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瑞拉灰蓝色的眼睛,执拗的望着她,似乎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

  从……城堡,离开时吗?

  凛绮将碗随手搁在床头柜上。

  她走到辛德瑞拉的身前,目光停住在辛德瑞拉的身上,捏住他的下巴,“你看见了?”

  辛德瑞拉乖乖抬起脸。

  他苍白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脆弱,像是薄薄的白纸。

  唯有眼睛是亮的,隐约水光在眼睫下,滤出幽幽泪意。

  他的下唇有着深深的齿痕,不难想象,几秒前可能还是和脸色一样惨白的,可现在却因为咬的太重,而迅速发红。

  他的金发有一段时间没有修剪了,偏长而凌乱的落在眼睫前,那张总是淡漠的脸,此刻濒临崩溃边缘。

  完美无缺的笑脸,终于产生了裂痕。

  “是,我看见了。”他的语调颤抖,“你难道害怕被人看见吗?”

  如果害怕,就不会那么果断的离开了?

  是根本不在乎被人看到,还是因为——太过激动,根本就没法在意别的,只想离开?

  凛绮定定的注视着他。

  她的手指,忽然扣住他的下巴,拇指按住他的唇角,稍稍使力,迫使他张开嘴。

  辛德瑞拉咬破了嘴唇,鲜艳湿润的红色染红了他的嘴角。

  凛绮的眉心缓缓蹙起,她沉着脸,本能的收起笑容,紧紧盯着辛德瑞拉的眼睛,辛德瑞拉也回视着她,眼周逐渐发红。

  “不是一直装作不知道吗。”

  两人僵持半晌,最终还是凛绮先开口。

  在这之前,她和辛德瑞拉,一直保持着某种程度的默契。

  辛德瑞拉知道夜晚会造访的麻雀是她,她也知道,辛德瑞拉知道这一点。

  除了情绪崩溃时,辛德瑞拉从来没有和她提到过这件事。

  他装作不知道麻雀是她,夜晚与她说许多事,他的过往,他的心情。

  如果说破,这种薄冰般的平衡,就会立刻被打破。

  与她和辛德瑞拉都各自有许多秘密,对于秘密,他们都缄口不提,就像是毫无察觉,毫不好奇。

  辛德瑞拉不问她为什么会变成麻雀,为什么要到他的身边,凛绮也没有问,他和斯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凛绮原本以为,辛德瑞拉会一直不打破这种平衡。

  她的拇指抚过辛德瑞拉嘴角的血珠,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被蹭开的血痕。

  “为什么忽然问?”

  辛德瑞拉的声音发抖,“为什么?”

  他被凛绮按住的唇角,艰难的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难道不是你在逼我吗?”

  从几天前开始,就一直忽视他,像是完全看不到他,把他当做透明的影子——

  辛德瑞拉知道,凛凛想弄明白,他和她过去认识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是他也不知道啊。

  他什么都不知道,这汹涌的感情来的这么突然,几乎将他的精神全都摧毁。他弄不明白,惶然无措,只能靠着自己的智慧,去试探,去猜测。

  他能感受到牵引在自己身上的剧烈感情,也猜测到凛绮来的目的。

  他甚至已经隐约猜测到,自己和凛绮过去认识的那个人的关系。

  只是,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完全不知道。

  凛绮想让他开口,想让他坦白。

  他该说什么?

  他原本,从一开始,就什么都,完全都,不知道。

  他是另一个人的爱燃烧留下的灰烬,身上充满了不知道留存了多少年的陈旧的感情刻痕,他是除了爱,什么都没有的空壳。

  凛绮看到他的眼泪,顿了顿,微微不自在的送开了手,将目光转到一边。

  好一会后,她才重新转回眼。

  辛德瑞拉已经调整好情绪,对她微笑。

  凛绮的目光停在他发红的眼睛上,“你是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很显然,现在不是她来询问辛德瑞拉,而是辛德瑞拉有什么想要和她说吧。

  如果不是,根本不用提到从来没有试探过的话题。

  时间还是在舞会结束后的深夜。

  是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还是想从她这里知道什么。

  辛德瑞拉深深注视着她。

  他的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金发狼狈的散落在眼前,他的声线强忍颤抖。

  “别再故意忽视我了啊……”

  他真的会因为伤心难过而死掉啊。

  凛绮微微一顿,她看得出辛德瑞拉这话说得非常认真,她本能的收敛起所有表情,目光沉沉的望着辛德瑞拉。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辛德瑞拉微笑着摇头。

  他因为哭泣而脸颊发红,强撑的游刃有余瞬间瓦解,胸膛起伏,呼吸急促,焦虑、混乱、崩溃的情绪,终于让他将层层防备的内心,全然坦白在她的面前。

  他抓住她的手腕,贴上自己的脸颊,让她的指腹抚摸自己的脸颊。

  刚才,在激动之间,凛绮曾经大力抓住他的下巴,逼迫他张开嘴。

  他现在照样将她的手紧握住。

  拇指无可避免的触碰到唇角的伤口,挪动间无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牙齿。

  “只要你不要再无视我,我什么都无所谓……”他的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声音哽咽,“我真的不知道……”

  “我猜测到的,我会全都告诉你,你想让我怎么样,我都会照做的……”

  坦白也好,被当做另外一个人的替身也好。

  即使是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替补位也无所谓,反正他也只是空壳而已。

  凛绮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在辛德瑞拉第三次轻轻咬她的指节时,她终于忍耐不住,抓住他的手腕,“够了。”

  辛德瑞拉不说话。

  既然都说到这个地步,不如指节开诚布公的坦白自己手上的信息,除了任务和系统,都是原本就不该瞒着他的,关于他的事情。

  “你想要知道什么?”

