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昌王叹了口气:“贤侄想听实话?”

  “皇叔但说无妨。”

  怀昌王道:“我只觉得,他虽对你们有所亏欠,对天下却仁至义尽。”

  段枕歌明白他的意思。

  苍庄帝除去那些只会以皇室之威贪图享乐、欺压百姓的皇子,是为了选出最优秀的人继承皇位,为天下负责。

  说到底,不过一句优胜劣汰。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被淘汰的那一个。

  “那母后呢。”段枕歌既是问皇后,也是在问他的生母:“母后又做错了什么?因为她温和?因为她不贪图权势?还是因为她不是唐柔柔的母亲、那个让父皇挂念一生的女子?”

  擢彤四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因为天赋被御影宫选中,学了那么多的东西,努力那么多年才在御影大比崭露头角,最终的作用就是为段家皇子陪葬吗?

  难道对这天下而言,他们两个微不足道的人,都是“劣”?

  优与劣,又是谁定义的?

  或许怀昌王也想到了那个御影,他沉默片刻,罕见的没有作声。

  他们都明白,有些事情本就没有道理,就像苍庄帝不是一个好父亲,但确实是一个好皇帝。

  就像这四海悠悠,有人死有人生,有人爱有人恨。

  就像冷清风,在年少时见过段枕歌,除了跟从他,便再想不到别的可能。

  他们说不出所以然,故只能并肩吹着湖边的风,共同沉默着。

  时辰快到,两人离开湖边,一前一后于华庭上首落座。

  华庭上首设珠帘屏风、小几点心。

  冷清风站到段枕歌身后,霸占了整块位置,还冷漠看了冷雨一眼,用眼神示意他不准靠近。

  冷雨没地方站,只能瘪瘪嘴站到怀昌王身后。

  段枕歌屁股还没坐稳,就听见冷雨问:“我能不能尝尝那个长得像猴屁股的点心。”

  段枕歌:……那明明是寿桃模样。

  怀昌王含笑看他一眼,抬手抓起面前桌子上的寿桃酥扔向身后。

  冷雨伸手一捞就接了过来,端详了好几眼,自己一个人吧唧吧唧啃了。

  泽洲三大家来的代表看到这一幕,都露出一种想吐槽但是已习惯的模样。毕竟泽州乃怀昌王封地,大家对他的随意见怪不怪。

  待才子们坐下个七七八八后,怀昌王宣布今日赏梅宴开始。

  今日比试乃选题做藏头诗,待段枕歌随意抽了签子,公布题目后,众才子便咬起笔杆子,低头开始做诗。

  不得不说,自古以来,文试都没有武试好看。

  干看着一群人埋头做题和看着一群人跑八百米的刺激程度是非常不同的。见过御影大比那等精彩赛事,这舞文弄墨的东西便入不了眼了。

  段枕歌也不打算在此找任何幕僚,无所事事看着纱帐外冬风吹皱湖面间,他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

  冷清风好似发现了,蹲下小声问:“殿下可需毛毯?”

  段枕歌有些想笑,压低声音:“你看着我别睡才是。”

  哪有皇子在这地方睡着了,御影还递枕头的?说小了是落皇家颜面,说大了这不妥妥的昏君和奸臣吗?

  冷清风不明白为什么殿下困了又不能睡,只觉得殿下困兮兮的样子少见,应是真的累了。

  段枕歌也确实累了,这几日他都忙着运作辽西的人脉,常忙到后半夜去。白日又得同泽洲三家议事,自然睡眠不足。

  好不容易挨过几个时辰,坐上回程的马车,段枕歌便昏昏欲睡,临睡着前,他敲敲车壁,让冷清风进来。

  说完,他就裹着碧云准备的厚毯子睡着了。

  等他迷迷糊糊醒来,马车已停不知多久。

  他本以为自己又会浅息即醒,没想到竟睡得这么好。

  毕竟反派的身躯实在不好,不仅没有半点习武资质,冬日还经常手脚冰凉。可这次,他竟意外觉得周身暖意融融,好似抱了个大型恒温汤婆子。

  他睁眼,意料之中看见了银发下独属于御影的金纹黑衣。

  果然是冷清风。

  他声音从段枕歌耳边传来,有些沙哑:“主人醒了?”

  段枕歌眯着眼睛点点头。

  他本意只是想让冷清风看顾着,等到地方再把他叫醒。通常这事情归碧云管,但今天碧云不在,他便托付给了冷清风。

  没想到,冷清风居然将他捞进怀里,给他取暖。

  若是他原本健康强壮的身体,根本不需要任何热水袋。但今时不同往日,段枕歌穿过来多久就冷了多久,抱着这么一个大暖炉,他实在不想起。但又觉得赖在冷清风怀里不太好,于是他动了动,问:“什么时辰了?”

  “回主人,快酉时了。”

  那倒不晚,自己也只睡了半小时左右。

  “主人还想休息吗?”冷清风藏起语气中的期待。

  他知道主人困了,却不知道主人连旁人近身都没察觉到,竟窝在自己怀里酣睡。

  说起来,他与主人从没如此接近过。想来主人定然十分信任自己,才让自己进来当抱枕的。

  冷清风不知道他完全误解了段枕歌的意思,兀自快乐着。

  段枕歌看他一下,摇摇头,又闭眼片刻,问:“你觉得热?”

