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一连十天, 风平浪静。
令五也没有回来。
十天后,林铎用过早膳,坐在书桌前, 懒懒的翻着书页。
“按照消息,再过三日, 那个钦差就该到了。”
“这案子, 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但证据确凿,条理清楚,人证也都安然无恙。钦差只要不是个废物, 最多十天也就可以查清一干人等,然后就把人押解进京去了。”
令七在旁边回道:“圣上励精图治,十分看重整顿这些,想必不会派不得用的官员来。只是, 大夫昨儿说了, 林大人, 已经很勉强了。”
林海不行了,林铎是清楚的, 黛玉天天去正院伺候,已经快到了衣不解带的地步了,也难为大夫, 一边要吊住林海的命,一边要稳住黛玉的身体不垮掉。
如此费心却也只是对着林铎冷哼几声罢了。
林海意识清楚不昏睡的时候,也曾把林铎请过去, 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官场的事儿,偶尔脑子不太好用, 便会说成了黛玉小时候。
林铎都听着。
一来二去,也是有些情分得了。
乍一听令七说了出来,林铎也有些可惜:“生老病死,纵我有千金,也无能也力。”
令七心想宫里还有一位,何止有千金,那是拥有举国之力呢,不是也只能苟延残喘?
这话他不敢说出来。
只道:“公子,尽力了的。”
林铎翻了一页书:“如此,我们离着京城,就不远了。”
三年之约。
夫子,究竟是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让他三年去给他表哥助阵呐喊?让他表哥能站稳脚跟?
作为夫子唯二的两个学生中的的大弟子,萧逸,一直深受夫子偏爱,夫子为他谋划,也是应该的。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林铎就否定了。
夫子老奸巨猾,剑走偏锋,不会这么简单的。
但他冥思苦想,还是想不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萧逸怎么也不来信?苟富贵勿相忘!这个狗子是不是在京城醉生梦死把我忘了?!”林铎突然道。
令七啊了一声:“表公子前儿还到了一封信,问给公子准备的院子如何布置…算算时间,表公子应该是刚分了宅子就想到了您…他的正院还不知道修没修呢…”
“他这是显摆他有个国公府了!还给我准备了个大院子!你没看那图纸画的!那地儿大的!快赶上我当初半个家了!”
令七??!!
所以公子是不喜欢住大院子?
“那你还把图纸改的那么精细?”
令七懵了!我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不对啊!这不是我的声音!
他后知后觉的抽出刀,挡在林铎的身前。
但他其实没有听到任何属于旁人的呼吸声。
而令三比他早上一瞬出现在林铎的身侧。但也只早了一瞬而已,这说明,令三也没有觉察到。
令七狠狠的捏着刀。
林铎惊讶的脸色突然恢复淡定,他轻轻扶住令七的刀:“收了吧。”
“吓唬小孩儿,有意思么?”
令七知道这句话不是给他说的。
公子知道来者是谁?这种语气——
难道?!
令七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他咽了咽口水,差点呛着。
门外依旧没有动静,林铎干脆坐了回去:
“堂堂国公爷,鬼鬼祟祟的,不丢人呢?”
令七心道,果然是表公子来了。
虽然惊讶,但也没有觉得离谱。
表公子这是不放心他家公子吧?
令七小心的回头看了一眼令三,慢慢收回了刀。
“公子,表公子声音怎么不一样了?”
“可能服毒了?他现在招眼的很,有人给他喂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林铎说的一本正经。
令七果然又信了,一脸愤慨:“表公子势单力薄,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令三匪夷所思的看了一眼令七,没有说话。
令七这个嘛脑子,能活到现在,大概就是命好吧?
“呵,这么久了,怎么还是没有长进?你家公子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随着一声轻笑,一个人影从里头书房的屏风处走了出来。
正是萧逸。
令七笑着行礼:“表公子。”
然后起身挠头:“表公子,您没事就好。”
说着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您武功越发厉害了,令三都没发觉您来了。这么久了,可见他武功也是没有什么长进。”
令三??!!
这会儿你脑子又好使了!就问你!这样不缺德么!
林铎看了一眼萧逸:“钦差大人?”
萧逸点头,径自坐在他的旁边,将林铎仔细打量了许久:“高了。”
林铎不自在的冷哼:“老刘头的汤好使的很,你忘了么?”
