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至此为止发生的事情,都写在冷清风看过的那张已经销毁的纸上。但纸上说的原定交易根本不是这样,杀人灭口,是乌力提金自己的主意!

  听冷清风这么说,陆耀焱面露错愕,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背影。

  毁约?什么意思,难道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段枕歌与这个名为乌力提金的男人的交易?

  而乌力提金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想法,“约定是约定,战场是战场。段枕歌身在千里之外,纵使他料事如神,又怎么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大衍人都该死!”

  他手中刀尖指了指这束手就擒的千人军队,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们反抗强烈,宁死也不愿为囚。我本想留他们一命的,可惜天不随人愿呐。”

  他竟想用这种借口蒙混过关!

  千名士兵被激起了血性,有人破口大骂起来。

  刚才他们被捉住的时候也只是随口骂了几声娘,而冷清风说话不是所有人都听见了,这才没引起骚动。现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一层层传递下去,大家才终于搞清楚了情况。

  “什么玩意?太子是个卖国贼!”

  “太子和这人做了交易,要把咱们都杀了!”

  “抄家伙,老子死也不愿意这么窝囊的死!”

  身后众人骚动起来,陆耀焱慌了,一把抓住冷清风衣领,目眦欲裂:“你们想要我的命,我跟你们走就是!可其他人都是无辜的,你放他们离开!”

  有人又喊:“小侯爷你别跟这众人求情!咱们不怕死!”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小侯爷别记挂咱们!”

  “老子要是没死,一定让那个狗屁太子还咱们命来!”

  冷清风同样很生气,只是没表现在面上。

  他打开陆耀焱抓着自己的手,冷冷看了看身后推搡自己的大衍军一眼。

  他身上威压极强,众人不敢与他对上,纷纷以他为圆心,向后退开一个真空地带。

  冷清风对众人厌恶恐惧的眼神视而不见,抬头对乌力提金道:“我既然在此,就不允许你造次。”

  他虽不知道段枕歌后面计划如何,但他收到的命令是只让陆耀焱一个人被带走,剩下的所有将士需要全须全尾的回去,那他就不能坐视乌力提金放肆。

  杀这么一群人费点时间,但挟持乌力提金不过抬抬手的功夫。

  他不能容忍乌力提金借段枕歌的名义行这等不义之事。

  乌力提金见他欲拔剑,不紧不慢从怀中掏出一枚引荐。

  “哦?是么?”

  他松开手,手上的东西因为周围的火把折射出细碎的光亮,在黑暗的纯明峡里沿绳子轨迹晃动,像一只被绑缚的光之精灵。

  陆耀焱和冷清风都是习武之人,隔着半百米也看清了那私印下刻的四个字。

  ——“段枕歌印”。

  冷清风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冷大人,你主子说过了,让你乖乖的跟我们走。”乌力提金晃了晃手上的金印,面露鄙夷,“他还说,如果你敢反抗,等同叛主。只要你抬一抬你的小拇指——他就让你滚出御影一列!”

  冷清风僵在原地,面色渐渐苍白起来。

  他握着剑柄的手反复开合,最后还是慢慢放下。

  乌力提金见他居然真的因为一个小小的印章而放弃了反抗,面上露出了狂妄的笑容,似是觉得这样特别好玩。

  在场唯一的威胁也已服从,他吩咐:“现在,你马上带着陆耀焱从下面的楼梯上来!”

  冷清风沉默片刻,抬手去抓陆耀焱,陆耀焱挣不开他手,便扭头冲乌力提金喊道:“等等——我跟你走!可我部下无辜,你放了他们!”

  乌力提金不屑地看他,“小子,你还没资格和我谈条件。若你爹在这儿,我倒能给他点面子,给这群人留个全尸。”

  而能和他谈条件的冷清风,在看到那印章的瞬间就明白了一切——段枕歌需要他和陆耀焱一起走,让他做人质令乌力提金放下心来。

  他也明白了为何段枕歌给他的那张纸上的命令只到这里。

  因为他的作用到此为止。

  既是段枕歌命令,他就不可能反抗。

  陆耀焱不停反抗,身上冷硬铁甲撞得冷清风生疼,但他面无表情,不容置喙的扯着陆耀焱往楼梯旁走。

  有的士兵想跟上去,被包围他们的南境人用长矛隔开。

  陆耀炎明白只要他们两人上了纯明峡,他身后的一千人就会立刻性命不保,他必须策反冷清风这个唯一有能力破局的人:“等等!冷清风,他说不定是骗你的!他说不定是偷了太子的印而不是太子给他的!既然太子同他约定只抓我一个,你怎么能坐视他毁约?”

  冷清风表情没有任何波澜。

  或许陆耀焱不知道,但他清楚,段枕歌现在身边全是藏在暗处的御影,就算是自己,也不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偷出段枕歌的私印。乌力提金手上的印章,只可能是段枕歌给他的。

  而毁约?见印章如见主,既然段枕歌给了乌力提金印章,就已经在暗示冷清风要全权听乌力提金的命令了。

  就算乌力乌力提金毁约,也算主人的意思。

  他不可能冒着被主人逐出御影的风险反抗。

  见他如冷硬的花岗岩般不为所动,陆耀焱崩溃了,“为什么,为什么!冷清风,求你了,你们要什么我都给,求你了,你救救他们,他们都是我父亲旧部,都是陪我长大的叔叔伯伯啊,求你救救他们——”

  冷清风压低声音道:“陆小侯爷,多想想你自己吧。”

  人死了,有时候反倒是一种解脱。

  陆耀炎不可置信:“冷清风,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段枕歌他出卖了我们,他出卖了大衍!”

