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静王府。
林铎没想到北静太妃如此年轻。
不过也算是他见识太少——他只见过荣国公府的老太太, 大太太,二太太。
大太太二太太都老态已显,林铎潜意识便以为世家太太, 大多那个样子。
万没想到,北静太妃, 瞧着比凤姐儿大不了几岁的样子。
只是北静太妃的神情, 也是他见过最清冷的了。
那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意。
他杀人的时候没有照过镜子, 不过他觉得,自己手起刀落的时刻都未必有这位太妃的神色冷。
林铎想了想,起身把披风又披回去了。
“你冷?”太妃道。
“瞧着您冷。”林铎实话实说。
“我生来便不爱笑。”太妃竟然解释了一句。
“我也不爱笑。”
“不过我瞧着您的儿子爱笑的很,他并不随您。想必我也不随我的母亲吧?”
太妃点头:“你眉眼极像她, 但她总是笑着的,她笑起来,左边有一枚梨涡。”
林铎:“您同我母亲很熟悉?”
“算不上熟悉。只是当年,她是唯一干净的罢了。”
干净?
林铎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泥…
他来的路上, 忍不住踩了雪。
太妃注意到他的神情, 微微一笑:“你这样, 很好。”
“他把你教养的很好。”
显然,北静太妃, 也认识夫子。
“ 您这么说,我倒心中好受了许多——我一直怕他们泉下有知,对我不甚满意。”林铎笑了笑。
他的左脸没有梨涡。
“人死如灯灭, 你不该考虑他们,你该想的是活着的人。”太妃也很直接。
“太妃说的活着的人,是指千千万万挣扎的众生么?还是太妃自己?”
“两者都有。”
“若只是为我复仇, 我或许只会选择,下毒, 刺杀,这样同归于尽的法子。”
“但你母亲给我讲了众生皆苦,也带我见了所谓生死,让我生了杀一人不足以救天下的想法。既然要做,那不如轰轰烈烈,让这天下,颠倒!且,我就当攒点功德,以待来生,投个阿猫阿狗的,或者池中的小鱼儿,不言不语,痴痴傻傻随意一生。”
“您这想法倒别具一格——我也曾想,要不就积点德,或者这辈子就这么认了,只望天可怜见,让我来生,生于一个安和之家,父母双全,兄弟姊妹众多,我可以心安理得当个废物,潇洒一生。”
“这么一比较,到底是我贪心了。”林铎叹气。
太妃一笑:“这一生还未过完,是积德还是杀孽,尚且没有定论,你还有机会再另想一个心愿。”
“想了也无用,我还未曾给那神佛叩首。想必也是不愿意搭理我的。”林铎也是一笑。
“幸而,你不像她。”太妃这话,听起来像夸赞。
“可我若不是她的儿子,今日也做不得太妃您的座上宾。”
“是。”太妃点头。
“我从你出生,就在等这一日。”她的眼神终于有了点欢喜的波澜。
“若我不成呢?”林铎看向她。
“那就算他,多活了这些年。我会让他死的更痛苦些。”
林铎扶额:“太妃,这样抄家灭族的话,您可以说的小声点。我真不知您这些年是怎么掩盖的?”
那寒冷的杀意,林铎都想再来件披风了。
“如今是得先掩盖住了。”太妃虽这样说,可目光明显更加冰冷。
“你在准备弄一个书馆?”她转而问道。
“惊动您了?是有这个打算。”
“这个很好,为你在京城挣第一回好名声,也能让百姓真的知道燕国公。”
“可你年少,也该入学读书才是。”
林铎…
好好的怎么提读书?
这是想让我去国子监?
“太妃当知,夫子已经教我毕生所学,我实在不用入学了吧?”
太妃摇头:“你夫子已经无人知晓,就是知晓,也只有笑他不成器的,但你燕国公,需要一位当世大儒为师,名师高徒,方能为你的教养正名。”
“我写一份帖子,请安老太傅收你做关门弟子。”
“你年前就要去拜会——守孝不能入朝入仕,但可拜师无碍!”
“我不要第二个夫子。”林铎摇头。
“我知道,安老太傅为师,我的教养,日后才能无人置喙!但我宁可这一点上,艰难些,也不要有第二个夫子。”
“太妃,我不太懂事儿,我气了夫子那么多年,他死了,我却想着尽孝,您就当,我是为了自己一个心安——我不想夜夜难安,辗转无眠。”
太妃皱眉:“你要知道,你既然走上这条路,你要失去的就不仅仅是这些名份上的东西,你不能有软肋!”
“如果我什么都不要了,太妃,那样的我,还是您想要的么?”