萧逸摇头:“那味道,下辈子都忘不了。”
“可我如今的,却已经好多了。竟是只有你一个苦过了。”林铎得意的笑。
“那样也好,我也不必担心你们俩鱼死网破了。”萧逸笑眯眯的。
林铎愤愤的看着他,不太好听的话却在看到萧逸右手腕的伤疤时,咽了回去。
他下意识的去看萧逸的脸。
模样变化不大。
还是那样的眉眼,那样的脸型,那样的笑…
可又像是全都变了。
“某些人整日嘲笑我的武功不行,可还不是被人伤了那样的位置。”林铎小声道。
令七半低着头,给萧逸上茶,他都能听出林铎话里浓浓的心疼跟担忧,萧逸自然更能听得出来。
只见萧逸不在意的抬了抬手腕,然后掏出一柄匕首。
“你向来什么都不缺,可分别这么久,总要送你点什么。”
“就是这把匕首,伤了我的手腕。是柄利器,可以弥补你武功上的不足。”
林铎冷哼:“我要武功做什么。我马上要去京城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了。我做的祸事可是要记在你的名下的,你该保重自己才是。”
他话虽这样说,手上动作却不慢,将匕首握在了手里。
“你真要去京城?”萧逸脸色凝重起来。
“怎么?你快马加鞭抛弃钦差队伍而来,难道是想阻止我入京?”
“有过这个想法。但自己把自己劝住了。”萧逸端茶一饮而尽,瞧着不像在喝茶,更像在喝酒。
“一来,劝不住你,若把你硬摁住了,你再把自己气死,得不偿失。二来,夫子,不做无用的事。他既然留了遗愿,那么,必然有他的道理,或者说,你躲不过京城这一遭。”
萧逸话说的平淡随意,可林铎多了解他,还是听出了夫子那两个字时的语气波澜。
他没能见夫子最后一面。
甚至,夫子都没有来得及留一句话给他。
只有最后看向外面的那一眼,透出夫子对他一手养大的大弟子的思念于担忧。
林铎没有提夫子,他只是低低的道:“表哥,我过的挺好的。”
我没有辜负夫子的教导。
“嗯。看出来了。”萧逸笑着拍了拍林铎的脑袋。
“后面的人得三五日才能到,这几日,我需住在你这里,于情于理,也要同主人家说一声。你打发人去跟林大人说一下,我明儿早去拜会。”
“好。”林铎点头,令七立刻出去了。
不一会就回来了,带着笑问:“这就要用午膳了,表公子可要先歇一歇?我这就去收拾东厢房。”
萧逸却笑道:“某些人不赖着同我睡了?”
林铎惊恐的看着他:“你要不要脸!这么大了自己睡还害怕的?!”
萧逸无趣的叹了口气:“小孩子长大了果然不可爱了。罢了罢了,就东厢房罢。我没有那些讲究,随意些就是了。”最后那句是同令七说的。
令七拱手应下,正要出门,只听林铎道:“午膳吩咐厨房,做素斋。”
“是。”令七不动声色的出门,脸色哀伤了一瞬,他握紧手,若无其事的去跟门外的侍卫吩咐。
“这几天,公子院子里,只准做素斋。全素!记住了?”
“记住了!您放心!”小侍卫得了差事欢喜的跑了。
他什么都不明白,只以为公子突然变了口味。
令七回头看了看正房,没有再进去,而是在廊下找了地儿站着。
公子,终于能为夫子,尽几日的孝心了。
令七难过,为夫子去了难过,更为他的小公子难过。
同为弟子,萧逸可以为夫子戴孝。可林铎不能,他甚至连吃个素祭奠都不行。
夫子不允。
算无遗策的夫子,连这些细节都安排好了。
那么夫子,到底想要公子进京城做什么呢?
