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后半句才恍惚有些明白的陈德禄心里一紧,这是……让十九殿下成为磨刀石?——唉,帝王心术,到底还是无情。

  就这般,离迎娶新人的那天越来越近了,而霁王水欣的府邸也早就准备停当,就在清漪园的旁边儿,他亲去看了,也还是不错。

  日期一日日临近,按照规矩,已经封王的皇子是再不能住在皇宫之中的,然而水欣到底是最得上皇宠爱的,瑞诚帝睁一眼闭一眼只当不知道此事,放纵过去,而上皇更是乐得无人说起,但这时间却也不是无限的。

  婚礼是要在王府举行的,那时候,霁王水欣要从自己的府邸出发骑马迎新娘,即便是身为皇子,这一套礼仪却也没有改了根本,而新娘是要被迎到霁王府的,只等第二日才能入宫谢恩,这之后,霁王无故就不得在宫中住了,甚至停留的时间也要避嫌。

  “父皇,我不想成亲。”伏在上皇的膝头,感受着那愈发硌人的骨头,水欣的眼中有酸涩意,竟对明日离宫去住生了抗拒之心,连带之下,对这婚姻的期待也没了,或许一开始就不曾有过期待……

  第一世的明芳是第一个,所以心中只有忐忑,那时候想的最多的还是岳家会不会给力。第二世的黄蓉,因为太熟悉了,不管是书中那个黄蓉,还是现实中的黄蓉,他都太熟悉了,以至于两人的结婚好像是顺理成章的结果,只是为了在这一句之后画上一个句号,并没有什么期待。

  第三世,他还来不及期待婚姻,就被自己莽撞的想要提前解决蒙古大患的心思给害死了。第四世,那或许是她真正有期待的婚姻,周芷若那个女子他一向是怜惜的,然而他更期待的却是她能够一心与自己奋斗,在元人之中鹤立鸡群总是太孤独,有个人陪着,或许不会那么难过,至少有人能够理解他。

  第五世,因为万贵妃的挑剔高不成低不就,而没了对岳家的期待,他对婚姻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来,上一世几乎要给他留下婚姻恐惧症了。第五世,再没有死得那么早的时候了,他还没长大就先遇到了宫九那个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变态,所以……

  婚姻什么的,真的有必要吗?明芳和黄蓉都曾给了他不错的婚姻生活,然而那样的生活,他真心没有多少期待,明芳就不用说了,心思总是藏在心里,端庄的大家闺秀贤良妻子,永远不会有错,让人一看便是需要敬着的。

  而黄蓉,那个机灵古怪的,一起玩一起闹一起欢笑,各种投契源于朋友一样的契合,跟爱情,真的有什么关系吗?也许怜,也许惜,但是,他爱吗?

  眼神迷茫,好似又拿起了那朵红艳艳的情花,主动去触碰它的刺,然后想想自己生命中还记得的那一个个人,一个个过去……“怎么办,父皇,我好像不知道怎样爱别人……”

  多年的信任已经成了习惯,喃喃自语中自然向这位求助,抬起头,乌发软软搭在肩头,雾蒙蒙的眼眸中好似藏着无尽的问题,好似看不清前路,那般惘然而迷茫,渴求而无措的感觉……

  心里一动,静静放置在膝头的手抬起,抚在那发上,已经有了褐色斑点的手背,松弛的皮肤,微青的血管,上皇垂下眼帘,手也有了几分无力,他已经老了,太老了,以至于看着那摸着他黑发的手都生出了厌恶,那样的手怎配摸在那柔顺乌黑如丝绸一般的发上呢?

  “别人,是什么人呢?”

  好似叹息地应和了这么一句,然而他的心里头却是乱的,适才听得那句“不能爱别人”时候的欢喜已经消了一半。

  水欣没察觉什么不对,苦恼道:“别人就是除了父皇以外的人啊!”没有把云妃算上,因为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妃虽然在很多时候都得到水欣“自己人”的认知,但与上皇相比,到底还是差着一段距离。

  日久则生情,人与人之间耐不住长时间的相处,陌生的可以变熟悉,敌视的可以变友人,曾经心思不纯接近的,怀着恶意揣测的,各种怀疑试探的,也可以变成现在这般真心信赖的,愿意依赖的。

  “除了父皇以外的人”,再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好听的了,再没有什么如这句话更令人心喜的了,甚至连那即将看着这个孩子成亲的不悦都暂时压下了,然而,似乎是这一喜,触动了某根神经,再度颤抖起来的手让上皇眼神微恼,他真恨他的衰老,真恨这不中用的身体,真恨……恨不生同时!

  “傻孩子,她是你的正妃,以后是要给你生儿育女的人,爱不爱有什么要紧呢?”上皇的话就差直接说那女人就是给你生儿子用的,最好别理她,把她当工具就对了。

  水欣闻言,笑了笑,贝齿微微露出少许,神情有些无奈地看着父皇,叹气说:“哎呀,这可不对,那是妻子,是要共度一生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多美好的事情啊!”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般美好的感情总是令人向往的,哪怕做不到,但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形式上一样总也是好的。

  这般想着的水欣有些走神,他在想,自己曾经对谁许下了这句承诺……

  而上皇却是微微攥紧了另一只手,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感情,怎能,怎能给了旁人?因为某种心思见过那位何家姑娘的上皇无端生出一股怒起来,那个女人,怎么配?!

  他这么好的儿子,这么好的……怎么能属于别人,跟别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不许!朕不许!

  一激动,上皇猛地咳嗽起来,一手捂嘴,鲜红的血从指缝中渗出,惊呆了水欣,怎么会?!

