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民乐政曰成,渊源流通曰康。

  成康帝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闭上眼再睁开之后会成为一介麻鞋鹑衣的蓬头小民,还是不知身居和所的落拓之人。

  “呔,那破足道人,今儿怎么不唱你那疯疯癫癫的歌了?”

  大槐树下坐着的闲汉扔了块小石子过来,打在身上不怎么疼,但那看不起的轻蔑意思却是明显,成康帝刚要怒,但随着对方的话看到身上那几乎看不出颜色来的衣服,倒的确是道袍样子,只是也太破烂了,好些地方都露了肉,更是处处开线,几乎下一刻便要分散成布片。

  这辈子,不,上辈子即使是微服的时候,也从未穿过这么破烂的衣服的成康帝只在几个眨眼的工夫便理清了一些头绪。

  自己死了,又活了。

  活着的这个身体不是自己的,现在是自己的了。

  自己曾经是个皇帝,还当了上皇,而现在是个道人,还是个落拓道人,有可能还有点儿疯,不然谁会穿成这样?

  成康帝记得自己的治下还是不错的,而瑞诚帝也不是刻薄人。再者,无论怎么刻薄,僧道这行业还是比较受优待的,都有固定的地产可以坐等收租不说,寺庙道观的香火也是可期的,不要以为他是皇帝就不了解行情,曾经往寺庙捐助过不少香油钱的成康帝可是知道那些和尚道士是如何富得流油的。

  不过,也许这不是自己的那个世界?

  这样的突发奇想在他走过一个街道之后化为了虚无,这是江南,这里自己虽从未来过,但是却从那些茶馆闲聊的人口中听到了熟悉的年号熟悉的名字。

  “……那二十皇子小霸王曾经是个无女不欢的好色之徒,自从认识了那林家姑娘,便……”

  有排行有名号,即便没说出名字,成康帝也知道这说的是二十那个浑小子,细听下去,哦,他竟是今年才娶了林黛玉,再一听他的那些经历,好么,竟然从军去了,还打了胜仗!他倒是真没看出来那个只会嬉闹纠缠美人的还能有这等运气。

  不过,听说那茜香国都是女人当政,想来他打胜之后也得了不少好处吧!那里的女人估计更合他心意,论起好色他们都是一样的。

  被叫做破足道人的成康帝一走路才发现这位并不是真的破足,那个叫法或许有贬谪意,或许便是这人故意装出来的,只不知道原因为何便是了。

  “呀,你这疯道人怎么在这儿,快跟我来,真不知道那样的人寻你做什么!”

  一个伙计样的人眼尖,瞧见那个好似哪里不一样了的疯道人,眼中一喜,也顾不得寻思这人变化,想到那赏钱忙上前拉了他就走。

  正好不知道往哪里去的成康帝闻言也不急着挣脱,顺着他的力道走着,且看看什么人寻他也好,总要知道个身份,知道在何处落脚才好。

  猛然重生,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而起的成康帝心底里还有点儿茫然,他先前摸过了,这衣服里没有一文钱,莫说眼下的形象让他不喜,急于清洗干净更换一身行头,还有以后的吃穿住用,总也要有个着落。

  上辈子最坏的情况不过是不受宠的成康帝对有些东西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谋生的手段极其有限,唯一熟练的那个又不能马上用,不是每个能够处理朝政的皇帝都能够考上状元的,所以,他的才华什么的还是未知数。

  有经验没理论,就等于有经验没学历,找工作也是要受限的,何况,他还不知道自己能够找什么工作,应该找什么工作才配得上他的身份,不掉价。

  如今还是自己的儿子瑞诚帝当政,他这个老子却要成了其治下混饭吃的升斗小民,这个落差,怎一个云泥之别能够形容得清?

  伙计看他跟着走,走了几步也不再拽着,只脚步加快,还催促他,言语中倒也透露了些缘由,“我看那人有钱得很,你也好好奉承着,若是奉承好了,说不定就不用在这里疯疯癫癫混饭吃了,弄不好也能有个出路,你也不容易,这么大年纪了……”

  对年纪大极为敏感的成康帝若不是之前有临水当镜照过,定然要被这一句引了心神,而今不过暗道三四十岁的样子,也不是年龄很大吧!再者,这身体的面容也是不错,若是洗干净了,也能算一个丰神不凡,虽少了那帝王威仪,又是一张陌生脸,但只那年轻了不少的岁数便足以让成康帝暗喜了。

  这还是那个世界,还是有他的世界,所以……

  种种奢望也不过是闪念之间的事情,等到踏入那包间之中,看到那坐在床边,虽面容年轻俊逸,但却满头银丝的人时,一颗心好似停止了跳动,只知道这样看着,呆呆地看着,手似乎又有了颤抖的迹象。

  明珠在侧,朗然照人。

  那淡淡含忧的眼若琉璃清透,又似凝了愁云黑玉,视线若有若无,好似落在虚空,持杯的手指纤长,浅浅的青色血管好像叶子上的纹路,增添了细腻之感,却因那肤色白皙的缘故,有了另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薄唇凝朱,大约刚喝过茶水的缘故,被水润过的唇色自然盈透,若那鲜嫩多汁的水果,看着便喜人。

  而那微微聚拢的眉峰……“你便是那疯道人?”