令七看着天想,不管做什么,只要三年期限一满,只要公子想离开,他就是拼了命,也得护着公子。
不过,有表公子在,京城,总不会那么难熬罢。
令七把目光又看向屋内。
屋里,萧逸正同林铎说些征战的事儿。
“也没那么可怕,叛军自己知道自己来路不正,信心就不足,所以几乎是一击即溃。”
“京城说三道四的也都是因为这个,觉得我是白捡的功劳。你去了京城,莫要因为这个同人争执。就让他们觉得我年轻没能力,也不是坏事。”
“我知道。”林铎压下心里的怒火。
怎么可能如萧逸说的那样的简单,萧逸这样的武功都受了伤,可见叛军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而萧逸身为主将,身先士卒,不过是因为他是个没有家族可依托的孤儿。
他只能用命去拼。
“我不给你惹事。”林铎补了一句。
“不,你得惹。还得惹的满城风雨。”萧逸意味深长。
林铎叹了口气:“我本来是想去折腾的…我这样的身份…我知道的…可…”
可他实在不忍心给萧逸添麻烦。
“你从来不是麻烦。”萧逸又拍了他一下。
林铎捂着头,哼哼唧唧。
五年前,萧逸把因为学武不成掉进鸡窝的林铎拎出来,亲手给他洗澡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那天林铎在水里哭的无声无息,他第一次知道努力也改变不了天赋,那种打击可想而知。
他说:“我注定是你们的麻烦,你们的包袱。”
“你从来不是麻烦。”萧逸第一次那么认真。
他拔出他的脑袋,重复了一遍:“你从来不是麻烦。”
你是我的至亲。
萧逸一路匆匆赶来自然不可能不累,两个人到底也没有多聊,用过午膳,林铎就催着他去休息了。
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待时辰差不多了,就溜溜达达的去了黛玉院子。
黛玉午睡总是少一些的。
“阿姊。我表哥来了。”林铎倒也开门见山。
“表哥?”
“豫国公?”
“他是钦差?”
黛玉反应极快。
林铎点头:“钦差卫队还在路上,他一个人快马加鞭来的。”
“所以这几日只能住在这里。总要同阿姊说一声。”
黛玉点头,有些羡慕:“想必豫国公,是为了来看你罢?”
到底是血脉至亲,又是从小一起长大,还师承同一个夫子。
“我与表哥近两年未见了。他先前就入了军营,可那时候不得重用,夫子带我在那附近住着,倒也能天天见到。”
“叛军起兵,朝中无人愿意去那瘴气弥漫之地,竟让了他去。说我表哥是武状元,堪当大任。”
“如今表哥功成名就,京城那起子又没用又不要脸的人家,却跳出来说三道四了!”
林铎说着,声音透着寒凉。
黛玉这些时日,从不曾见他这样。
甄家也只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罢了,愤怒都没有的。
原是甄家不配。
那位豫国公如今又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赶来探望,两人如此情分——
黛玉一时有些想多了,面色忧郁下来。
林铎已经同她熟识,一眼看出:“阿姊,是有什么为难吗?”
林铎也想多了。
他想的却是,黛玉会不会以为自己骂的是荣国公府?
那里虽算计了黛玉,黛玉也心中知道冷暖远近,可到底有教养之恩。
他正想解释几句,只听黛玉轻轻开口:“豫国公可是要带了你回去?”
若是豫国公执意如此,她一个弱女子,如何争得过?他们是近十年的情分,还有上一辈人的血亲缘分。
自己同林铎,虽有些一见如故,相处融洽,可同那样的情谊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呢?
宝玉尚且在自己同宝姑娘之间徘徊,左右逢源——
黛玉自己想着,竟差点落了泪,她赶紧用帕子抹去。
林铎并没有往深了想,只下意识道:“他是来办差的,只是提前来看看我,带不得我一同回去。不过,他的国公府正修着呢,图纸我看过了,给我留的院子是——”
林铎还未说完,黛玉就突然起身。
她咳了几声,道:“既如此,我也不多留你了。你且早些回去,陪豫国公说话罢。”
“好端端的怎么又咳嗽了?我昨儿没来,可是昨儿就开始了的?我让大夫来给你诊脉。”林铎很关切的道。
“不必惊动大夫,一时气息不顺罢了。”黛玉说着,有些要进内室休息的意思了。
林铎不好跟进去,只得叫了雪雁来伺候,等黛玉歇着了,他又仔细问了雪雁,确定没事才隔着屏风同黛玉说了两句,方离开。
雪雁端了水进来,只见黛玉泪湿了半张脸。
她急的扑过来:“姑娘是哪里不舒服?我去请大夫…”
黛玉摇摇头:“我无事。”
雪雁到底伺候黛玉久了,知道一二,见状,没有再着急惊慌,而是先喂了黛玉喝了水,然后搬了小凳子坐在榻边。
“姑娘,是大爷说了什么,让姑娘心里难过了么?”
