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吟刚开口时还端着点, 南恨玉却知道徒弟有多话痨,在她持续暴露前,也顾不上百里耳是否在,便对隔壁的小辈们降下幻象, 模糊她们所见所闻。

  整个上风处灯光一暗, 不安的吵嚷声起, 但下一刻,莲灯映出的倩影更浓,弦乐响,红衣舞, 剑走惊鸿, 金丝有烛火点缀,甩动间像流动的点点星光。

  南恨玉微愣, 她门下没有剑法可传, 故她向来传剑道不传剑法,但秋吟第一次摸到她的剑时, 黏了她一天,新鲜似的偏要学一式剑法。

  她只在自己筑基时学过一两式长华剑法, 后来便自己寻剑道,学的那点全都忘了, 一时被闹腾的徒弟为难, 只好将自己使过的剑招东拼西凑, 编成了一式“绝无仅有”的剑法。

  秋吟当时非常兴奋,认真地学了很久, 特意给她展示, 便是她此时所舞的剑。

  竟然还记得吗。南恨玉难得有些难以回神,错过了角落里的花女见到秋吟时往前了一小步。

  胖掌柜心慌地不得了, 抓来的花瓶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乎意料,像要脱出掌控,但随着她流畅而华美的剑舞,叫价翻天,他又不敢停下,只好暂作忍耐,紧盯着秋吟,生怕出什么差错。

  “诶,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吕婧柳从美色中回神,这朵牡丹虽然只露一双眼,但总有一种名字到嘴边的眼熟,好看成这样,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但硬要回想,其实挺陌生的。

  陆宛思同样有这种感觉,但她莫名其妙地不安,那张美丽的皮囊,让她想起临行前师兄师姐们送的书,关于西沙秘境的花草灵兽图鉴,其中有一种花,只开在风沙中,名叫“美人衣”,外表艳丽柔软,花瓣下却全是锋利胜刀的根茎,敢碰就要流血。

  她在黑暗中努力望向以剑起舞的影,试图找到不安的根源。

  哒哒哒。

  密集却轻巧的脚步声从上风处的两端响起,秋吟一顿,不动声色看去,四楼,黑衣风骑们融入黑暗,鱼贯而入,从两侧向中心包围,一扇扇门开,凑近最中心的雅间,正是南恨玉所在的地方。

  他们显然有目的,在找什么,而能让风骑出动,且不顾来客,下命令的人只会是百里耳。

  能锁定四楼,很可能目标就是她们,即便不是,此地也不宜久留。

  “你们干什么!”吕婧柳质问。

  冯子迈和常海听见声响,跟着出门,黑衣人却不管他们,强横往里探:“让开,不要妨碍风骑查人!”

  冯子迈拔剑不客气挡住来人,陈文昌护住陆宛思和吕婧柳:“我管你什么骑,这就我们五个,你哪来的鬼玩意,别逼我揍你!”

  另一侧的大哥正抱着花女叫价,嘴撇得二五八万,被人硬闯,嗓子一扬就要骂人。

  但一看是风骑,人直接傻了,一动不敢动地任人搜寻,嘴里还说:“大哥们找什么呢,这没别人,我哪敢在听风楼藏风骑要抓的人。

  我不是第一次来了,您和我说说,是不是咱们后面那位要什么人,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听他提起百里耳,为首的风骑狠狠瞪他一眼:“少废话,这不是你该问的,滚一边去。”

  几个人围在南恨玉雅间两侧,马上就要从里面出来,围攻中间这最后一间,南恨玉却稳当地坐在里面,无动于衷。

  秋吟却无法淡定,她金丹初期在小一辈一骑绝尘,但出了门谁管你是几岁,只看修为,风骑里就有几个金丹期,更别说恐怕有元婴修为的百里耳,若是混在黑衣人之中,对上同为元婴的师尊幻影,不一定谁压制谁,而且师尊有伤,秋吟一直怕她复发。

  她眼神一动,剑一挑笼子上半遮的红布,往圆台边缘踏两步,足尖一点,整个人乘风而起,直奔南恨玉而去,红布从圆台延到四楼,像坠在她身后的凤凰尾,秋吟一甩剑,红布从天上散开,蒙住刚走出门的黑衣人。

  秋吟猫腰躲开红布,迅速转身进南恨玉的雅间,一把甩上门,符咒一落,她先是抓起南恨玉的手,刚要说什么,后看见低眉顺眼站在后面的花女,话一下子呛在嗓子眼里。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南恨玉:“我不比她好看?”

  南恨玉微顿,一时来不及解释,先说重点:“百里耳不在。”

  秋吟没问南恨玉如何确定,若是百里耳不在听风楼,他是在何处给风骑下命令的?

  倒是一直装不存在的花女激动道:“是你!”

  她上前一把抓住秋吟的手,自己看她:“你没受伤吧?我我,找了你好久。”

  秋吟这才仔细看她:“阿莲?”

