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她身侧的杨涛收回视线,面容肃然。哪怕知道上了对方的当,他也没法视而不见。
对方假借太后之名召他讲儒家经典,却引他上了高台,目睹皇后在御花园中与……与扮做男子的女人“亲热”。他身为皇帝亲点的三公,做了五年的御史大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又一向正直。
今日亲眼所见,便知眼前的曹娥不是讹传,又怎能不管不顾?
杨涛年五十六,面容清癯,一把山羊须灰而齐。精神矍铄,眸光似电,声音也十分洪亮。
他严肃道:“无须曹夫人多言,老臣自会将今日所见所闻如实禀告陛下。”
而后,他看了眼曹娥扶腰的手,顿了顿,又松下了紧拧的眉,道:“只是,此事涉及皇家颜面。陛下圣断之前,曹夫人亦要慎言。”
曹娥闻言一愣,他方才是想要将告密的自己也算进去。不过……
注意到他的目光,又听到他松口,曹娥这才放下心来。终归是顾忌她肚子里的准皇长子,将她择了出去。这样很好,不会引起晏珩的疑心……
“这是自然,”曹娥点头,“兹事体大,再说,曹娥又如何敢妄议国母?”
当然不是妄议,这可是她精心织造的局。哪怕一切都是假的,她也会让假的变成真的。
“夫人自便,老臣告退。”杨涛不假辞色,得到保证行礼后,立刻转身离开。
曹娥倒是没有怪罪。守在下面,已被她发展为心腹的宫女谷雨见杨涛下来,匆匆踏着木阶上去。
“夫人。”谷雨欠了欠身,而后走到曹娥身侧,附在她耳畔小声说,“您让奴婢雕的木人,已经做好了。只是……椒房殿那位用的料子……不好弄……”
曹娥闻言,淡淡一笑:“这个不难,陛下不是赏了本宫和皇后娘娘蜀郡新贡的蜀锦吗?你且附耳过来……”
天边惊雷阵阵,屋外风雨凄凄。闪电一道接一道,由远及近,飞快窜过,发出使人头晕目眩的惨白的光。晏珩一行人隐在黑暗中的脸,亦随之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侍从一脚踹开门,诊脉的太医神色大变,哆嗦着跪在晏珩脚下:“陛下,曹夫人情况很不好,孩子……孩子恐怕……恐怕要保不住了……”
晏珩心猛然一惊,疾步走入内殿。宫女掀开帷帘,曹娥早已疼得满头冷汗,面色苍白。晏珩伸手去探,她额间温度冰凉的骇人,比自己的手更寒。
胎动异常,疼痛早令温婉的女子抱着被子蜷成一团。
中秋刚过没多久,天气尚暖,畏热的曹娥竟出了一身冷汗。她盖着被子咬着牙,在风雨大作的夜中压抑这疼痛的引起的呻|吟。
“陛下……陛下……是陛下来了吗……”
床上的人已然痛得神志不清,唇齿发颤,咬字不晰,晏珩却将那两句话听的很清楚。她默了一息,退了两步,而后拂袖离去。走时留了黄吉在这,督促几位战战兢兢的太医一起商讨对策。
“此事反常,绝非药物所为……”
见多识广的丞相蔺忱寅夜被召,冒雨匆匆而来。他衣衫半湿,很是狼狈,好在自有处变不惊的气度弥补此时的失仪。
风雨中止,看完曹娥的蔺忱这才被黄吉带来见她。漆黑阴沉的夜,甘露殿偏殿,只点了一盏孤灯。
晏珩没有让他多礼,负手立在窗边,望着莫测的夜色,吹着冷飕飕的风,沉声开口:“依你所见,此事因何而起?”
“众太医与甘露殿的宫人俱言非膳食、药物所致,依臣愚见……那就只有……巫蛊了……”
“巫蛊?”
晏珩心一沉,不可避免的想起最近两个月跟在陆婉身边的那个游巫兼医女:“宫中明令禁止之物,谁敢如此大胆,在禁中施邪术?”
蔺忱垂首,在她身后低声道:“敢谋害皇嗣的,臣实在想不出第二人……”
“是么……”晏珩闭上眼,心中涌上一股悲凉,“真的会是她么……”
皇后……陆婉……
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不来自证?
这样风雨凄厉的夜,你真的睡得着吗?
还是说,和胡雪举止亲密,已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所以不想来?
现在,连敷衍朕都懒得敷衍?
椒房殿中没有眼线,曹娥处心积虑的吹着风,她怎么可能不知?黄吉自以为瞒得住,她又岂是两耳不闻?
她需要一个解释,一个情真意切的解释……
这一次,晏珩没有刻意压下消息,所以曹娥“被害”的消息不胫而走。早朝上众臣出奇一致的保持缄默时,晏珩就知道,一定会有人在退朝后站出来。不会是这些年轻的面孔,大概是她留下的那批刚正的老臣中的一个……
“陛下,臣有本奏!臣奏……”
原来是杨涛啊……
晏珩静静地听完对方绘声绘色的描述,心中毫无波澜。直到听到那句“令巫女胡雪,着男子衣冠巾帻,与之寝居,相爱若夫妇”。
“相爱若夫妇?”