黛玉眼泪果然更多了些,雪雁替她轻轻擦拭着。
“你这样大爷大爷的叫着,可知人家,愿不愿意的。”黛玉哭道。
“这话从何说起?”雪雁有些着急又茫然。
“大爷怎么不愿意了?难道大爷说了什么混账话?这!这!姑娘,咱不忍,咱去告诉老爷去…”雪雁是知道林海身子不好的事儿的,一时想岔了,以为林铎是露出了什么本性。
黛玉按住她的手:“他不是那样的人。”
雪雁啊了一声。
“那…那…姑娘是…”
“姑娘,老爷定有办法给姑娘谋划的,我们可不能瞒着…荣国公府的事儿你就不肯说,这会儿难道还要忍?”雪雁还是以为黛玉不肯让林海操心。
黛玉被她弄的也顾不得哭了,又像是恍然大悟一般:“你倒是惊醒了我。我们都想岔了。”
“我想岔了,他没听懂,也想岔了,如今,你更是听成了另一种意思去。”
“这么一想,竟是我不如他了。”
“他对我向来坦诚的。”
雪雁听不懂,呆呆的看着黛玉自己擦了泪,像是又不那么伤心了。
那就是没事?姑娘误会大爷了?
雪雁松了口气,大爷没事就好,不然姑娘又得回荣国公府了。
还没等她再说话,却见黛玉又叹了口气:“纵然我不该生他的气,也改变不了我伤心的缘由。”
雪雁弱弱的问:“姑娘,到底是为何?我虽然蠢笨,可馊主意也是能有两个的…”
黛玉揪着帕子:“林铎有个表哥,平叛有功,封了国公,如今,来府里看他了。”
“大爷竟然有这样的一个亲戚!”雪雁惊呆了。
“国公爷啊!那岂不是跟荣国公府一个爵位的!”
“怪不得大爷那么嚣张——”雪雁捂嘴笑了。
“他们情分深厚,豫国公在府里,特特给林铎修了一个大院子——”黛玉又道。
雪雁眨巴眨巴眼,反应过来:“这位国公爷,是来抢人的?他——他——他——要把咱们大爷抢回去?!”
“可,不是圣旨么!这——”雪雁不确定了,荣国公府目中无人的行事作风她还是知道一些的,太太们的陪房都能横行霸道,更何况一个堂堂国公爷了。
自家姑娘,如何争得过?
雪雁这么想着,也十分忧愁起来。
“姑娘,要不——我们问问老爷?”
黛玉摇头。
“那,要不就给那个国公爷一笔银子?”
荣国公府为了钱拿捏黛玉,这位国公爷万一也缺钱呢。
黛玉叹了口气:“林铎不缺钱。”
他的表哥也就不可能缺钱。
雪雁拍了拍自己的嘴巴:“蠢死了。”
片刻,她期期艾艾:“姑娘,我觉得这事儿还是要看大爷的意思,大爷若是不走,那国公爷也不至于绑了他去吧?”
“且姑娘咱们自己吃穿用尽有的,若是嫌弃我们,大不了院子里只留我一个伺候——”
雪雁说着难过起来,她心里道:可若这样,同寄居荣国公府,又有什么区别呢?
黛玉自然也想到了这个,一时怔然。
“且走一步算一步罢。总归,我也不是那没脸没皮的。”
雪雁不知该如何劝了,只能起身给黛玉换了一盏茶来,又给黛玉带了她未看完的那卷书。
书也是林铎送来的,他的书都是古书原本,寻常人家是没有的。
黛玉擦了泪,又净了一遍脸去,也是想看书转移心情,可没翻几页,竟看到书上多了几行注释。
说是注释,应该是读书人自己的见解。
这不是第一回见了,原先的书里也或多或少有,只是字迹陈旧,应该是先人所做,今儿见的却不是。
林铎不是这样的字迹,瞧着也不是那位传说中的夫子,林铎提过,夫子独爱草书,写的生怕人家认出来似的。
黛玉仔细看这字迹,苍劲有力,却少了几分沉稳,寻常女子写不出这样的字,应该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都说字如其人,黛玉心中已经猜到了这字的主人。
怕就是那位豫国公萧逸罢。
黛玉本想合上书不再看,可又想,总能从字里行间知道对方是个怎样的人,是否通理?
