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晚的缘故, 司机特意抄近路,走了条新修的路段。

  由城乡结合处开发的新城区住户并不算多,平日里这个点时总是难以见到几个人影。

  哪成想今日还能出现这样的事。

  偏偏那人还勾着脑袋双手捧腹,似是没有离开的打算, 实在是很耽误时间。

  到底是害怕真碰上什么人需要帮忙, 对方看起来又是个小年轻。

  司机推门下车, 一边走一边嚷:“你这人怎么回事, 大晚上的突然跑出来是想吓死谁?”

  而余丞坐在后座也忍不住探头往外瞧, 或许是环境使然,又或者是心里装的事情太多,猝然遇上这种怪事,总觉得惴惴不安。

  目光所至是青年人的佝偻身形, 不等司机靠近,一直交叉抱紧腹部的双臂微不可见地调整了番姿势。

  余丞心头一滞,连忙跟上前去:“吴叔, 等等!”

  话音一起,被唤做吴叔的司机下意识回头。

  可是已经迟了。

  那青年人藏在腹部的尖刀寒光一闪, 乍然挥出——

  余丞整颗心直接窜到嗓子眼,几乎是万分之一秒,他仿佛与那青年霎时抬起眼睑的阴狠双眸对视了一瞬, 连隐藏在兜帽下的面孔都透着无比扭曲的神态!

  余丞冷不防跑近, 朝吴叔伸出手去!

  所有一切不过是眨眼的工夫, 却在千金一发之际如某种慢放的电影镜头,余丞用力抓着吴叔的手腕朝自己方向一拉!

  而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不对劲,讶异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名诡异出现的青年人, 只见锋利刀尖在幽幽路灯下散发出金属独有的光芒,在顷刻间划破凌寒空气, 发出“唰”的一下声音,伴着刺骨凉风呼啸朝前袭来!

  来不及抬手要挡,余丞快他一步,攥紧他的小臂往后狠狠一拉!

  刀尖霎时落空。

  青年踉跄一下,却没有丝毫善罢甘休的意思,趁余丞无暇顾及自己之际,转换目标重新将刀刃对准了本应憎恶的对象,握紧刀把的手背部青筋暴起,以比之前还要快的速度骤然发力,朝余丞狠狠刺去!

  “他手上有刀,快回车上——”

  一句脏话都来不及说,余丞低声骂了句“草”,连忙闪身后退!

  这一动作又疾又快,渗人的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脸侧划过去!额发擦过刀身,随着他偏头的动作,又覆上愈发不耐的眉眼间。

  余丞抬手擦了下被冷汗浸湿的额角,大口喘气朝前睨去。

  可对方那肯放过这求之不得的机会,根本没给余丞任何喘息的机会,闪电般抓住余丞的手腕。

  与此同时一直紧握的另一手抬起,张开掌心将手中的粉砂朝面前人面上狠狠一扬。

  余丞下意识眯眼要挡,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被迷了眼睛的刹那,刺痛的滋味一并而至,无边的恐惧瞬息涌上发寒的背脊和四肢百骸,曾经在梦里出现的那个黑屋和随之袭来的幽暗惊惧在此时此刻如时空交叠般重现!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本能反应,余丞强迫自己将眼眯开了一道极小的缝隙,幽光透进眼底的那一刻,余丞咬牙往后一摔,发了狠般一脚踹在来人的腹部!

  那样的时候他都能撑住!

  怎么可能这种时候……死在这样莫名其妙的人手里!

  只听“咚”的一声响!

  耳边有人疾步而过,待一阵闷哼过后,有金属掉落的脆声落入余丞的耳朵里。

  余丞什么都看不清楚,即使尝试想要睁开眼睛,但唯有朦胧的光团伴随着疼痛仿佛如针深深扎进瞳孔,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刺痛。

  他稍微挪了下身子,后背吃力般抵上一处灌木丛边,某一时刻像是全身散架一样,恨不得直接睡过去算了。

  但是他又很怕。

  怕万一睡得太死,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或者再醒过来的时候,连那团灼眼的光都瞧不见了。

  很荒谬的,他突然又想起褚寒峰给自己发的那条消息,好奇那人破天荒地问他明晚有没有空,到底是有什么企图。

  怕不是又想出什么法子来侮辱人。

  果然,还不如跟别人吃顿饭。

  可其实那梁宥杰,他也没有什么兴趣。

  到底是那么多年没见的陌生人,当时只头脑一热答应,想着事后若是真不愿意去,再找借口推掉就好。

  这下可好,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听见他心里的纠结,这会儿哪边都不用赴约了。

  差一点就要完蛋。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余丞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乱七八糟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间,忽然又想到了还在医院的余征祥,又觉得庆幸。

  至少做了检查又动了手术,排除了癌变风险,将来的身体情况应该不至于像原书里面那样糟糕吧。

  直到有警笛声由远驶近,余丞的肩膀被人用力摁住,耳边是吴叔的焦急询问:“小余你怎么样,还好么?”

