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方战场衬托之下, 北境反倒显得小打小闹。

  据传,妖界双龙之战, 持续了一天一夜, 甚至惊动了嬴氏老祖。只是老祖直言,神龙之战,与普通妖族无关。嬴氏派人前往, 也仅仅只用以疏散西境妖族,避免更多伤亡。

  连家对嬴氏袖手旁观的行为敢怒不敢言,倒是派了不少本家或旁支高手前往, 被魔族尽数清剿。

  影一倒是宁愿以身为祭,希望连屿逃走。但是连屿心高气傲,怎愿意这般灰溜溜离开。即使其它世家不支持他, 也绝不会帮着魔龙,顶天了袖手旁观而已。

  两人境界相同,若单打独斗,连屿不认为自己一定会输。

  这场战争的后续, 曲隆还是在《六观馼》中看到的。

  《六观馼》载, 【大局已定, 再无转圜。魔龙盛怒,金瞳如焰, 悲伤逆流成河:“为何伤吾所爱。”

  妖龙忏悔,悲叹世间手足相残, “兄无选择,自知铸成大错,望弟珍重。”

  魔龙踏至妖龙尸身之上, 长啸:“不——”

  雪花飘飘, 北风啸啸。】

  至于这段记载是否存在过度艺术加工的可能, 就得留到后世评说了。

  只有一件事情,被《六观馼》一笔带过,却是这场战斗中最确实的记载。

  【妖龙座下龙卫,除影一自爆,影六早陨,影三前死。剩下三人,皆被屠尽。所受手段残忍,影二最甚,自四肢起,化为齑粉。后至胸腹,再到头颈。】

  由于前文,后世许多人认为该段有夸张描述。毕竟魔龙殿下虽然威严,却并不残忍。龙卫听主令行事,亦有苦衷,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

  当然,知道真相的人大多是魔族,对魔族而言,这样的事情连可怕都算不上,顶天了算一个干脆利落,因此也就无人特意问询或记载事情真相了。

  现在,苍狼只能被迫在影四护送下来到东境,东境公主杨芊芊亲自来迎,特意找了苍狼族医师为它医治。

  被影四喂了一碗安神汤后,苍狼再也撑不住精神,很快晕厥过去。

  它睡得很沉,完全没意识去焦虑主上是否有危险、主上是否会赢、或者又一次自责于自己什么用处都没有;它觉得自己应该自责的,因为同为龙卫影首,妖龙龙卫可追随妖龙共战,自己却只能被魔族护送回来养伤。

  待他想到此事,猛然惊醒,已是五天之后。

  此时深夜。床上纱帘外影影绰绰,房内没用萤石照明,只点着昏暗的烛光。苍狼感觉到身上伤口已被妥善修复了一遍,一侧眼睛缠上干净布条,有灵药清香的味道钻入鼻尖。

  有人声低沉交谈。

  “……这位公子胸膛经络中似乎有所阻塞,所以纵使丹田禁锢打开,灵力运转也十分缓慢,恢复速度自然不似金丹期修士。即使输送灵力,用处也不大。”

  另一道苍狼无比熟悉的声音沉声问:“可有解决之法?要什么赏赐医师可直言,本座什么都给。”

  最先开口的人忙道:“大人折煞老朽。此事蹊跷,老朽不明白病因,即使大人给,老朽也断不敢收。若真要查看,或许得割开胸腹,彻底检查一番,而且兽形之态难以辨认,得等…”

  苍狼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却因为四肢无力跌在床上,发出一声闷响。

  帘外,两人交谈声停下。

  片刻后,苍狼听得有人转身推开房门,跨步离开。过了一会儿,一脚步声急匆匆赶过来,掀开床帘。

  苍狼艰难抬头,与一脸焦急的暗凭栏和他身后一位长须老医师打了个照面。

  “你总算是醒了!”暗凭栏皱眉上下看了看苍狼状态,似乎是不太适应对方如今兽形般。确定苍狼有意识后,他长出一口气,往旁边退开,为医师留出一个位置,“郑医,您快看看。”

  医师赶忙点头凑近苍狼,望闻问切一番后,垂首委婉道“需静养”,半句不提方才同莫天权说的事情。

  他开口,苍狼便认出这是方才与莫天权交谈的人。

  然而听到这话,苍狼好像要和这位医师唱反调。医师刚说要静养,它便开始挣扎身体,四肢颤颤巍巍,仿佛要摔到地上。暗凭栏赶紧上前一步扯住它脖颈:“诶诶诶你干什么,要静养,静养!你总不能变成狼就听不懂人话了吧?”