  “是连衣。”

  “不是让你跑了吗,你怎么又回来?”

  “我不放心你,混进其他花女里来的。”

  这回换成南恨玉,她蹙眉:“你们认识?”

  “这不重要。”秋吟看了眼被猛砍的雅间门,嘴一抿,符咒撑不了多久,“不管百里耳还是千里耳,先走,听风道都是他的人,而且师……嗯,你被发现不好。”

  剑仙不在太清宗悬月峰待着冲化神,跑到最大黑市的酒楼看美女跳舞,以谣言堪比变异的离谱程度,最后指不定变成什么鬼样子。

  而且跳舞的那个还是她最能耐的徒弟。

  秋吟隐晦地问南恨玉:“你能不能?”她摸了摸头发。

  南恨玉却瞥了一眼连衣,摇了摇头。

  凡是能分离、调动神识的法术,都是类似于“禁术”的存在,只有元婴以上的修士能做到,而且弊端很大,神识虽能隔云海千里而行,但始终与本体相连,若是神识所在受伤,本体连坐。

  秋吟是南恨玉养大的徒弟,自然没关系,但这姑娘不知底细,尤其在听风道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哪怕她看起来柔弱无害,谁知道花纹红袖里藏着什么要命的灵器。

  “嘭”地一声,门被灵力震开,南恨玉想将幻象扩散,秋吟却一把按住她,以防被不知何处的百里耳勘破。

  师尊身上有不见仙,其他人会自动忽略,她反手将剑架在连衣的脖子上,挟持人质似的沉声道:“别过来。”

  这番举动很像是被抓的花女趁机反抗,威胁听风楼,若是其他宗门的大人物,风骑可能还犹豫一番,不过是另一个花女,直接嗤笑出声:“抓活的。”

  秋吟一剑划开地板,整个房间轰然倒塌,她一手拽住一个,往三楼外奔逃,绕到墙侧,她将悲风剑事先藏在墙内,此时听她号令,从里毁开墙壁,但百里耳的符咒不简单,墙卡在要破不破的边缘。

  眼见四楼的风骑翻下三楼,南恨玉顺走秋吟手中的含川剑,推送时灵气一走,两面墙便如纸般被刺穿,三人直接翻进下风处,酒楼中吃肉喝酒的人听见巨大的坍塌声,齐齐怔愣抬头,没明白发生什么。

  严良才正蹲在木凳上和掌柜就一壶酒讨价还价,闻声抬头,一口酒呛出一米远:“二师……?”

  秋吟显然也看见他这个倒霉蛋,警告地瞪他一眼,严良才被吓得咽回话,连衣急迫说:“出门往左,我知道有地方能躲。”

  加上含川剑正好三把剑,御剑而起,向连衣指的方向走,酒楼的客人们不明所以,全都聚集在门口看她们离开,严良才悄悄地挤着人群往外走,风骑紧跟而来已经不见人影,凶狠地询问无辜群众她们的方向。

  严良才猛地举手,一脸谄媚:“大人们,小的看见了,在那边!”

  他指的反方向,风骑们下意识看去,严良才从怀里掏出两颗玉球,一颗化开,黑雾弥散,完全遮盖住他们的视线,兵荒马乱之后,风骑怒目望去,已经不见人影。

  “我们去哪?”秋吟问。

  “快了。”连衣似乎很熟悉听风道的布局,很快带着她们绕过其他出动的风骑,在迷宫似的后路间穿梭,像自己家似的。

  秋吟和南恨玉对视一眼。

  她们最后躲进一间废弃的土坯房,夹在七拐八绕的巷子内,秋吟落好符咒,暂时松了一口气,她打量这间除了墙壁和天花板空无一物的屋子:“这谁家,被抢空了?”

  连衣似乎窘迫了一下:“我躲他们时偶然发现的,这一片早被荒废,没有人来。”

  安稳下来,连衣才有功夫注意其他,她看向南恨玉:“这位是?”

  秋吟微愣,不见仙在,师尊没主动出声,连衣如何发现的?而且明明刚才在听风楼没有注意到。

  南恨玉似乎察觉到秋吟的困惑,传音道:“不见仙消失了。”

  秋吟一惊,不见仙消失,是百里耳?

  她刚想和师尊讨论一下,就见南恨玉和连衣都望着她,眼神中的含义说不出的一致。

  秋吟:“……怎么了?”

  连衣的问题没得到回答,有些尴尬,又问了一遍:“这位姑娘怎么称呼,是阿秋的朋友吗?”

  南恨玉淡扫秋吟一眼,轻轻重复一遍,有些意味深长:“阿秋。”

  秋吟被她师尊叫得发毛,她咳嗽两下,准备先应付连衣,现编一套说辞,没想到连衣突然想起:“是你要送簪子的那位?”

  秋吟正愁没有词说,听连衣都想好了,直接点头应下,就听连衣对南恨玉问好,满脸热情地八卦道:“原来你就是阿秋的夫人啊。”

  南恨玉:“……?”