于是重新打开,仔细看了内容,翻了一页,竟然还有,洋洋洒洒,在旁写了十余页,末了,确有小小一个逸字。
黛玉一时看的竟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他的注释,同她所想,颇有几分不谋而合。
往日里读书,宝玉有时候见解独到,同她有相似之处,她引以为知己,可再看萧逸的注释,她竟觉得,更胜一筹。
到底是见过人间走过世间的人。
黛玉又看了一遍,方合上书。
能写出这样话的人,应该不是个无理嚣张之人。
可那又如何呢?对方总不能来后宅同她理论,他要带走林铎,也不必同她知会。
念及此,黛玉便心中郁结难消,又红了眼眶。
再说林铎,回去后,萧逸已经起身,悠闲地坐在廊下看天。
“越发——不像样子了!”林铎冷哼。
其实是越发像夫子了,两人心知肚明。
“偷得浮生半日闲。”萧逸整个人懒洋洋的。
林铎嘴里嫌弃,身体却很实在,坐在了萧逸的旁边。
“令七,你去让糟老头儿——”林铎顿住了。
“先等等。”林铎道。
令七不敢动,老老实实等着。
“虽说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去看看罢。有备无患。”林铎自言自语。
然后抬起头道:“去让糟老头儿给我阿姊诊个脉。就说听着咳嗽了几声。”
这个时辰诊脉?
令七点头,往大夫院子里去了,大夫如今已经得了一个小院子独居。
萧逸恍若没听到,又看了会天,才左右晃动了一下脖子,低头看向林铎:“不错,有点人味儿了。”
知道关心人了。
“你去,是不是说我来的事儿?”萧逸又道。
林铎点头:“自然要说一声的,不然你没事逛园子,再惊了她!姑娘家要避嫌,你懂不?”
“不错,还懂礼义廉耻了。”萧逸颇为欣慰。
“不过,你去了也没一会儿,就灰溜溜回来了。现在又惹了人身子不适。你就没想过会是什么原因?”
林铎惊了!
萧逸继续道:“你那个阿姊,是不是怕我把你带回去?你去告诉她,把心放好,我对你啊,嫌弃的很,定不会要的。她若不嫌弃,留着逗趣也就是了。”
林铎终于明白了。
他揉了揉脸:“原来阿姊是这么想的?!”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这猜测靠不靠谱的!”虽这么说,林铎却是信的。
“你口口声声叫人阿姊,可知相处的不错,你不傻不蠢甚至有点难相处,她能让你叫的这么情愿必然是真心相对,既然如此,冒出了我这么一个表哥,她如何不担忧?”
“人之常情罢了,你也学着点,有点人味儿行不行?”
林铎咬牙:“人味儿是什么味儿!要不要你切块肉给我尝尝?”
萧逸又转头看天:“有这功夫,还不如赶紧去哄人。”
林铎站了起来:“我去去就回,你晒够了就去书房,许多书我都带着来了,还有一些秘闻,林大人给的,我整理了,你也看看,心中有数才好。”
萧逸点头,闭目摆了摆手。
林铎快步走了,令七跟在后头。
到黛玉院子时,大夫已经诊了脉,往外走,两人刚好遇到。
大夫也有些懒散的样子,慢悠悠的,看见林铎,难得没有怼几句,只哼了一声,就哼着什么小调儿走了。
林铎没忍住,回头喊了一句:“大夫,您注意身体啊!歌舞虽好,老命要紧啊!”
说罢,轻功用上,直接到了正门口,没管大夫恶狠狠的回头。
黛玉听见他来的动静,刚要起来接他,又坐了回去。
想想他有何错,自己这样也是没意思,于是又站了起来。
但终究有些不自在,刚往外走了两步,林铎就自己进来了。
“阿姊。”
“我知道你为何不开心了。”
黛玉不说话。
林铎已经懂了些规矩体统,倒不好再去拉黛玉的手了,只轻轻碰了碰,道:“阿姊,我们分开之时,必然是你出嫁之时。”
黛玉心中感动,可还是有些不安:“原以为你是无家可归,我们相依为命也就是了。我自真心待你,你也真心于我。”
“可你有那样的表哥,同你情谊深厚。你在他身边,日后想必更好。”
林铎听得出黛玉的犹豫挣扎,她舍不得他,又想他能过更好的日子。
“阿姊,其实,正是我表哥觉出你或许心中郁结,才让我来劝你的。”
黛玉一怔,竟是这样。
“我可没有乱说阿姊闺中之事,只是表哥听见我让令七给你请大夫,便猜了出来。”林铎道。
“我和表哥都是夫子一手养大的,所以难免都想夫子一些,可认真论起来,表哥比我良善许多——所以,阿姊,他既然让我来劝你,便是容得下你。”
“你是我阿姊,我表哥,就是你表哥。尽管使唤,我不收你钱。”
黛玉没忍住,笑了。
“你这话,可敢同旁人说的?”