  方才一眼看去,冷清风脸颊红扑扑的,许是热着了。

  也是,他身上盖着碧云特地准备的厚毛毯,冷清风是习武之人,自然觉得热。

  不等他回答,段枕歌又道:“可算是长了些肉,外人看了不觉得我苛待下人。”

  行船几日,段枕歌亲自把控冷清风的饮食,督促他好好吃饭,总算是让他比起之前胖了些,抱着舒服得很。

  虽然还是比不得御影大比时见到的那般完美,但也不算太过清瘦。

  此刻两人身体隔着衣物相贴,他说这话,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冷清风声音都有些僵硬:“主人…喜欢便好。”

  单身多年的段大总裁甚至没发觉自己有调戏御影的嫌疑,只又赖了一会儿后,便懒洋洋支起身子。

  在寒气涌来之前,冷清风忙将一旁准备好的狐裘披他身上,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银发。

  他倒是勤快。

  段枕歌垂眼看他,只觉得他脸好似更红了些。

  他不知的是,自己在冷清风眼中,仿若一只白毛蓝瞳的波斯猫刚刚睡醒,神态矜贵又慵懒,蓝眸美得勾人心魄。

  这样的主人,可不能被人看去了。

  也幸亏段枕歌不知道对方所想,不然他定会狠狠嫌弃反派这幅过于柔弱的模样,再次念叨着自己原本188的优秀身材。

  两人下了马车,段枕歌发现此处竟是府邸侧门偏院中。马车就停在这人迹罕至之地,如今周围静悄悄的,绝不会有人发现他们二人自同一处下来。

  段枕歌饶有兴趣问:“谁的主意?”

  “回主人,是林校尉吩咐的。”

  噢?

  林向远倒是细心,知道如何维护主子隐私。

  看来那日敲打起了作用,他并非自称的那般愚不可及,可以重用。

  “走,回去吃些东西。”

  段枕歌心情颇好,决定运作一番,把林向远调回流月供自己所用。

  因赏梅宴第二日便是冬节,故赛事暂歇。

  冷雨跟着怀昌王出去喝酒了,碧云忙着采买没来得及带的东西,整日不在府中。

  大衍对冬节十分重视,为这个节日赋予了许多诸如吉祥之类的意义。段枕歌虽不在意,但毕竟冷清风是大衍人,段枕歌决定带着他出门吃东西。

  因为地理原因,泽洲有许多流月见不到的新奇玩意。一到冬节,做生意、耍把戏的就更多了。

  “瞧一瞧看一看,上好的画眉鸟!”

  “书画,字帖,名家诗集!”

  “钵糕,卖钵糕……”

  “各位看客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胸口碎大石来咯……”

  人流汹涌,冷清风护在段枕歌身后,替他拿着厚毯。

  自从段枕歌在他面前睡着过一次,他便有事没事就带着这毯子,好似时刻准备着跟自己睡一觉。

  段枕歌觉得好笑,任由他去了。

  两人路过琳琅小摊,段枕歌问他:“前几日同你说感兴趣的便买,可买了?”

  冷清风摇摇头,“属下……不知道有什么可买。”

  段枕歌对此不置可否:“总得找些喜欢的事情。”

  冷清风应了:“是。”

  街上人多,两人直奔目的地观鹤楼,掌柜眼尖,一眼便认出了段枕歌,赶忙亲自来迎,将两人送至已订好的位置。

  这位置在三楼靠街边的包间,隐私性极好。两人落座后,掌柜的斟茶,低头哈腰,“三爷想吃什么?”

  段枕歌掏出百两银票,“上几个招牌,再加芋泥波波,多加芋泥,微糖。”

  上次在观鹤楼吃饭,段枕歌发现陆老爷居然把何柔奶茶店和观鹤楼开在一起了,将奶茶定位为酒楼的甜品店。

  因为观鹤楼定价本就高,导致奶茶销量没有流月那么火爆。可这样的经营模式大大降低了奶茶供不应求的情况,甚至还带动了观鹤楼的消费,两者相辅相成,是个求稳的引入方式,倒是符合陆老爷的性子。

  掌柜忙道:“哎哟,您这真是折煞草民了。陆老爷吩咐过,您来自然不能收银子。”

  冷清风知道段枕歌自是不在意这点银子,冷脸道:“我家三殿下赏你的,收着便是。”

  说罢,他紧张看了一眼段枕歌,发现对方没什么反应,暗地里松了口气。

  哼,他就知道,影三十二叫得,他自然也叫得。

  我家殿下,我家殿下……冷清风将这四个字在内心重复了几遍,腰板挺的更直了。

  比起段枕歌这个面容艳丽的笑面虎,掌柜的更怕看起来便不好惹的冷清风,他赶紧收下银票陪笑:“是是,谢殿下赏。”

  得了令,掌柜的退下,屋内无人,段枕歌含笑看了身后人一眼,“坐吧。”

  他如何看不出来,这家伙还记着自己当时嘴瓢说的话。

  没想到他之前没问,并不是不在意,而是一直没逮着机会试探自己呢。

  真是个小醋包。

  小醋包冷清风一本正经坐下,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已被看得透透的,还以为自己扳回影三十二一局。

  待菜上齐,掌柜道:“殿下若有事便吩咐,草民在外候着。”

  说罢,便带着众人退了出去,将房间门关上了。

  冷清风已习惯与他一同用饭,此刻先执筷帮他布了菜,待段枕歌动后才开吃。

  段枕歌吃的不多,为了等冷清风,吃得比往常慢许多。

  自从那日段枕歌说他瘦后,冷清风吃饭就变得积极不少。待吃得差不多,掌柜送来芋泥波波奶茶。

  段枕歌将那琉璃杯向冷清风的方向推了推,“尝尝。”

  冷清风接过,抿了一口,眼睛亮了。

  他见过唐柔柔喝这东西,当时并不明白为何她如此喜欢。今日一尝,只觉得唐柔柔也是可以原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