  余丞嗤笑,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眉间:“放心吧,死不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对方急得喉咙发哑,“已经打了120,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余丞胸腔随着呼吸深深起伏,阖眼轻声回:“知道了。”

  恍惚间那片黑暗又悄然笼罩过来,哪怕是他努力瞪大眼也无济于事,他又觉得自己重新回到了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黑屋子里。

  没有人能够帮他。

  没有人会来帮他。

  唯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零碎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滴水证明他自己应该还活着,他如同被桎梏般无法动弹,静静候着时间悄无声息流逝。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如拨云见日,灼眼的光芒恍然袭来,在那团朦胧光晕中他看见了如火的朝霞烧了满天,随后日升月落,他宛如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费尽心思追在褚寒峰的身后。

  这片段犹如走马灯般,一会儿是他公开场合扬言要与褚寒峰比肩,下一秒又是他费尽心思拿到与褚寒峰演对手戏的机会,再一转眼,便是他因褚寒峰与旁人关系亲近而吃醋,又无可奈何地只能拿身边人撒气。

  最后所有画面归于一个静谧温馨的酒店房间,柔和的顶灯如暖阳般落了满室,而那两张房卡就放在玄关处的酒架上。

  屋内的厚窗帘未来得及关紧,只余下轻飘飘的白纱伴着掠过窗口缝隙的微风而缓缓扬起柔软的弧度。

  可他却无心关注太多,满眼只剩下跟前人轻阖的双眸。

  对方平日里冷静自持的面色因为那杯不对劲的红酒,展现出与前一刻截然不同的神色。那是强压住身体燥热后充满克制的不耐烦情绪,就连天生的冷调肌肤都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多了几分温度。

  只等到他一靠近,仰头倚靠在床头的男人霍然睁眼,哪怕是已经被酒意烧红了眼尾,眼底也现出潮湿的热气,但瞳色仍旧黑得发沉,在他踱步走近的刹那,灼灼落在他的脸上。

  他看见自己的手指轻轻攀上那人的肩膀,膝盖半跪在床沿,笑吟吟唤:“褚寒峰?”

  二人目光对视,有片刻的缄默。

  就在这场心照不宣的沉默间,褚寒峰的眸底展现过须臾的迷茫,犹如有什么东西无形中破开那道冷冽锋芒的躯壳,而向身前人表露出难得的温情,自半敛眼睑下垂落的炙热眸光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渐渐逼近的人影。

  如同饥饿不已的狼王,目不转睛地盯着即将送入口的猎物,随时准备将人拆骨入腹。

  而他也跃跃欲试般歪了下脑袋,主动凑近身去——

  勾起的嘴角近乎就要贴上眼前人的唇,只差毫分,一切突然的令人咋舌!

  褚寒峰陡然偏头避开这个缱绻至极的亲吻,骨节分明的五指毫不怜惜地扼住他的脖子,滚烫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抵在他流淌着沸腾血液的颈动脉上。

  “滚出去。”

  他听见褚寒峰略哑的沉沉嗓音,随着骤然凝固的旖旎气息,冰冷的语气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嫌恶:“你以为你是谁?”

  不知名的泛滥情绪涌上心头,夹杂着悲愤与记恨。

  随着大口的空气灌入,画面戛然而止。

  “嘶——”

  余丞倒吸了一口凉气,有刺眼光芒在企图睁开眼的瞬间直直照射而来,他下意识抬手挡了下眼睛,随即又被人拿手拨开。

  “别用手揉眼睛,听话。”

  耳边有人在说话,裹着微不可闻的颤声,哄道:“得先把眼睛里的异物洗掉。”

  余丞浑浑噩噩只觉得这嗓音实在是耳熟,有七八分像褚寒峰。

  可或许是梦里那寒至骨髓的声音冲击力实在太强,余丞一只半会儿又感觉不太对,只觉得如果是褚寒峰的话,应该是不会用这样哄人似的嗓音跟他说话的。

  余丞没吭声,只安静地任人摆布。

  等医生处理完眼里异物,上完药水,已经是半晌之后。

  余丞半敛着眼睛去寻身边的人,一扭头,就看见眼眶通红的吴叔,连鼻头都是红的,懊悔不已迎上他的视线:“都怪我,非要下车看看,要不是我……”

  果然。

  余丞下意识松了口气,环视一周,没看见别的人影。

  他就说嘛,怎么可能是褚寒峰。

  “要怪就怪那个人,”余丞打断对方的话,劝慰道,“做错事的是别人,别把什么错都一个劲地往自己身上揽。”

  “可是……”

  “那个人呢?”

  对方一想起那小混混就恨得牙痒痒:“被派出所的带走了,听消息说是那个叫什么时的粉丝。”

  “佟时?”

  “对,就是这个名字!说那个狗屁佟时都是被冤枉的,自己咽不下那口气,要替自己的偶像报仇。”

  去你妈的偶像。

  余丞觉得可笑,眨了下还看不太清的眼睛。

  生理性泪水控制不住地积在眼底,糊成一片,随着他这一笑,就顺着眼角滑下来。

  “有病。”余丞哂道。

  褚寒峰走进房间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余丞姿态随性地盘腿坐在病床上,明明笑得有些痞气,可怎么看怎么透着股委屈劲。

  “还痛吗?”

