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来到12月, 年末的纽约洋溢着浓郁的圣诞气息。11月底在洛克菲勒中心点灯竖起的25米圣诞树仍然耸立,5万多只LED彩灯通过电线缠绕在这颗巨大的云杉树枝上,大如梅西百货的商场为了刺激消费早已将橱窗装饰成红绿配色的圣诞主题, 公园和广场上经常可以见到贩卖特定商品的圣诞市场,人流络绎不绝。

  一架飞机闪烁着信号灯坠入这座城市, 徐徐降落。它曾掠过第77高的摩天大楼,此刻17层,某扇窗内是一间气氛严肃的会议室。西装革履的白人男性皱眉看着手里的企划书,他摇摇头, 开口英腔,语气压低:“艾欧娜女士,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背对窗户,坐在长桌首位的红发女人翘起二郎腿, 撩了把头发,重新抬起看向男人的那对绿眸如同毒蛇竖起的瞳孔:“怎么不会是您搞错了呢?罗德先生。刻意隐瞒成本数据的是您,不是么?是您想占我们便宜呀, 您知道的, 现在, 就现在——”

  女人抓起桌上的合同,两只手把它撕掉, 安静的会议室里响起纸张撕开的声响。

  “就算我们决定撕毁这份协议也不奇怪。哦, 好像已经撕掉了。”

  她把撕毁的合同随手扔掉, 坐在她一侧的高大女人立刻接住,上一次没接好导致纸张乱飞满屋子都是,让她捡了好久。这次她学聪明了。

  男人露出难堪的脸色, 他刚要说话就被女人打断:“但您怕的不是这个, 对吧?您怕的是我们把这件事暴露出去, 让你们的信誉降到最低,没人敢和你们做交易了。您不愿意这种事发生吧?特别是这个特殊时期。”

  女人压低声音,笑眯眯地说:“听说您身上的债务又多了不少。”

  男人猛地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攥起拳,平放在桌面上。

  会议室里似乎响起了终场铃声,比赛落幕。

  好了,又击败一个。

  红发的女人——艾欧娜靠在椅背上,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助理,在她这么做之前邵止岐就已经把准备好另一份新协议递到男人面前。晚一点他也许就会醒悟过来,冷静下来,到时候就迟了,所以必须及时。她还递过去一根钢笔。男人接过,垂着头签好字,艾欧娜这才完全放松,她颔首指示另一个助理:“送客。”

  那个助理把人送出去后邵止岐也要跟出去,艾欧娜开口:“Spoon,你留下。”

  邵止岐顿了下,她心里不情愿,但还是转身,一扭头就看见艾欧娜站起来,脸上挂着笑:“陪我出去。”

  邵止岐面无表情走过去,拿起椅背上的外套为艾欧娜披上——这是她要求的。她今天着装稍微规矩了点,穿了套紫色的女士西装。因为今天是「开会日」。

  每周一次,艾欧娜会把所有的会议都集中在这一天,她穿梭于这座楼层和纽约其他的摩天大楼,像是擂台上的选手一样挨个击败对方。在不得已的时候也会使阴招、作弊,刚才那段对话都算是低级别的了。

  擂台下的邵止岐经常看得一阵讶异,然后艾欧娜就会趴在围绳上说:“这才是常规操作。Spoon,你在正派人士身边呆太久,是苏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大概能用一句中文俗语「身在福中不知福」来解释自己曾经的情形,但邵止岐懒得开口。她确实生出对苏昕的感激,除此之外惊讶归惊讶,她不会因此感到生厌、无法接受。

  无论如何,工作上她都可以应对得很好。艾欧娜作为上司的工作力度和苏昕相当,唯一区别是更加劳神费力。因为她太任性,不像苏昕会把持好工作量,让员工保持身心健康——艾欧娜会真的随心情把员工逼过极限。就比如把难以压缩在一天的会议数量都挤在一天内风风火火完成,临时又因为舞台剧的加演撂挑子说我不去开会了,全给我推掉。

  邵止岐现在是真正理解了苏昕当时的话。每一句话都精准描述了她眼前的这个女人。

  那些都可以克服,比较难缠的是现在这种情况。

  邵止岐垂眸,艾欧娜迈步向前,高跟鞋掷地有声。这是另一种区别。苏昕在职场时会尽量拭去自己的女性特质——主要是一些刻板印象:不穿高跟鞋,不穿裙装,饰品精简,香水味很淡。艾欧娜则是她的相反面。她在不眠鸟的办公室里有一个专门的衣帽间,里头全是高订裙装,高至天花板的鞋柜里挤满了奢侈品牌的高跟鞋。