  秋吟:“!”

  “不是你等等!”秋吟终于想起自己在地牢里的一时口快过什么混账话,当时是爽了,现在报应来了,秋吟完全不敢看她师尊,先极力否认,“她不是!”

  连衣天真到残忍地问:“那你夫人是哪位?”

  秋吟眼睛瞪地发干:“……”

  姑奶奶您不会说话能不能闭嘴!

  她欲垂死挣扎,南恨玉却先行开口,对连衣堪称温和道:“姑娘,我和她先聊会儿。”

  “哦哦,好的。”连衣点头,暗自打量气氛奇怪的两人,识相地背过身捂住耳朵,手指却悄咪咪留开一条缝。

  秋吟面如死灰,思维已经跨到师尊清理师门,南恨玉叫她不应声,手搭上她手腕,秋吟一闭眼,声音紧张:“您轻点,有外人呢。”

  她心里补充道:给我留点面子。

  但这句话一出口,不止南恨玉愣住,偷听的连衣都愣住了,兴奋到肩膀可疑地抖动。

  而秋吟本人完全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有多令人遐想,眼睛偷偷睁开,又自己吓自己似的闭上,拽了拽南恨玉的袖子,比口型:“师尊?”

  “嗯。”南恨玉应了一声,她知道秋吟爱胡说的德行,自己爽了根本不记得说过什么,本来也无意窥探,但她的确对“阿秋”和“夫人”两个词比较在意。

  “那姑娘是谁。”指连衣。

  秋吟乖巧回答:“就是我在地牢里……”

  连衣听到,生怕因为自己成为人家一对有情人的误会,一下子忘记自己还在“避嫌”的状态,直接回身抢答:“夫人,听我解释!”

  秋吟狠狠瞪过去:“叫谁呢?”

  连衣连忙赔罪:“你夫人,口误了。阿秋夫人,是这样的,我被风骑抓进听风楼当花女,是同样被抓的阿秋借剑给我,我才能逃走,但我也不能真一个人潇洒走了,让阿秋独自面对那群人渣吧,我良心也过不去,所以想着潜入听风楼找找办法。”

  秋吟一听“夫人”二字,就觉得脖子上的刀又近一寸,南恨玉却颔首:“她给你填麻烦了。”

  秋吟本来生怕南恨玉因为“夫人”这个词,窥见她几分心思,想将藏着真心的嘴快彻底打成笑话,现在南恨玉忽略而去,秋吟却又忍不住探究,师尊到底是“默认”还是“无所谓”。

  连衣摆手:“是阿秋救的我。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这算把南恨玉问住,停顿太久闲得有些可疑,秋吟胡乱编道:“玉、阿玉。”

  南恨玉微顿。

  “阿玉……”连衣在秋吟可怕的眼神中利落改口,“阿玉姑娘好。”

  南恨玉点头算是应下。

  秋吟舒一口气,算是过了一大关,暂时安全。

  她刚想问问连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空口套个计划,突然捕捉到细微的脚步声。

  叩叩。

  敲门声随之响起。

  连衣一激灵,害怕地缩起身,秋吟看向南恨玉,她师尊除了讨伐她,永远一副万事不入眼的淡定状态。

  她们久久不言,门外的人好似明白了什么,小声说:“二师姐,是我。”

  “严良才?”秋吟一顿,“你等会儿。”

  “阿玉,委屈你一下。”秋吟摘下自己的流苏面帘,对南恨玉眨眨眼,在她师尊直直的凝视中,手抖着给南恨玉戴上。

  金丝面帘戴在秋吟脸上,像魔女欲盖弥彰的魅惑,凡尘理所当然地沦陷,一眼能拽所有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坠入红尘,不过玩弄,他们便自愿在红尘里再滚两圈。

  戴在南恨玉脸上,却像仙凡都不配得见的神女,于天外天上,仰望一眼都是亵渎的罪过。

  可这样一位神女,如今正坐着仰视她,静得不可思议,不禁让秋吟生出几分逾越的心思,若她们对上,到底是魔女卑微不得怜悯,还是神女染俗跌入红尘呢?

  “二师姐?”严良才又小心地问了一声。

  “诶。”秋吟又从芥子中拿出一顶斗笠,轻轻盖在南恨玉头顶,去开门,“进。”

  “真的是你,二师姐你都不知道,刚才吓死我了。”严良才仔细打量她,竖了个大拇指,“不得不说,你真好看。”

  “还算会说话。”秋吟转身,“进来吧。”

  严良才笑眯眯地跟进门,看见屋里有两位姑娘,又有些发懵,一个漂亮得和二师姐有得一拼,一个戴斗笠和面帘,虽看不见全脸,但看气质就知道绝对是个大美人。

  他视线在凭空冒出的两位姑娘身上来回转,再联想到秋吟提前离开、单独行动,突然福至于心,很不见外地问:“二师姐,哪个是你那位心上——唔唔!”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