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忽的想起, 林铎说好了不再提黛玉的闺中事时,最末尾的那句:“我阿姊啊,是个读书人。”
原来是这个意思。
心中有气节, 胸中有大义。方为读书人。
“是我小看了姑娘。给姑娘赔罪了。”萧逸抱拳微微一礼。
不过那把伞仍然稳稳的撑在黛玉头顶。
黛玉看了眼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萧表哥,折煞我了。”
雪雁抱着伞在旁边有些无措。
我这伞还打不打?好像有点小?罩不住姑娘啊?
可让国公爷给姑娘打伞, 实在于礼不合——
好在萧逸将伞递给了黛玉, 解了她的尴尬。
“这伞瞧着重, 实则入手轻的很,但骨节又十分坚韧,风吹不弯。”萧逸道。
“多谢。”黛玉颔首,接过雨伞, 刚要迈步,萧逸又道:“林铎从小,偏爱药香。”
雪雁不明所以,黛玉已经了然, 又是一礼:“多谢。”
萧逸无奈回礼:“姑娘客气了。”
黛玉没有再耽搁, 就这么携着暮鼓晨钟, 走进了雨里。
暮鼓晨钟不肯乖乖呆在伞下,一会儿就钻进雨里, 或是抓一条蛇踩死,或是采一把草来,冲黛玉摇晃。
晨钟还拿了一棵草往自己头上插, 可是他没有头发,根本立不住。
黛玉拦住了他:“不能插在头上。”
黛玉在荣国公府没有看过戏,但她母亲贾敏在时, 她随母亲赴宴,是看过一些的。
印象最深的就是孩子的头上插上几根草, 自卖自身。
虽然那一幕并不重要,后来她找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重归家族。
但黛玉还是深深的记住了那一幕。
暮鼓将晨钟满头的杂草扒拉了下来:“林铎已经买了我们了。”
黛玉目露难过,原来他们是林铎买来的。
暮鼓的心智比晨钟好一点,他看向黛玉笑着道:“我们要死了,大和尚让我们当小和尚,就活了。”
“林铎舍不得。头发还留着。”暮鼓比划着,似乎在说林铎放他们头发的位置。
晨钟已经被其它东西吸引,又跑了出去。
黛玉脸上湿湿的,她握紧暮鼓的手:“林铎他把自己也藏起来了,我们去找他。”
“好呀。我给他念往生咒,我已经背会了两段…”
暮鼓边走边背,晨钟跑回来附和,黛玉在这不伦不类的经文中,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纯粹的希望。
大雨总会停下。
因着萧逸的提醒,黛玉直接往园子里种着草药的地方而去。
草药是大夫一来林府就种下的,不知道有几种,都是未见过的,长的倒是郁郁葱葱,除了味道,跟寻常观赏植物并无不同。
途中遇到几批侍卫,似乎在找林铎,也有的在找残存的蛇。
不过看到黛玉都掩住惊讶,恭恭敬敬的行礼。
黛玉体力渐渐不支,在离着草药丛还有五十步处,手突然没了力气,伞腾地歪倒,黛玉也因为想稳住伞而身子一颤,站不稳了。
晨钟不在,暮鼓在她的左侧,他只觉得黛玉奇怪的晃了晃,就停住不动了。
黛玉低下头。
她方才明明差点摔倒,却又像是被什么拉住了。
且她手心里多出了一个小小的药丸子。
药丸虽小,但雨水也没有影响它的味道传入黛玉的鼻子中。
这味道,有些熟悉,是萧逸身上的味道。
想必他是将药丸随身放在香囊里。
黛玉回头看了一眼,雨帘密集,什么也看不到。
黛玉没犹豫,放进了嘴里并不苦涩,只有淡淡的药味。
药丸的效果立竿见影,黛玉身上多了暖意。
“林姑娘施主?”暮鼓晃了晃她的手。
“没事了。”
黛玉对他笑了笑,她看向雨中模糊不清的药草丛,继续前行。
林铎果然在这里,因为暮鼓晨钟扒开药草所以黛玉并不太费力的就找到了窝在假山洞里的林铎。
她撑着伞,微微弯腰,对着眼底惊讶一闪而逝又化为沉寂的林铎,笑道:“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林铎挪了挪,挤出来一点地儿。
黛玉也不嫌弃,将伞扣在假山石头上,还取了两块碎石压住了雨伞。
“同萧表哥借的,要还的。”黛玉道。
被雨冲走了就还不了了。
黛玉弯腰进了石洞,同林铎并排坐着,似乎怕林铎冷,还把自己的披风往他身上让了让。
林铎叹了口气:“别让了,底下都湿了。蹭我一身水。”
“拿石头压雨伞,不是你要做的事儿。”
来这里,更不是你该做的事儿。
黛玉却似乎无心听他说话,有些稀奇的看着外头的雨帘,她从小服药,闻惯了药味儿,可那些药都是晒干了,又被熬煮了的。
不像现在,在雨中顽强的散发着生机的味道。
“你挺会找地方的。”黛玉赞叹。
“可惜,我没带点蜜饯。”她叹道。
她已经嘱咐暮鼓晨钟找地方躲雨去了,也无人可以讨要了。
“美中不足,但也不能强求。”她叹道。
林铎不想绕弯子,想让她早点回去,便接话道:“我只想这么窝着,蜜饯不要也罢。强求的从来不是我。”
黛玉偏头看他:“我要你去取蜜饯了么?”