  跟在她身后的邵止岐可以感觉到艾欧娜走出门后投来的诸多视线——不仅是大本营,这一个月来她带着自己前往了各种场合,似乎是要昭告天下似的高调。每逢她出场,那股馥郁的鸢尾花香就会极具有倾略性地席卷而来。

  这是她最不适应的:以前自己可以扮演隐形人,这毫不困难。但在艾欧娜身后,她会被迫进入万众瞩目的舞台。

  所谓的「刁难」就是指这种时候吧。

  邵止岐现在也找到了应对这种场合的技巧,她低垂视线,余光跟着艾欧娜的高跟鞋影子,耳畔似乎能听见低语:“就是她?那个从金羊毛来的助理……”“真有艾欧娜小姐的作风,什么人都敢留……”「谁能告诉我,我们算是和金羊毛正式宣战了吗?」

  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在这个月里屡见不鲜,艾欧娜看起来毫不在意——或许这就是她想达成的目的。邵止岐知道的,她这个新上司过激又恶趣味,一定巴不得快点把这个消息散播出来,最好早些漂洋过海,传到苏昕的耳朵里。

  邵止岐也相信:苏昕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成为了艾欧娜的助理。

  但她没有做出任何举措。

  想想也是正常的。是一个前下属找到了新的工作,仅此而已。这份工作对苏昕而言意味着邵止岐成为了敌人,所以什么都不说也是合理的。

  但是,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

  艾欧娜站在办公室门前,邵止岐踏出一步为她开门。当她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无意识举动后邵止岐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难不成她就要这样习惯新的生活,新的工作了吗?

  “艾米丽呢?”

  艾欧娜站在她奢华的办公室里叉腰,左顾右盼,邵止岐站在门口迟疑地回答:“艾米丽小姐说她等得太久了,不想再等了,她让我转告您——”

  邵止岐叹口气,语气平静地复述:“「让你和你的一大堆工作见鬼去吧!」她是这么说的。”

  是刚才那场会议开始前的对话,邵止岐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艾欧娜立刻捧着脸颊作哀嚎状尖叫:“不要啊!”

  这个月的第五个。邵止岐默默记数。不过那些人有些是艾欧娜的床伴,有些则是她的约会对象。但无论对象是谁她都会照样爽约。所以出现在她办公室的新面孔也就络绎不绝。

  持续了半分钟发狂后她放下手,若无其事走到办公桌前拆开一次性筷子,拿着一根筷子敲了敲桌上高级日料的盒子:“你也吃点吧。”

  “我就不必了。艾欧娜小姐,我已经点了午餐。”

  说着邵止岐就打算退一步关门,艾欧娜咬了咬筷子头,她突然说:“哦,对了——忘记和你说,苏过两天应该会来纽约。”

  邵止岐的动作停住,极不自然地僵持片刻,她终于还是走进来,关上了门。

  艾欧娜夹起一块寿司——作为一个外国人而言她很会用筷子。夹住的寿司蘸了下酱油碟,然后往芥末堆里狠狠一滚,邵止岐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心惊:这个人是没有味觉吗?

  “果然每次一提到苏你就变得有意思了。”

  艾欧娜说完就吃下这块寿司。嚼东西的时候她不说话,就只是用手示意了下,邵止岐走过去站在办公桌前,也拿起一份筷子拆掉,什么都不沾地夹起一片刺身放入嘴中。

  她嚼的时候艾欧娜吞下食物,开始说话:“是为了参加跨年的新年酒会才来的。酒会每年一次,主题不一。举办者也是轮换制度,实行邀请函制。被邀请者包括全球各地的出版商,相关的企业等等。苏如果想正式宣布自己的归来,最大化她的存在感,那么这个场合是最合适的。”

  艾欧娜也夹起一片刺身,她眯起眼睛笑:“然后,你猜怎么样?今年的举办者是兰登书屋——也不知道是谁把我的兴趣爱好传到了股东那里,反正他们要我来策划举办这次酒会。你说,是不是正好?”