“阿姊又不是旁人。”林铎偶尔也是会嘴甜的。
黛玉笑了又笑,最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说罢起身催促林铎:“快些回去罢。”
林铎见她当真好了,便不再多留,也没让她送,自己离开了。
黛玉坐着,瞥见那本书,又怔愣了一会儿,唤来雪雁:“你去让厨房准备些江南特有的糕点,给林铎院子里送去。不要太少,七八份总要的。”
雪雁俏皮的笑了:“姑娘这么快就同大爷和解了?大爷也是个体贴的,绝不让姑娘多伤心一刻的。”
“你又懂了?!”黛玉娇哼,不自觉的又把那本书拿了过来。
“大爷不能常吃点心,姑娘向来只偷偷送一份的,这次竟有七八份,可见是姑娘心中有数呢。”雪雁笑着,不等黛玉骂她,赶紧往外走去。
黛玉只能自己冷哼了一声,翻书开来,打算看完。
林铎回去,萧逸已经去了他的书房,没有坐在书桌前,反而就着光,坐在了榻上,小几上放着一个木盒子,尽数是林铎记录的一些朝堂信息。
见林铎回来,萧逸弹了弹手里的纸:“甄家,有点意思。”
“他家应该觉察到了什么,所以小动作不断,但又没有真的实质性的做什么。”
林铎点头:“所以他们定然有大招。或者说,保命的法子。”
“没用的。圣上不是太上皇,又着急将江南完整的握在手心里,所以,就是宫里的甄太妃立刻生个儿子,也保不住他家。”萧逸笑道。
林铎也笑了:“你这话也太损了。”
甄太妃这个年纪,就是还能生,那卧床的太上皇也生不了了。
“甄家同荣国公府倒是亲近的。”萧逸道。
“嗯,王家,薛家,史家。”林铎点头。
“王子腾,倒还有点用,中书令还在垂死挣扎,王子腾同他斗着呢。”
“这我倒是不知。”
林铎有些兴致缺缺,把木盒往前推了推:“我记录这个,只是怕你两眼一抹黑。”
夫子又不在了,无人提点。
“我自己是没什么兴趣的,左右我也不入朝堂。”
“只是你,已经是国公爷了。就是不再有作为,也是有个爵位的,也不缺银子,这趟回去不如找个闲差?别给人当刀了。”
萧逸看了他一眼:“怎么着,也得把这三年熬过去。”
林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夫子,不曾给你指点过前途么?”
萧逸倒是没有听到夫子二字就受不住,只是声音低沉了些:“顺应本心。”
“本心?”
“这话说的可不像夫子。”
林铎止住话,沉默了一会,又道:“我本来觉得最苦的就是我了,出生不由己不说,还只能当个碌碌无为的废物,最后还要落的埋骨荒野的下场。但仔细想过后,发现你比我好不了多少。”
“终究是我连累了你,让你进退不得。”
萧逸毫不犹豫的拍了他一掌:“我瞧着你是该吃药了!”
“说到药,那药可还有的?如今多久用一次?”
林铎老实的回答:“还有许多。如今半个月都未曾用药了。”
萧逸露出了欢喜:“那已然是好多了!”
“夫子曾说,你长大了,自然就好了,用药不过是怕你身子受不住,再长不高。”
“长高长不高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是长的三头六臂,也一样的。”林铎倒是没有什么开心之意。
“怎么?已经给自己准备好后路了。”
“嗯。找个山清水秀,有湖有鱼的地方,天亮了就去抓鱼,烤鱼,天黑了就枕着满天星辰入睡。”
萧逸笑出了声:“你抓不到鱼的,岂不是要饿死了。”
“草根也能吃的,我又不是没吃过。”
萧逸沉默了片刻:“夫子让你经历那些,不是为了这样。”
林铎将手指比到了唇边:“嘘!”