“我要你也吃蜜饯了么?”
“我一直在说的都是我自己。与你何干呢?”
“只因为我同你并肩坐在这里?就影响了你么?假山是小,天地够大,但我们都在这天地之间,本质是一样的。”
“天地之间,旁人做事,你何须为难?总归不是旁人为难了你,是你为难了自己。”
林铎顿了顿,话都被黛玉堵死了。
索性不讲理了:“我就是为难自己。”
“那你就为难罢,何苦告诉我?”黛玉嫌弃的挤了挤他,继续看雨。
林铎等了一会儿,见黛玉有些苍白的脸上,带着兴奋,并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
只好自己悻悻的开头:“阿姊,你不是来劝我的啊?”
“我劝你什么?”黛玉十分惊讶。
“我什么都不知。如何劝你?你想我劝你?那你教教我?”黛玉一副为人姐姐所以要善良的姿态。
林铎??!!
他垂头丧气的低下头:“罢了,你不知也好。何苦把你拖下水。”
黛玉冷笑:“我看你真是脑袋泡了水了。你叫我什么?”
“阿姊——”林铎反应过来,拍了拍脑袋。
一声阿姊,黛玉如何置身事外。
外人眼里,他们就是一家人。
“护住你,我还是能做到的。”林铎承诺道。
黛玉收回看雨的视线,一下子变得哀伤:“若你不得欢颜,只护我无忧无虑。我是得多么没心没肺才能心安理得?”
林铎眼底的复杂更甚:“若我不曾来——”
“若你不曾来,我就得回去荣国公府,我林家世代的家产,都尽数归了旁人,换我一方小院,睁眼闭眼,苦守日月。”
“可是我来了,给你带来的,或许糟糕万倍。”林铎嘲讽一笑。
“那又如何?”黛玉冷笑。
“你自己作茧自缚,左一个假如,右一个若是,再一个未卜先知,来日已成定局。仿若这世间所有的灾难都是你带来的。何其可笑?”
“你觉得连累了我,觉得连累了所有人,辜负了所有人。”
“你想了那么多,唯独没想过你身边的人,愿不愿意同你携手共度。”
黛玉说的太多,咳嗽起来,林铎正要往旁边再挤一挤,给她足够的空间。
只听黛玉于咳嗽中挣出一句:“我愿意。”
你问不问,我都愿意。
林铎被这话一击,半响没有动作。
他脑海里转了无数个念头,无数句话,他想反驳黛玉,想劝黛玉,想逼自己清醒过来。
可千头万绪,他最终只笑着问了一句:“当真?”
“当真。”黛玉咳嗽停住了,她目光出奇的明亮纯粹。
“纵惊雷火海,此生不改。”
林铎笑了起来。
“罢了罢了,雷劈过来,咱俩都跑不掉。”
“回去罢。”
林铎钻出了山洞,拿起了雨伞,然后如初见时那般,伸出手:“阿姊,回家。”
“嗯。回家。”黛玉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大雨依旧,可路却清晰了起来。
回去后,林铎先送黛玉回自己屋子里更衣,两人都换了衣服,又一并去林海那里问了问。
林庚说醒了一次,大夫施了针,用了汤药,又睡过去了。
林铎便让黛玉回去歇着:“纵然不睡,也是要歇一歇。若有什么不妥,不可拖着,定要找大夫来看。”
黛玉应了,又嘱咐他几句,无非是也要用点热汤缓一缓。
她有心问他是身体如何了,可眼下林府颇有些内忧外患,也不是详谈的时候,只能一再嘱咐。
林铎也好好的应了,回了东厢房,正遇上给萧逸寻来衣服的令七。
令七一见他就笑:“公子。”
仿若他没有离开过。
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仿若方才侍卫们在雨中的着急与担忧都不曾发生。
令七的头发还是有点湿的。
林铎生涩的笑了笑:“喝茶吗?去偷老刘头的茶来煮一壶如何?”
令七赶紧掉头:“行!不过公子,您得借令三给我用用。自己去怕被打断腿”
“令三!”
令三冒了出来,头发也没有全干,只是比令七好那么一点。
“去。偷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的陈年老酒也偷一小壶。”林铎怂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