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春节在阴历的二月底, 所以显得冬天格外漫长。

  自那场告白无疾而终,他便处处躲着褚寒峰,一是觉得丢脸,二是怕被余征祥或宋非晚发现其中端倪, 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后来临近寒假, 更是连夜叫来了家里的司机, 吵着要回去。

  他那时性子本来就急, 被余征祥问起“你是不是跟褚寒峰闹了别扭, 以前不是挺喜欢这哥哥么?”的时候,心里就更是烦躁,有些话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口不择言。

  具体是怎么回的,余丞也记不太清了, 只晓得自己反复重复了好几次:“谁说我喜欢他了?”

  他说:“我现在最讨厌他了。”

  十几岁的少年人,世界里总是非黑即白。

  不喜欢,就该是讨厌。

  不能喜欢, 就得离远一点。

  那点情绪越隐藏就越是惦记,闷在心头像是密不透风包裹着的塑料袋, 将所有蒸腾的水汽全掩在严严实实的里层,怕人看见,怕人知道。

  后来闷久了, 自然而然就觉得, 也不过如此, 不喜欢就不喜欢,有什么大不了的。

  一直等到那年的除夕夜,余征祥早早就在餐厅预定了团圆宴。

  是当初他第一次见宋非晚和褚寒峰的那家餐厅, 他白天约了裴彦,打完球便提前赶到了那儿。

  结果等了许久, 只等来余征祥一个。

  他狐疑地瞧着余征祥空荡荡的身后,满腔疑问不知道该不该问,就听余征祥在他纳闷的目光下主动解释道:“别看了,就我一个人。”

  那个名字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停滞在嘴边,他抿了下嘴唇,换了种问法:“你没跟他们一起来吗?”

  余征祥示意应侍生上菜,然后默默给他烫碗,语气也一如往常:“没有。”

  余丞明显感受到,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攀上他的心头。说不上有多强烈,但仅那么一点点,就已经足以令人察觉,似有若无的萦绕在喉间挥之不去。

  他怔了半秒才不以为意出声追问:“他们没时间吗?”

  余征祥没立即接话。

  直到他固执地扭头望过去,一副等不到回答不肯罢休的模样,才见余征祥把碗筷重新放到他的面前,不咸不淡开口:“我和你宋阿姨已经决定分开了。”

  余征祥说:“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余丞记得自己懵了一下,好像某种希望突然落空,而猝不及防地好半晌没缓过神来。

  如今想想,哪怕当时处处躲着褚寒峰,嘴上念叨着再也不理人了,但其实潜意识,他还是认为彼此间仍旧是有所联系的。

  因此还有几面的机会,还有说话的理由。

  那也是他首次意识到,他跟褚寒峰之间,是真的再没有了牵连。

  或许是余征祥也还处于刚刚失恋的伤感中,怅然若失也没察觉到他有哪里不对:“你也别瞎操心了,成年人就是这样嘛,好聚好散。”

  “况且你正好不也说不喜欢你宋阿姨的儿子么,我看啊,就你这暴脾气,人家还不一定喜欢你呢。”

  确实不喜欢。

  所以当晚他破天荒地点开通讯里褚寒峰的名字,纠结许久,还是不知好歹地发出几条短信息,一边祝对方新年快乐,一边询问对方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

  结果褚寒峰一条都没有回。

  挺好的。

  他本来也没指望褚寒峰会回复。

  像是一直以来鼓胀的袋子突然被人从外划破了一道口子,等尘埃落定,反而轻快了不少。

  如今旧事重提,余丞又觉得自己那会儿实在是矫情。

  他看着褚寒峰给自己发的消息,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斜躺在沙发上,手指飞快打字:

  【余丞】:你是在问现在的我,还是以前的我?

  余丞看着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对话框,等了半晌,又不耐烦地退出去刷微博。

  一直等刷到了张云驰团队的辟谣,说目前跟褚寒峰等人没有工作上的对接,不过是私人饭局罢了——

  手机屏幕上的画面一转,伴着来电铃声,显示出“褚寒峰”的名字备注。

  余丞接起就问:“有事?”

  褚寒峰继续刚才的话题:“现在的你和以前的你,答案会不一样吗?”

  “不一定。”

  余丞从沙发上坐起来,无所谓道:“反正你以前也不会问我。”

  褚寒峰沉默了数秒:“为什么这么说?”

  余丞咕哝回:“不为什么。”

  本来只是因为乍然而起的回忆,而念叨起的一句话,在此时此刻突然发酵出某种微妙的气氛,余丞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多说,稍顿后又接着道:“给你发短息你又不回,你管我说什么。”

  “什么消息?”褚寒峰似乎没听明白。

  余丞没理人,对面又接着问了一句,带着哂意:“我哪条没回你?”

