那就是她。

  秋吟是抱着舍弃一部分神识的狠心,做下决定——

  化影之术的弊端是影子受伤,本体连坐,而她反利用这一点,她的修为无法自主召回影子的神识,便彻底将自己分成“两个我”,抛弃一个和悲风剑,保另外一个。

  一定会遭受重创,但起码能保全性命。

  秋吟暂得喘息,但完全不敢放松警惕,她撑着身子起来,推船离岸,黑水刚微微搅动,起了些连衣,她整个人被吸走似的生生带离原地。

  万魔窟深不见底,悲风剑倏忽间剑光大盛,“死”的气息如融入浓雾中的血,吸引着秋吟本体连带身魂,与影子合二为一,聚集在深渊陪着它送葬。

  天要亡她,魔也不放过她。

  秋吟破口大骂一声,下一刻,比魔尊爆发的魔气更加浓郁的阴森恶意冲刷过秋吟的四肢百骸。

  那已经不是深渊,魔气浓烈密集,像不会断的瀑布,淹得秋吟呼吸都快停止,钻进她的经脉血液,啃食她的骨肉和意志。

  一只魔攀爬上秋吟的肩膀,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无数的魔搭梯子似的坠在秋吟身下,形成一个如山般的庞然大物,活埋了她,加快秋吟无法回转的下坠。

  她就像卷进永无止息的漩涡,一口血被压出口,还未能喷溅出去就被魔舔了精光,魔气打碎金丹,驻扎在灵基上耀武扬威,一点点摧毁她名为“仙人”的全部。

  一切消失之前,秋吟从重重叠叠的狰狞魔脸中窥见一缕青丝,是从她衣服里掉出去的——南恨玉的发。

  化影之术的法阵只可用一次,秋吟便留下师尊的发做信物,就像把师尊带在身边,万难可破。

  发被魔气搅碎,意识跟随早已失去抵抗的身体,彻底归入黑暗。

  这次秋吟终于听见了,万魔的狂欢。

  而同一时刻,悬月峰正殿,一只草扎红毛小狐狸耳朵上的发丝蝴蝶结,自燃而灭。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