  褚寒峰冷不防插话。

  原本正痞里痞气同吴叔说话的余丞后背猝然僵住,不敢相信地循声看过去的瞬间,如同大脑死机一样,有三四秒钟的停顿。

  随后像是被人陡然踩了尾巴,唰地下惊讶从床上跳起来,后背贴上床头反应了良久。

  余丞不可置信问:“你怎么在这里?”

  褚寒峰蹙眉,不等回应便被余家司机抢了先:“我突然看见褚家少爷打你电话,就帮你接了下。”

  以前余丞跟褚寒峰走得近,他便也跟一起同褚寒峰有过几次交集,只觉得俩人的关系应该是还不错的。

  “当时也没个人可以帮忙,余先生又在医院,我心里急,就只能把情况……”

  吴叔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想到什么,余丞从诧异中回过神来,重新在床头边沿坐下:“这件事,你跟我爸说了吗?”

  “打了好几通电话过去,也没人接,”吴叔叹气道,“估计这三更半夜的,已经睡下了吧。”

  “那先别跟他说了,”余丞脸色认真嘱咐,“反正我也没出什么事,他现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就别让他操心了。”

  走之前他唯恐余征祥又不顾身体加班熬夜,索性把对方的手机弄了个定时的睡眠模式,谁打进来都不管用。

  这会儿余征祥估计已经睡熟了,没必要再把人催着喊醒,熬坏了身体。

  “知道了,”吴叔说,“那你先休息,我去帮你拿药。”

  “好。”

  余丞点头,说着把视线又重新落在身侧的褚寒峰处,那声又轻又软喊他“听话”的嗓音猝不及防在脑海中冒头,让他不免半信半疑地挠了下脖子。

  肯定是他出现了幻听。

  余丞如是想,怕不是做梦做的臆想症都犯了。

  “还疼吗?”之前那次余丞没回答,褚寒峰又重复一遍。

  余丞思绪回笼,落入耳里的疑问句带着一如既往的凉意,反而让人习惯不少。

  “有一点。”

  余丞咕哝了一句,闭上眼睛缓解过于明显的不适感。

  眼前暗下来的时候,他仿佛又看见梦里那双灼灼盯着他的双眸,像是被上头的渴望烧红了眼,但又在心底挥之不去的厌恶感下强行压制。

  如同濒临失控的漂亮野兽,随时都要将他撕碎,以解心头之恨。

  伴随着这个景象,梦境与现实反复交织,他听见褚寒峰说:“冷敷一下可能会好受些。”

  下一秒,有一阵凉意忽地覆盖住他的眉眼,应该是拿生理盐水沾湿的小毛巾,带着湿咸的气息。

  褚寒峰的这个动作很小心,只轻轻盖在他的眼睛上,有那么几秒钟鼻梁处感受到丁点温热,应该是对方的手无意中碰到了一下。

  “褚寒峰。”鬼使神差的,余丞忽然叫了对方一句。

  “怎么?”褚寒峰耐心的等他继续说话。

  他们俩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互不说话,冷冷清清。

  九年前的自己一刻没个消停,偶尔褚寒峰想落个清静,总被他说东说西的打扰。

  后来……

  他得知自己不过是对方生命中昙花一现的存在,不,或者说是恨不得立马从眼前消失的炮灰,惹人讨嫌的很,那点崇拜和钟意便演变为对所有未知数的惧怕,应激般只要对方一出现,便是全神戒备,稍有不如意就反唇相讥。

  其实也没这个必要。

  余丞想了想,试探性开口:“其实你也不用这样的。”

  “什么?”褚寒峰似乎没听明白。

  余丞斟酌了一下用词:“我怎么样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你不用管我的。”

  互不打扰就挺好的。

  死一般的沉寂。

  静到……

  余丞甚至好似还能听见压抑的呼吸声,不知道是褚寒峰的,还是他自己的。

  俄顷,覆在眉眼间的潮湿毛巾撤开,被褚寒峰随意扔在床头。

  余丞骤然一愣,小心翼翼眯着眼。

  下一秒,随意搭在床榻之间的手就被眼前人摁在掌心,在他条件反射打算抽离的那一霎,腕部传来隐隐疼劲,待回过神来时,已经被褚森*晚*整*理寒峰紧紧捉在掌心。

  那是一个试图控制的举动,藏着浓烈又克制的侵略性。

  “不用我管?”

  在余丞骇然不已的眼神下,褚寒峰俯身,于咫尺之间与他相视,嗤笑问:“不用我管,那要谁管?”

  余丞全然僵住。

  褚寒峰的幽深眸光一一扫过余丞精致的眉眼,逐渐向下后,落在对方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唇上。

  稍作停顿。

  褚寒峰似笑非笑掀了下嘴角:“你那乱七八糟的后宫三千?”

  这话明明带着笑音,说出口的瞬间却像是裹着一层刺骨的冰渣子:“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