  邵止岐只吃了一片刺身就放筷,她明白艾欧娜的意思,正是明白,她才会开始紧张。

  “届时要做什么,我会详细告知你的。反正也没剩几天了,再不告诉你就来不及了。不过我还是想问……Spoon,你确定要参加这次舞台,把我们的赌注贯彻到底吗?”

  艾欧娜也放筷,她双手交叉放在脸前,那对眼睛露出怀疑的神色。

  尽管邵止岐会因为苏昕露出破绽,可余下时间她实在是太平静,简直滴水不露。艾欧娜偶尔会有种错觉,以为她其实是在演戏,她也许就是来当卧底的,对苏昕的爱意也只是演出来的而已。这么多年来她也不是没见过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就算不赌了我也不会开除你哦,多一个助理总归是有好处的。现在的生活也不错吧?没准比你在国内更好。怎么样,不然就——”

  邵止岐抬眸,很认真地回答:“我会参加。我还是要赌。”

  简直是斩钉截铁的态度。

  艾欧娜扬起微笑,她很满意。不仅如此,一提到苏就会话多的邵止岐反而问:“您为什么会这么问?我看起来像是动摇了吗?”

  她自己没发现吗?

  艾欧娜有点惊讶。

  那么该从何说起呢。艾欧娜思考了下,最后说:“因为你没问。”

  邵止岐歪头:“什么意思?”

  艾欧娜颔首,直截了当回答:“因为你这一个月来从来没有主动问过我苏的事。伴侣的标准是我们的赌注,也确实只有我——起码在纽约只有我最清楚。但你还可以问些别的不是吗?我以为你会做这种旁敲侧击的小手段,你看起来也不笨。所以我想,你也许是放弃了。”

  然而眼前的邵止岐一脸呆相:“为什么要问?”

  艾欧娜有点傻眼:“什么意思,苏的一切,她的过往——这些东西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邵止岐更不解:“为什么要好奇?”

  她是反问机器人吗?艾欧娜恼了。她扬起声音说:“Spoon!我想我们对伴侣——不对,是对爱情这个概念的理解有偏差。你这样不对劲。不是光爱就够了,它不是一种单纯的感情,爱情没那么简单。爱情是具有杂质的浑水脏河,和纽约地铁没两样。长相,地位,家世,性别,种族……这些条件都是掺杂在其中的杂质。你了解那三年里的苏昕,但你不了解那之外的她。万一那之外的她具有一些你不会喜欢的杂质呢?哈,我感觉我像是在对砖墙讲话……你爱上苏难道没有一个原因?”

  邵止岐愣愣回:“我不知道。”

  接下来一句让艾欧娜几乎要把刚拿起来的筷子又扔下去。

  因为她说:“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爱上她了。”

  艾欧娜两只手一起揉太阳穴,她揉了会又瞪邵止岐,语气充满挑衅:“你难道不想知道她除我以外有过几个前任,甚至是床伴?”

  她知道东亚人比较传统内敛,会介意这种事,希望女性保持「纯洁」。这也是一种条件。当然西方也有这种观念,所以她知道自己现在纯粹就是在撒火,不该利用这种东西当武器的。然而这话仍然像是打在了棉花上,邵止岐淡淡回答:“我不想知道。”

  说完这话邵止岐又细细过了遍自己此刻的心情,甚至还有点困惑:我应该好奇,然后感到嫉妒吗?

  是很奇怪的一件事,邵止岐认为自己的嫉妒是有条件的,它必须围绕「自己」才能产生。那晚知道艾欧娜是苏昕前女友以后,邵止岐之所以产生了那样激烈的情绪。除了因为那天太过于特殊,所有情绪都被轻易挑了出来,也是因为她联想到自己无法和苏昕做到那些恋人般的举动,那是她梦寐以求的。被艾欧娜挑衅时也如此,她因此感到难过,甚至是深深的自卑。

  但只要和自己无关——比如苏昕有前女友这个事实,这是一个很正常的事。如果有天被第三人突然告知了这件事她也只会默默接受,把这个信息添进脑子里。

  实际上在整整三年里她也从来没想过要去主动搜寻苏昕的过往,她就是不会去产生这种欲望。无论这些过往到底是什么模样,没有它们便没有现在的苏昕,所以她不嫉妒。她再次确认这点,然后语气诚恳:“我只知道我喜欢苏昕。”