“我已经害了你。表哥。不能再多更多人了。”
“不然,下辈子,我怕我得当条鱼,被人烤的流油。”林铎笑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
萧逸别过脸,掩住他满眼的心疼。
一时沉默下来。
令七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公子,大小姐让人送来的。”
好大一盒子。
“点心?”林铎来了精神。
“是。”令七也笑了。
林铎把盒子放在自己面前挑选着,一边对萧逸道:“喏,这是我阿姊给你的谢礼。”
萧逸看了一眼,没有拿,他不怎么吃这些。
但嘴上却道:“既然是我的谢礼,你吃的这么欢,不合适吧?”
“你又不吃。”
“我阿姊其实也不爱这些,她更偏爱茶点——这个便是,你尝尝。”林铎随手递了一个叶状的糕点过去。
萧逸接过,意思意思的咬了一口,刚要放下,忽觉味道似乎还不错,又咬了一口。
林铎抬眼瞧见:“怎么?合你的口味?”
“还好。”
萧逸难得吃了完整的一个。
林铎也不敢多吃,吴大夫明儿就要给他诊脉的,挑挑拣拣,吃了三个,就收了手。
“我阿姊,挺好的。”
“我以后,要给她找个好人家。”林铎擦着手道。
萧逸无奈的看向他:“她是你阿姊,正经的闺阁千金,她的事,你不必同我讲。不是学了规矩了?”
林铎哦了一声。
“原什么都同你讲的——那时候那个村里的小姑娘给你送了好大一只野猪,你不也同我讲?那村子叫什么来着?”
萧逸抬起手:“那能一样吗?!”
“那时候你几岁,我几岁?人家姑娘几岁?!你这规矩是谁教的?莫不是吴大夫?!”
林铎笑了:“还真是他!你不知道,他每次去给我阿姊诊脉,都是目不斜视,还会换身不那么脏的衣服。”
不等萧逸生气,他赶紧道:“我现在知道了。再说,你于我不一样,我才什么都说,旁人怎么可能?!休想知道我阿姊的分毫!”
“不过,这么说来,荣国公府有点不是东西啊!我阿姊的事儿,当初令五打听了不少的——”林铎说着,面色不善了。
“下人猖狂罢了,什么都敢出去言语,这在京城也算不得什么,好几家都如此,你阿姊客居年幼,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事儿,过去了便过去了,你若气不过,来日教训一番他家那个小孩儿也就是了。反正你折腾人的本事是有的。”
“嗯。不急。”林铎点头。
林铎想了想,同黛玉的事儿不能说,来林府之前的事儿他都写了许多书信尽数同萧逸说了。
如今就剩了难民那一件事儿了。
于是,就仔细说了一遍。
“令五这几日都没有回来。”他道。
萧逸喝着茶,思索了片刻。
“甄家要动林府,不会选这种手段,至少不会大老远的弄一批难民过来,没效果还容易出事,传到京城这也是地方官的罪过,扬州城的知府同甄家关系匪浅。”
“所以,只能是难民被旁的什么人弄来的,甄家撞上了,顺便想利用一番罢了。”
林铎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若这样,就很难猜出是什么人了。令五回来过,说此事根本毫无头绪,难民们几乎一无所知。”
萧逸摩挲着杯子,低声问:“这些难民,都有点武功?”
“是。他们来处复杂,有些人身份都见不得人。也就在原来的三不管地界能活下去,现在,他们就是丧家之犬,钦差要来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了这里,扬州城不敢让他们在留在附近,必然会有动作。”林铎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令五似乎想劝说他们先避避风头。”
萧逸看着他:“你让令五去做这些?想干什么呢?”
林铎皱皱眉头:“不干什么啊?我没有目的,也不在乎结果如何。令五动了恻隐之心,毕竟他也是难民堆里长大的,还是最后仅剩的一个孩子,所以这也不是他的错,他想去里面一探究竟,也不碍事,我就让他去了。若能选出几个不错的苗子,我也不是不能留下。”
“都死了,也是可惜。”林铎不以为然的道。
萧逸脸色认真了许多,直觉告诉他背后之人把这群难民引过来,就是因为林铎。
扬州城依旧如故,唯一的变故就是千里而来的林铎。
“你的身份,如今京城知道的已经不少了——”萧逸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