“您期待了九年,等了九年。您就为了要一个冷酷无情,只能权衡利弊的人么?”
“那样,您可就是千古罪人了。”林铎笑了起来。
太妃迟疑了。
让林铎拜名师,让他身份干净又不凡,是她设想了九年的计划里的第一步。她为此早早就同安老太傅那里搭上了线。
她一遍遍在脑海里,为林铎的登天之路演练。
殊不知,仇恨已经慢慢腐蚀了她。
林铎说的对,她这样让林铎去不择手段,同亲手培养一个她最厌恶的人,有什么区别?
太妃忍不住大笑出声。
她在笑自己。
笑自己的愚不可及。
笑自己这么多年的自以为是。
“太妃,您已经很好了。”林铎道。
一个女子,困于王府后宅,又经历了那么多,该有多么的无助与挣扎?又有多么的孤寂与痛苦?
但她没有一蹶不振,没有随波逐流,更没有屈服于皇权跟命运。
她一直在反抗。
这么多年,从未改变心意。
“这世间千万人,也不知有几个及您。”
“您理解的,所见到的皇权,是要平衡各方势力,权衡利弊的,是要有所牺牲的,这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我。”
“而你们,需要的,也是一个不正常的我,不是么?”
“夫子带我体会世间疾苦,带我看人间冷暖,让我有同情怜悯之心,他困住我那充满侠义之心的表哥,让他为我征战,是为了让我有亲情愧疚之心,他将暮鼓晨钟放在我的身边,是为了让我看到痴傻的他们,生出不忍之心。无二,我那天看到无二回来,跟我阿姊下棋,我方知道,若是我同我阿姊缘分不够,做不了姐弟,那么无二,就是那个牵住我温暖我的人。”
“夫子良苦用心。”
“太妃,我如何能负?”
太妃沉思良久:“那么,想必你也不需要一门好的婚事助益…”
林铎一脸惊恐:“太妃!我还小…”
您这就连婚事都考虑好了?
“我能问下,您看中了哪家的倒霉鬼么?”
“镇守北蛮城的镇北侯嫡幼女。她今年也不过十岁,将门之家,教养不拘一格,所以见多识广,比寻常世家千金,好太多。”
“她是嫡幼女,她的长姐,嫁的却是另一位太傅——沈太傅的嫡幼子。”
如此,一下子相当于联姻一文一武两家不错的人家。
沈太傅也是桃李满天下的人物,颇有威望,虽然如今已经不在职了。
而镇北侯家掌十万边军!这可是至关重要!
林铎无奈摇头:“太妃,你是打算让我造反?”
“就是造反,这十万大军,千里迢迢,到了京城,也早就尘埃落定了。”
“你毕竟没有母家了,又无师长支撑,只一个萧逸太小,势单力薄。”
“若你大一点,还能入朝,自己去结交人,但你实在太小。”
“除了这两家,我还捏了两家的把柄,其中一个就是吏部左侍郎——那可是要命的把柄,他家来日必然也是得站在你这边的。”
“另外,我让水溶怂恿忠顺王出头开了一家书院,都是些世家子弟去,平日里,很能套出一些话来…”
太妃又说了几样,她这几年做的准备。
林铎看着她,忽的想起了他素未谋面的母亲。
她若活着,是否也会殚精竭虑的为自己打算?
应该不会。
她怎么会愿意,她拼命逃离的地方,让她的儿子再踏进去?
但也许会呢。
母亲是医者,她心怀慈悲,她知道人间疾苦,或许为了大爱牺牲他也不是不可能…
“小风?”太妃唤道。
她看出他走神了。
林铎猛的回神:“您叫我什么?”
“小风。你乳名不是这个?”太妃不解。
“不可能,你母亲说过,会给她的孩子取名小风。男女都用这个。”
林铎完全愣住了。
“我有乳名?她给我取了乳名?!”
他从未听说!
太妃也惊了:“你夫子没有告诉你?你多大他找到你的?!”
“两个月的时候。”
“夫子没料到我会早产,他出门了一趟,为了带大夫和老刘头回来。结果他回来,我母亲已经去了,我表哥自己带着我——好在他留下了我表哥,不然我早就凉了。”
“我表哥当时应该是没听到,母亲给我取名,或者,根本就没来得及说出口。”林铎有些难过又茫然。
“太妃,多谢。”
若不是太妃,他也许不会知道,母亲,也曾期待过他。
所以才会早早的给自己取一个乳名。
风,自由之意。
林铎心狠狠疼了一瞬。
太妃显然也想到了,她叹气,还有些心疼:“或许,你不如不知。”
一个自由的名字。
选择了牺牲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