  苍狼用气音嘤了一声,焦急看向暗凭栏。

  暗凭栏也不知道为什么狼脸上可以出现一种紧张混杂着乞求的表情,倒是怪可爱的。特别此时苍狼一只眼睛还包着布条,很像他之前在东境海上看到的海盗狼。

  然而海盗狼凶恶嗜血,这一只看起来却软萌萌的,巨大的反差让它的可爱程度增加了一倍。

  它狼瞳湿润,暗含着一丝委屈,让身为魔族的暗凭栏无法拒绝。

  暗凭栏一边安慰自己或许魔族都办法拒绝毛茸茸的东西,一边无奈道:“行,你要干什么,直说吧。如果是见尊上,你就别想了。尊上正生你气呢,不愿意见到你。”

  苍狼更焦急了,嘤嘤的气声不断,再次挣动身体,试图离开暗凭栏的禁锢。

  是它太无能,惹主上生气了吗?还是土魔大人受伤了,主上认为他办事不力?可是不论如何,莫天权生气,它得过去请罪,再不行也要跪着等,怎么可能心安理得躺床上?

  暗凭栏身负莫天权的命令,自然不能让他下去。一狼一魔纠缠许久,最后苍狼喉咙深处一阵怒吼,张嘴咬上暗凭栏手臂,全然不顾自己被对方化神期修为崩得血流满嘴。

  长胡子医师悬壶济世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狂躁的病人,只觉得一颗仁心被践踏,他哀声道:“别打了,两位别打了!公子身上还有伤!”

  暗凭栏郁闷掰狼嘴:他们哪里打架了?明明是自己一直被俩人为难!

  苍狼凶悍,怀了不少冲劲儿,暗凭栏也怕整伤了它,所以不敢多使力,两人一个站地上一个站床上扭了好几圈,配合着医师“哎哟哟小心点儿”的背景音乐,令门外一直听着的人越发站不住了。

  在暗凭栏已经生出要不把这位就差名头的尊后大人打晕的念头之前,莫天权迈入房门,沉着脸道:“住手!”

  他一出现,苍狼就愣愣松了嘴,撑起身体在床榻上蹲好,无辜的用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莫天权,好像刚才拒不遵命的不是它。

  暗凭栏也赶忙尴尬半跪:“尊上。”

  可怜的医师刚打算说话,被莫天权摆摆手请走了,“辛苦两位,都退下吧。”

  一跪一站的医师和暗凭栏知道这个“都”里包括自己,于是赶忙行礼离开,暗凭栏还贴心的关上房门,给两人留了个独处的空间。

  一狼一人对视,房间内涌动出令人如坐针毡的奇妙气息。

  苍狼明显感受到这种氛围,看看莫天权冷漠的神情,试探着迈出一只爪爪想要下床。

  因为刚才的纠缠,苍狼腿上的布条有些松懈,渗出些微血迹,在昏黄烛火中像一片不详的黑。

  “别动。”莫天权面色突冷。

  苍狼收回爪子,耳朵收得更低,可怜的看着莫天权快步走到自己身边扬起手。

  或许莫天权想打他,想到此处,苍狼扬起脖子,把脸送到他面前。

  莫天权动作一滞,面上的冷漠挂不住了。他动作慌乱摸了摸狼头,表情多了些不好意思和心疼。

  还夹杂着一些“自己居然这么容易就被哄不生气了”的挫败。

  随后,莫天权蹲下身拿出角柜中干净的布巾和药膏,坐到床榻边,把苍狼一把捞至自己大腿上,又扯过一旁的毛毯子披到它身上,动作娴熟的仿佛做了许多遍。

  苍狼不敢挣扎,只有甩得快了些的尾巴暴露了它紧张的心情。

  莫天权揉了揉苍狼脖颈,语气僵硬,保持仍在生气的样子,“换药。”

  随即他拍拍苍狼前肢,示意苍狼把爪子伸出来。

  苍狼看起来很想拒绝,但是它发现莫天权表情仍旧冰冷,且它有预感要是自己跳开,莫天权肯定更生气。于是乖乖伸出爪爪,自己小心卧到莫天权腿上。莫天权轻柔的解开包裹苍狼前肢的布条,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愈合许多,但仍裸露出大片新长出的红肉,肉眼可见的慢慢渗出血珠。