  艾欧娜顿时哑口无言。

  她觉得自己判断出错了。她很少这么承认。她想着自己不该以常人的角度看待邵止岐这个人。起码在感情方面不可。

  邵止岐没有那些「常识」,约定俗成的规定也不适用于她。

  这么看,邵止岐反而更像是……

  她思维灵活,很快就切换成另一种角度看待邵止岐,这么一来就能理解了。

  ——为什么要问呢?没必要问。因为小狗不会在主人每天回家以后盘问她这一天都干了什么,也不会好奇主人的过往。比如她过去还养过几只宠物,那些宠物是不是都是同自己一样可爱的小狗,主人爱它的程度是不是最深的。小狗——在人类文学中烘托成了爱之殿堂的小狗只知道门开了,熟悉的气味出现,尾巴也就忍不住翘起来摇来摇去,小狗满脑子只想扑进主人怀里。它也会难过,因为偶尔会意识到自己无法像另一个人类一样让主人开心,无法让主人停止落泪,它会嫉妒那个人类。邵止岐就是这样的小狗。

  艾欧娜这下连饭都不想吃了。也不是不饿,就是饱了。邵止岐的话塞满了她已经不再有的纯粹天真。所以她只是抬起手,食指甩着车钥匙,不知看着哪里自言自语,抑扬顿挫的语气像是在念诗:“好吧,好吧。没有办法,我们大人就是这样的,我们不缺浪漫关系,想要的话可以连一天空窗期都没有。不合适不愉快了就解散找下一个,大家合作愉快,过时不候。我们没有那么多深情可供支配。我们是会疲倦的人,爱情对我们只是生活的调味品。”

  听到这话的邵止岐抬头,歪着脑袋。

  看着这样的她,艾欧娜突然低头笑了笑。还是有弊端,小狗是因为无知才无畏,不是吗。当然,她会赢,所以邵止岐会一直保持无知。真可怜。

  这时艾欧娜甩着的车钥匙突然脱手,一个弧线来到邵止岐手里,她说:“接下来的行程不用跟我。但我晚上要参加一个私人聚会。八点把车开到洛克菲勒接我。”

  邵止岐点点头,艾欧娜摆了摆手,她即刻站起来离开——直到此时此刻,她还不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她处理余下工作后回到艾欧娜临时租给她的高级公寓,在公寓配套的健身房里健身一小时左右,然后吃点沙拉,淋浴更衣后便来到了七点。

  艾欧娜的那辆敞篷爱车停在一间私人车库里,从公寓可以步行到那。把车开出来后邵止岐仍然不太适应——或者说不太喜欢路人投来的视线,偶尔还会有人拍照,所以她会穿一件风衣戴上兜帽。

  车子很快开进洛克菲勒建筑群,这是一座城中城。她停在一座大楼前等待片刻,还有十五分钟到八点,这时一条短信发来,是艾欧娜:三十层。

  艾欧娜发短信的风格倒是异常简洁。邵止岐知道了她的意思,于是把车子开进地下车库停好,保安看见这辆车后甚至都不会拦她。从车里出来后她脱掉风衣塞进手套箱里,取出艾欧娜的大衣外套。

  每次来接送艾欧娜的时候邵止岐都会穿着艾欧娜为她订制的西装,是收腰显出身材的纯黑色西服,缀暗红花纹,连带高领的毛衣都是一袭黑色。

  也许和以往着装相比太华丽,也太具有压迫性了。而且她没怎么穿过这种这种款式,一开始邵止岐还有些不适应。

  艾欧娜本还想让她穿高跟鞋,邵止岐穿一次就作罢:太难走了。于是她守住这个底线,俯视艾欧娜淡淡说:艾欧娜小姐,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艾欧娜这才作罢。

  她就这样坐电梯来到第三十层,手在调整银色袖扣。电梯上升异常迅速,很快来到顶楼。正好八点整,电梯一开门邵止岐就看见身着露背抹胸长裙的艾欧娜背影,她听到开门声后便回头对自己微笑,那笑容让邵止岐涌上一丝不好的预感。

  “我的助理到了。那今天就这样。跨年夜见,苏。”

  艾欧娜的对面,穿着椰黄色西装的女人抬眸,她今晚盘起了头发,碎发抚着她不常露出的白皙后颈,一串深蓝的珠链点缀她身着的浅色。那对眼睛轻轻扫过出现的邵止岐。扫过她的着装,扫过她为艾欧娜披上外套的手,最后扫过她的眼。那对次次回望的眼眸,如今看向的不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