  问话传入耳中,又好似飘在半空,从没想过这么快便见到心心念念的人的成康帝又是怔了怔,他长大了,容貌更胜以往,而那眉宇间凝聚不散的忧郁之色愈发凸显其风神秀逸,不似凡人。

  “……正是。”不管是不是,成康帝都准备应下,他想要知道自己这位儿子的近况,而他要找这人,必然有什么事,这倒是接近他的好机会,若不然,一个落拓的疯道人凭什么接近养尊处优的皇子?哦不,霁王。

  说到养尊处优,他不在京城,来江南做什么?也不知他成亲了没有,那何家的姑娘可合他的意?这一想,问题便多了,心思便远了。

  没有在意疯道人的走神,特异之人总有特异之事,辛苦这三年总算找到这人便足够了,随手扔了块儿银子给了伙计:“这里没你的事了。”

  伙计知机,道谢离去,临走时倒也善意地冲疯道人使眼色,让他努力一把,图一个以后富贵,而成康帝正在走神,错过了这般好意。

  “世人都晓神仙好……”一首好了歌念过,水欣淡淡道,“功名我不要,金钱也可抛,姣妻随人去,儿孙无留世。这些于我都不是挂碍,不知可求仙道否?”

  仙道?因为这个词懵了一下,任成康帝再怎么聪明,这位从来不信僧道的人也想不到自己一手交出来的儿子竟是为了求仙事跑到了这里。

  不由忘了此时身份,怒道:“世间何曾有仙道,不过都是骗人的鬼蜮伎俩,你也相信?!”

  这怒意让水欣诧异了一下,却也只当这人是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几年追逐到底也有些倦意的水欣不愿意再绕弯子,直接道:“我知自己坏了你们让林黛玉还泪命尽的图册预言,但那红楼梦到底大体未变,我也并非存心破坏,若然,只需除了那贾宝玉,毁了那宝玉,何来你们这等祸乱人间?”

  说着说着,水欣也来了气,“若说起来,便是你们这干人等生事,无论你们有什么情债要消,却也可自去消了,何必非来这人间走一遭,那如花美女固然是册中所载需要度劫,然而她们的父母亲朋何其无辜,就为了她们要的劫难,遭罪的还要并上那些人,不知道那些人泉下有知,这一干事体都是你们这些仙道所为,又该如何?”

  “吃着世人的信仰,却把他们的命运玩弄于鼓掌之中,这便是你们这般仙道所为吗?所谓的神仙手段,翻云覆雨,便是都体现在拿凡人的命运戏耍上吗?”水欣说着重重地放下杯子,三尺软剑抽出,寒芒微吐,霸道已极地说,“这仙道,你若教,我便奉你为师,若不然,便是舍得阴曹受刑,永世不得超生,我也定要将你毙命于此,将那一干金钗,不管有活没活尽数与你一堆儿焚了,倒要看那所谓命数如何了消。”

  这话狠绝,那剑太快,剑锋逼在脖颈旁,成康帝目光震惊地看着水欣,他从不知道十九还有这样的一面,这个他太过陌生了。

  “你求仙为何?”

  这一句似乎有缓和的意思,水欣收剑,他自信在这一室之中,不需出剑也可取其性命,适才利剑出鞘不过是威胁一二,令其明白自己决心而已,如今目的达到,自不必如此作态。

  “这世间庸碌,我已看破,却有不甘,总有疑惑未解,总有遗憾未尽……我这身子骨不好,又曾损了根底,以武入道不大可能,便只有来寻你们,那和尚我是找不到,你倒还好找,那支好了歌未必个个听得懂,却也总有人记住一两句,循着总能找到人,如今看来,倒是不负苦心。”

  在听闻其自称身体不好,曾损根底的时候,成康帝心中一紧,李胜是怎么照顾人的,还有那何老头,这也算是他孙女婿,他的好医术不应该用用吗?自己都免了他陪葬了,他怎能不为自己儿子诊治?

  这些忧在听到那“以武入道”之语的时候又是一震,这世间仙道事可说飘渺,毕竟上古就有传,传到今日却没人见,自己这个儿子可能是听人说起所以被蒙骗了,但以武入道,这听着还比较靠谱的事情,确有其事吗?

  想到十九那一身不知来自哪里的神力,还有那齐准令何老头都道不可能的点穴功夫,莫不就是武功么?他的武功怎么那么好,跟谁学的于此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以之入道,若不然,他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仙凡之别是远比父子之别更为令人无望的,仙从来都是在天上,凡,则是在地上,这样两个天上地上的要在一起,怕是不能。

  一念及此,哪里管得水欣信与不信,伸手去拽,即便拽了个空,却也不恼,直言道:“十九,你休想去寻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