  莫天权皱了皱眉。

  这些伤口对金丹期修士来说虽然严重,但四五天时间肯定愈合如初,然如今已过五天,伤口却好似只愈合了一半,所以莫天权才召来医师。

  为伤口敷上珍贵药膏,他端详苍狼,确认对方没有任何不适后,才低头轻柔细致的缠上布条。

  莫天权从小跟在曲隆身后,和曲隆一样逢受伤都十分霸气的给自己扔一个恢复法术完事,哪里做过包扎伤口这种事?更别提为别人做了。

  一看便知,这些时日为苍狼治伤,除了那医师外,他都亲力亲为。

  室内静静的,一时没有声音。一人一狼盯着那伤口慢慢被干净布巾包裹起来,然后系了个稳固的结。

  莫天权拉着狼爪不让它抽开,“怎么了,刚才想见我,见到我又不说话?”

  苍狼与莫天权对视一眼,随后用头小心翼翼蹭了蹭他前胸,似在讨好。

  苍狼眼中一直有些不安和祈求,莫天权视之不见,任由对方无措的呜咽几声。

  “我生气了。”莫天权冷着脸抓住它的脑袋,将脸埋进苍狼毛茸茸的脖子里,“所以这段时间都不想看见你。”

  苍狼呜呜几声,不明白莫天权在气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莫天权嘴上说不想看见自己,实际上又来为自己换药。

  难道是因为自己现在脸上受伤,太丑了吗……

  莫天权摸着他背上的毛,片刻后问:“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明白我在气什么?”

  因为真的很想知道,所以苍狼艰难点了点头。

  莫天权气笑了:“是,我就知道,你想见我,只是觉得我生气了,你有义务要请罪。你连我气什么都不明白,自然不是来向我道歉。”

  说罢,莫天权将苍狼推到床上,背对它道:“你好好静养吧。既然你不懂,那就让我一个人慢慢消气。”

  他抬腿欲走,才迈开半步,就感觉自己衣袍被扯住。

  转头,他看见苍狼从床上探出身体,小心咬住他袍角,眼里有几分紧张和害怕。

  莫天权觉得自己被这种无辜眼神激怒了:“你怕什么?你要是真怕我生气,就不应该那么大胆,自己一个人深入虎穴……你究竟明不明白我根本不想让你做下属?”说到此处,莫天权喉咙发紧,怒气再次冒头,“你这么想对我有用,你收复妖界吧!你把妖龙杀了吧!你替我当神龙帝好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莫天权剧烈喘息片刻,最后坐回榻上,环住苍狼,埋头进狼毛里,小声说,“我只想你好好的留在我身边……你究竟知不知道如果我晚到半刻,你会怎么样……”

  他绷紧的宽阔脊背突然松了力气,好像从一位意气风发的魔尊成了一个被爱人抛弃的小孩,难过又无力。

  他连碰都不舍得碰的宝贝,居然被别人折磨成这样,而且是这只傻狼自己送上去让人折磨的。从剑灵口中得知这点的莫天权怎么能不生气?

  只是蛊毒而已,曲隆大可以回来叫醒自己,一口龙血,解天下百毒,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曲隆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但是想都没想过。

  苍狼被抱住,表情有些怔愣。

  它想过很多莫天权会动怒的可能,却从来没想过,莫天权生气是因为……害怕失去他?

  为什么呢,明明若龙子赢得神龙之战,座下六名龙卫会重塑身躯,直入大乘,死者复生也不在话下。此刻的生老病死,微不足道。

  所以,它……不是没有用处的吧?

  它有没有让莫天权失望,它是不是能耽大任?主上拜托它的事情,它是不是完成了?

  虽然很想知道这些答案,但苍狼总觉得问出来的话莫天权会更加生气,所以只是舔了舔嘴巴,决定等之后自己能化形再问。

  苍狼被压得胸口有些疼,但它没什么反应。倒是莫天权先握住它的大爪子,将灵力绵缓轻柔的输送进苍狼躯体,抚平了仅剩的几分仍在疼痛的伤口。

  苍狼呜咽一声,想将爪子抽出来——它听到方才医师所说了,它胸口仍残留蛊毒,输送灵力没有什么用处。

  “别动。”莫天权紧了紧怀里的苍狼,“这样你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