  这对话怪怪的,显得他无理取闹似的。

  余丞哼了声,避重就轻道:“九年前我给你发新年快乐,你都不回我。“

  这话余丞说得风轻云淡,可在外人听来,又似乎带着几分怨气。

  褚寒峰的嗓音很轻,轻到飘余丞的耳里时,便显得有些哑:“什么时候?”

  “就余征祥和宋非晚分开的时候啊。”

  余丞说完才理解褚寒峰的意思,重新回答了一遍:“除夕晚上。”

  褚寒峰轻轻“嗯”了一声。

  过后就没有再说其它的了。

  仿佛所有思绪也跟着那不冷不热的答案,一起回到九年前的那天夜里——

  褚世华和宋非晚吵得不可开交,桌椅被撞得在地毯上划出长长一道痕迹。

  他在这场争执中显得异常冷漠,面无表情听宋非晚再也无法维持平日里的温柔优雅,歇斯底里地怒吼:“我当初就不应该跟你在一起,还答应你森*晚*整*理把孩子给生下来!”

  褚世华高高在上惯了,拽着人就要往房里拖:“你不想在一起也得在一起,不然你还想帮谁生,那个贪生怕死的余征祥?”

  陡然间紧拽住宋非晚的那只手一滞。

  到底是看不下去了,他上前将人拦住:“你不要太过分。”

  那时的褚寒峰虽未完全长开,但已经比褚世华高了不少,眼见着平日里不近人情的好儿子也敢来拦他,挑战作为父亲这一角色的权威性,褚世华本来就在气头上,自是嘴上不饶人:“我过分?你妈都后悔把你生下来,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你还帮着她说话?”

  “还是说在褚家待了十几年,她都没怎么陪过你,不过六个月而已就让你乖乖听话了?”

  “怕是这些日子她都忙着跟别人厮混,也没时间管你吧,那是谁把你带成这副鬼样子的,余家的人?余征祥那没出息的混小子?”

  褚寒峰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渡过新年伊始的。

  宋非晚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挂着泪痕的双眼里满是震惊。

  褚世华嘴角也挂了彩,被他狠狠掐住脖子摁在地上,差点再也没能出来声。

  后来这阵仗引来了褚世华的贴身保镖,架着气红眼的他拖进地下室,那儿本来是休闲娱乐区,因为隔音好的缘故,做成了影音室。

  但平日里也没人去光顾,倒成了关人禁闭的好地方。

  没几日褚世华又以监护人的身份把他送去了私人疗养院,说是因为精神问题,得好好治疗一段时间。

  对此,外头便宣称是他体弱多病,得注意修养身体。

  外人都觉得褚家家大业大,一派光鲜亮丽,连说起他也是光风霁月。

  其实内里早就烂到了底,像是被人狠狠揉过一团的丝线,解不开的结数不胜数,多几个也无妨,反正迟早有一天会腐烂,会断开。

  只是……

  褚寒峰突然有些想笑。

  他本以为自己是不在意这些的。

  不过是年少时残留的一点妄念。

  不过是午夜梦回时偶尔在心口燃起的那簇星火。

  过往又如何。

  他要的是现在。

  所以亲手斩断了牵连又怎样,反正再一寸寸系上就好。

  对方不愿意也罢,反正他偏要强求。

  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厌恶褚世华,却又和褚世华没什么两样,不过是嫌弃褚世华那派与猛兽无异的做派,这才将自己伪装的很好罢了。

  可如今,却因为这短短一句话,生出某种念头。

  当时就不应该忍着的。

  他突然有些想念九年前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人,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那种名为错过的东西。

  他习惯孑然一身,也冷眼旁观惯了,因此与之牵连过盛的人都不多,不远不近且不冷不热,对于过去的时候,很少说什么,也不愿去说什么。

  “余丞。”

  褚寒峰突然出声。

  余丞听着电话另一端长久的沉寂,一直等不到褚寒峰的回应,差点以为是信号不好,险些直接把通话给挂断。

  当下毫无征兆被人忽然唤了声名字,当即愣了愣:“怎么?”

  褚寒峰说:“我不是故意的。”

  余丞:“啊?”

  余丞疑惑出声,良久才反应过来,褚寒峰这是在跟自己解释什么。

  “那几天发生了一些事,”褚寒峰缓缓道,“你发的短信,我都没看见。”

  “……”

  “很抱歉。”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余丞几乎有些措手不及。

  褚寒峰这反应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他没见过这样的褚寒峰,也没听对方这样跟自己说过话,那些本已经插科打诨的话都已经到了唇舌间,又在愣怔间化在口中,消失不见。

  咽了咽喉咙,余丞的嘴开了又阖,发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继而便听见褚寒峰熟悉的嗓音响在他的耳边:“新年快乐。”

  “帮我和九年前的你说一声,看看他愿不愿意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