相爱若夫妇……
胡雪凭什么……凭什么!同样是女人,自己一国之君,尚不敢言爱!她怎么能,怎么敢?与她的皇后,相爱若夫妇?
掩下心中的嫉妒与怒火,晏珩平静地开口,将腰际的金龙符丢到了杨涛面前,目送对方离去。
查吧,去查!
让朕好好看看……你和胡雪之间,到底有些什么……
“启禀陛下,老臣在椒房殿的凤床下,发现了……这个……”
杨涛亲自呈上赤色漆盘,上面赫然放着一个雕工精细的木偶。尺余长,罩着眼熟的蜀锦缝制的小衣,腹部缠着密密麻麻的红线,一根根尖细的银针插在上面。
晏珩呼吸一滞,这木制人偶穿的衣服所用的料子,分明……是她前些日子赏赐给陆婉的蜀锦。衣服上金线勾勒的牡丹花纹虽不全,可细看之下,与那些绸缎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晏珩拿起那诡异的木偶,轻笑一声:“罪证确凿……”
杨涛开口,提醒她道:“陛下,擅行巫蛊,按律当诛。”
啪——
木偶应声摔落,立刻首身分离。面目难辨的头,只能靠发髻猜出是个女人。那偶人的头骨碌碌的滚到黄吉脚边,黄吉垂首立在柱边,一动不动。
“按律当诛……”
晏珩心口一疼,她慢慢转过身去,走到案前,望着挂在墙上的大夏堪舆图出神。杨涛注视着她孤独的背影,没有出声,他在等她的旨意。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天子一字一顿道:“既按律当诛,那就按律。”
陆婉没有解释,听闻胡雪要被诛杀时,笑的那样决绝。如同太液池里残存在秋风中的最后一朵晚开的芙蕖,在凋零的残荷中,是一种明艳的凄凉。
晏珩的心彻底死去,死在陆婉的傲然下。
虚情假意的宫中,陆婉是那样特殊的存在。她因她的孤傲矜持而心生爱意,又因她的冷淡疏离而心如死灰。
她是一步一步,走回未央宫的。从简的仪仗依旧浩荡,却不闻半点人声。路边的宫灯中,烛火就要燃尽。长夜漫漫,火光微弱。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的很慢。待回到宫中时,报更的宫人已敲响五更的更声。
命令黄吉备了纸墨后退下,她孤坐在案前,执起了御笔。殿中灯火粲然,她却觉得眼前景物一片模糊。枯坐半晌,笔上蘸的墨都要干涸,这才回过神来,低头在纸上沙沙的书。
千言万语埋在心底,再也没有了呼之欲出的可能。失望与怒火,不甘与心酸,莫名的情绪交织下,她扔了一张又一张纸。
最终,提笔,在早已准备好的圣旨上,落下那寥寥数字。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她接旨,她谢恩,她盈盈一跪……
罅隙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天堑,再也无法逾越。
直至次年秋,曹锋班师回朝。北征匈奴的四队人马中,唯有他一人大获全胜。
曹娥的出身不再卑微,皇长子也健健康康的过完了一岁生辰。太子册封正名不可再拖,定储贰方能安社稷,她才可以放手去完成讨伐匈奴的大业。
所以,她于中秋册封曹娥。举国同庆的日子里,宫中热闹些,也在情理之中。长门那边,她下了封锁消息的命令。她不说,陆婉应该……察觉不出不妥吧……
她没有想到,没有想到,陆婉会选择永远离开……
传信的白鸽悄无声息地落在曜德殿外,负责每日给长门供送蔬果禽肉的官差误送喜果。曹娥费尽心思给她传信,苦心孤诣让她知悉。
晏珩要册她为后,娶她为妻。她们相知,以后,也会相爱。
她们相知……她们相知……
原来晏珩从头到尾,都打算瞒着自己。有人与她相知,有人爱她至此。为她怀胎十月,陪她君临天下。
日月所临,皆为夏土。群臣称贺,卿携唯汝。
她明白了,晏珩不是不动情,也不是不动心。只是对着自己,疏离,冷漠,猜忌,防范。
那好,她走。
◎作者有话说:
十在:破防了家人们,“她接旨,她谢恩,她盈盈一跪”这,写到我自己都心疼。我必须承认,《皇后》是本虐文。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在我心里,它都是成功的。崽,我是亲妈,胜似后妈,对不住了,下本一定要试着甜!
殷姒:真的吗,可以吗?
晏珩:(生气)还没杀青!谁叫你来宣传的?有没有人管一下?
姚知微:(揽过殷姒)乖,虐文组咱不待。我们开局就是人生巅峰,不跟她们玩。
陆婉:开局就是人生巅峰?
十在:(轰走)她们胡说,晋江不许开车,我怎么可能让她们第一章就人生巅峰!最起码……要拖到第二章啦!
晏珩:朕这都五十八章了……
十在:你那什么冷淡,这不就合情合理了。
晏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