  一把拉下上皇的手,扣住他的手腕,静静诊脉,然后却被那脉象一惊,眉宇中似有悲凉色,继而又眸光冷厉:“是谁,父皇,是谁?!”

  竟然是中毒!竟然是中毒!是谁能够在自己眼皮底下下毒?!水欣环绕四周,一切都没有异样,因为他的不喜欢,所以这里是没有熏香的,而少了那种最容易掺杂毒素的东西,其他的,他何尝不是检查过的?因为他也要在这里居住往来,又怎能不精心?怎么会?毒是怎么下的?

  “别大惊小怪的,这是药,只是有些毒素而已。”上皇见到水欣这般焦急生气恨不得立刻就去把那下毒人千刀万剐了的样子,很是欣慰地笑了笑,拿出帕子要擦手,却被水欣抢走了帕子,认真而仔细地擦起了他的嘴角,然后是手,鲜血一点点染红雪白的帕子,红配白,格外触目惊心。

  “我会治好你的,父皇,我的医术很好的。”水欣只觉得嗓子憋得难受,却又咳不出来,心口好像压了巨石,沉闷不已,“明日我不出宫了,婚礼也推迟好了,父皇,你放心,我……”

  “这婚礼是朕定下的,你不出席,是想要打朕的脸吗?你必须去,还要高高兴兴地去。”见到水欣还要争辩,上皇又咳嗽了两声,缓了语气,好像一下子虚弱起来了一样,柔声说,“朕想要看到你成家,还想要看到你以后……咳咳……”

  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下去,他怎能看着他和那个女人幸福美满白头到老呢?他做不到,更说不出那般违心的话,所以……正好喉咙有些痒,便又咳嗽了几声,见到水欣急红了眼,握紧了拳头,方止了咳嗽,却也不再说话,而是看着这个儿子,看着这个清俊少年,看着他乌黑眸中自己的身影,满意地笑了,便是不用那些药他也熬不了多久了,他竟是没想到,自己一向瞧不上的忠顺竟然能够安下那样的一步棋,真是高,太高了!

  那个棋子最初对他也是无用的吧,若不是自己渐渐重视起了十九,若不是……他怎能有这般的机会?

  想到命不久矣,心里固然有无限的不舍,舍不得再见不到自己这个儿子,然而隐隐的,还有一种高兴。

  他总是要死在他前头的,而他,总是看不得他成亲与别人恩爱的,所以,也许死在此时才是最好的,他永远忘不了他,而他,也永远不用看到那令他不高兴的画面,对那个女人,一成亲可能就要顶着克死公公的名声,但凡他还有点儿良心,也不会对她多好的吧!这样,他就满足了。

  看,他的愿望只有这么小,只要他记得他,不要忘记他,不要跟别人高高兴兴地过……啊,是不是不太好,他又有些舍不得,若是他一辈子不高兴他会心疼的……百般纠葛,最终也不过是一叹,默默紧了紧交握的手。

  这一夜,水欣不曾合眼,他悄悄守在父皇的床前,悄悄把内力输给他,然而那已经衰老又被毒素破坏的身体便如同漏了气的皮裘,再怎样也鼓不起来了,所有的内力都石沉大海一样,一进入上皇的体中就再没了踪迹,然而水欣不曾放弃,也半点不可惜那些苦练了十几年的内力,只一遍遍重复着,直到自己经脉干涸,再也没有了内力。

  这一夜的无用功只是证明了他一个可笑的念头有多么可笑,内力啊,它从来不是万能的。

  而第二天,他任性地留在宫中,坚持不出宫,谁都知道上皇是拗不过他的,于是婚礼因此延期,而他一步未出启祥宫。

  第三天,第四天……

  这一天天里,不曾出启祥宫一步的水欣自然不知道云妃那里形同软禁的情形,也自然不会知道那个早该出宫却因为姐妹情谊而留在云妃身边的彩月静悄悄死了,更加不会知道忠顺王爷谋反未遂,自杀身死,其一众党羽都被关了起来,等候发落,而闵皇子和北静则在这件事上异军突起,大放异彩。

  忠顺王死都想不到他以为懦弱无用,只不过比戏子多些不一样的羞涩风情的北静会泄露了他的布置。只在临死之前懊悔令彩月毒害上皇,若不是这般,至少此时还能有个帮他的人,而现在……

  “告诉瑞诚帝,我的确不如他!”

  算计什么都只落在了人后,而且还自绝了生路,莫说上皇不会知道他是被人杀死伪作自杀的,便是知道,曾经被毒害的上皇难道会是那种以德报怨的人吗?

  坐在皇位之上,听到别人转述来的“忠顺王遗言”,瑞诚帝轻哼一声,满是不屑,那蠢物,莫不是一直以为比自己强的?

  “忠顺,忠顺,这心本就不在中上,如何忠?他顺的只是自己的心罢了。”这一句盖棺定论只有寥寥几人知道,正是其中之一的陈德禄微微一笑,面色平常,然而心底却是凉气四溢,即便有上皇压着,但皇帝想要做的依旧都做到了,以后……唉,轻轻叹息一声,有一条船,但凡上去,便再无归路。

  VIP最新章节 82逝

  那一日的天空很晴朗,下了一夜的雪停了,明媚的光照射在雪地上反射出一片刺目的银白。

  闭门不理门外事的水欣偶然闻到梅花香,侧头便瞧见李胜指挥着两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抱了两瓶梅花进来,那淡淡的香气带着清冽的冷,扑鼻而来。

  “梅花开了?”

  躺在榻上的上皇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前有些花影,却看不清楚,目光便自然有了些发散,一身药味儿的水欣忙上前扶了一把,扶他坐起,拿过一旁的白狐大麾给他披上,同时在他耳边说:“可不是么,这都是冬天了,梅花怎能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