  他终于想通了。

  乌力提,正是北地的王族之一的名姓。而那个被称为乌力提金的高壮男人,衣服上是北地的力智美主神的图腾!

  为什么北地人会出现在南境?虽然传闻中北地与南境有勾结,可他在战场上从没见过北地人,乌力提金是第一个。

  或许这背后有着更深的阴谋,他没法一下子看透,但他潜意识里已经明白,这一切都是段枕歌的手笔。包括军中的叛徒,包括南境的胜利,包括这场战争的源头!

  陆耀炎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毛头小子了,他现在总算明白——段枕歌不可信,或者说,他所追求的东西和自己有冲突,所以就算他并不伤害自己,但自己与他绝不是一路人!

  冷清风面对这指控显得非常冷漠,“或许吧。”

  陆耀焱被他抓着登上楼梯,他手劲极大,几乎是提着陆耀焱在走。

  陆耀焱绝望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听他的命令。杀了乌力提金,我们冲出去吧!以你的武功,我们起码能活一半——”

  冷清风只道:“他有主人印鉴。”

  他有段枕歌的私印,所以他只能屈服。不是屈服于乌力提金,而是屈服于段枕歌。

  陆耀焱气得用拳锤他,不是打情骂俏的锤,而是以十五阶武者的武力实打实砸在他身上,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明明是御影不是影卫,你明明有自己的判断,为什么你还要听他的?事实就摆在面前,你也不过他的棋子,为什么还要替他卖命?”

  冷清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的将他带上了纯明峡的城墙。乌力提金手下接过了陆耀焱,将他身上铁甲和兵器都卸了下来,用麻绳把他五花大绑。

  他们本想以相同的方式对待冷清风,但乌力提金摆了摆手,“冷大人是我们的客人,何必那么粗鲁。”

  说罢,他命人端上一碗汤药。

  也难为他在战时还特意找锅熬了个药。

  “这是我们北地一种植物的汁液,我们将它称为‘那刮妲图鲁’,翻译过来就是刮妲的毒液。寻常人喝下他,会全身麻痹,陷入昏厥。我不愿意对冷大人动粗,可冷大人一身功夫实在让人有所顾虑。”

  乌力提金阴恻恻一笑,冲冷清风晃了晃手中的印鉴,冷清风便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他是想趁自己昏迷之时,废自己武功。

  段枕歌知道这件事吗?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冷清风不再徒增烦恼,沉默的接过那碗药,一饮而尽。

  见他真的乖乖喝下去了,乌力提金哈哈大笑,知道已没有人再拦着自己做任何事情,“杀了他们!我要用大衍人的哀鸣祭奠北地英魂!”

  冷清风舌尖发麻,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他听到陆耀焱在一旁挣扎着大骂,被人一掌劈在后颈处。他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和呼喝声,乌力提金身边的侍卫似乎用慌乱的声音喊道“大人,是陆家军……”

  接下来的事,他便全不知道了。

  等他再次醒来,已是南境军营的牢房。

  牢房黑暗,混合着霉味和铁锈般的血腥气。没有窗子,也不知如今是白天还是黑夜。只有挂在墙上的火把提供了些微跳动的光亮。

  他微微一动,便感觉到四肢传来的剧痛。他闷哼一声,翻开手腕,意料之中发现自己双手手筋已被挑断。想来双腿也是如此,他便懒得看了。

  这是个不算小的牢房,冷清风就躺在靠近牢门铁栏的位置,显然是被人扔到门口就不管了,也没有人好心将他抬到什么稻草堆之类的栖身之处。他身下是冰冷的地砖,硌得他肋骨生疼。

  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发现在黑暗处还缩着一个人。

  他眯了眯眼,认出那人是穿着囚服的陆耀焱。

  陆耀焱缩在牢房最远的另一个角落,低着头不知在干什么。

  直到他听见一声低低的啜泣。

  冷清风无声叹了口气,闭了闭眼,靠在一旁的墙上。

  哭吧,他确实该哭。

  但哭能解决问题么?

  是他自己误判森*晚*整*理了形式,带着一众亲信走进了段枕歌的陷阱中。如果他能有段枕歌的城府,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是他太信任他自己的能力,才让那一千位将士白白丢了性命。

  冷清风抬手,在剧烈的刺痛之中摸上自己胸口衣物。

  他们江湖人与大衍军不同,并没有分配到铠甲和武器。所以冷清风一直穿的都是红珠改良过的箭袖黑衣。或许是因为他穿的本就单薄,加上他身份所在,没人强扒他的衣服。

  乌力提金自然命人搜了他身,但绝对搜不到自己身上真正重要的东西——那枚段枕歌留给他的回天丹。

  冷清风捂着自己胸前暗袋里放着的回天丹,明白自己随时都能离开。

  可他不明白,主人究竟需要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