  凛绮问。

  想要从她这里,知道关于斯诺的事情?

  辛德瑞拉摇头,眼泪扑簌滚落,“先从舞会开始说起吧。”

  舞会时,究竟去了哪里,和谁谈了什么?究竟是因为谁,这样忽略了他整整两天?

  凛绮缓缓呼出一口气。

  “白雪公主”这个名字,她作为外来人员,从未听说过,辛德瑞拉是土生土长于此,一定有所听闻。

  她简要把和与王子和年迈公主谈话的过程,叙述了一遍。

  辛德瑞拉听得很专注,他的长睫毛微微垂落,盖住眼睛,湿润的睫毛上还有未干的泪水。

  他没有问,在进入这个家之前,从未到这个国家的凛绮,为什么会和这个国家的前前前女王认识。

  凛绮觉得,他或许已经猜出来了。

  辛德瑞拉很聪明,又细致到可怕,只需要蛛丝马迹,他就能够反推,她无须多说什么了。

  “……就是这么多。”她说,“你知道多少了?”

  辛德瑞拉全神贯注的望着前方,将嘴唇咬得很紧,听到凛绮的问题,才微笑着回答。

  “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笑,眼泪就簌簌滚落。

  凛绮望着他湿润的金色睫毛,沉默了片刻,“你想不想要,想起过去的事情?”

  辛德瑞拉没有回答。

  他转换了话题,“明天就是舞会的最后一天了,你会去吗?”

  他也没有等待凛绮回答,仿佛根本不想要知道答案,“你曾经问过我,有什么愿望吧?”

  凛绮微微蹙起眉。

  就在她以为辛德瑞拉要说愿望的时候,辛德瑞拉却低低的笑。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破掉的唇角,笑容没有什么意味,仿佛只是一种习惯,“算了。”

  ——

  在这之后,辛德瑞拉收拾了碗,就安静的离开了。

  凛绮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离开时的背影,灯光落在他的金发上,他轻轻带上门,随即消失不见。她深深呼了一口气,双手搭在沙发上,仰面闭上眼睛。

  过去做过无数的任务,都没有让她有过此刻这样深深的迷茫。

  她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才回到床上。

  第二天,系统099回到她的意识内,看到她的脸色,吓了一大跳,[07,你怎么啦?]

  活像是杀了一整夜的怪物。

  凛绮从床上坐起来,撑住额头,系统099大惊小怪的声音吵得

  她无法再躺下去。

  系统099昨晚发完礼服,就被她送回系统空间,对昨天发生的事情懵然不知。

  或许还是和它商量商量比较好。

  她从昨晚和白雪公主的见面开始说起。

  系统099:[哈?]

  谁?白雪公主?

  凛绮说到辛德瑞拉深夜造访。

  系统099:[哈??!]

  谁?辛德瑞拉?

  凛绮:“……”

  算了,和系统099商量也没什么用,头更痛了。

  她又躺了下去。

  系统099小声的嘀嘀咕咕,似乎在努力的思考什么,好一会后,它才小心翼翼的问凛绮。

  [07,那今天晚上的舞会,你还去吗?]

  似乎每个人都在问她这个问题。

  凛绮用手背覆盖住眼睛,“我不知道。”

  她没办法下定决心。

  系统099望着她,没再说什么。

  07,如果没有犹豫,又为什么需要思考?你过去,从来不是会犹豫的人啊。

  ——

  到傍晚时分,凛绮拒绝了来叫她准备出门的玫瑟塔,只说不舒服,想要休息。

  玫瑟塔犹豫了一会,明明被拒绝了,却没有离开,还在原地磨磨蹭蹭。

  “凛凛。昨晚我看见了……算了。”

  她咬着嘴唇,犹豫再三,一跺脚跑开了。

  凛绮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她现在不明白的也太多了,实在没有精力再一一弄明白。

  她转身回了房间。

  凛绮躺回床上,睁着眼睛正好能够看到那扇对着榛树的窗户,辛德瑞拉今天没有在树下祈祷。

  她盯着天空,直到夜幕完全覆盖窗户,变成漆黑。

  夜半时分,她还是起身。

  她没有换礼服,只是穿了最方便行动的简单衣服,就和她过去在森林时一样。

  经过厨房时,没有看见辛德瑞拉,她把最后一套礼服,整整齐齐放在灶台的上方。

  凛绮步行前往皇宫。

  这是欢庆的最后一天,街道上依旧有很多人,到处都是小摊和彩带,鲜花,欢呼,街道堵塞,难以行走。

  到达皇宫时,舞会正举行到一半,站在城堡大门,就能听到里面美妙的乐声。

  跳舞时高跟鞋敲响地面的声音,如同一波一波的潮,有力的传递过来。

  凛绮站在原地。

  她没有进入舞会,也没有去寻找王子,路都是已经走过的,她不至于迷路,避开来来往往的人,径直走到昨天去过的玻璃花房前。

  玻璃花房前一片寂静,和彻夜欢庆的舞会不同,这里静谧孤独,如同在另一个世界。

  白雪公主还坐在昨天的椅子上。

  一见到凛绮,她就露出温柔的笑容,显得慈祥而平和。

  “你一直在这里等着吗?我没有答应,一定会来。”

  “不,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公主缓缓的站起身,她拄着拐杖,缓缓走到凛绮的面前,“跟我来。”

  凛绮还是不适应看到那张和斯诺一模一样的面孔,微微别开了眼。

  公主的裙摆拖过地面,带起零碎的几片花瓣。

  静谧的夜中,长廊上只有她们的脚步声。

  夏季夜晚的风,清凉拂过,吹的树影掠动,在地面摇曳,如水的月光落在地面,显得夜色更加深沉。

  白雪公主带着她走的路,一点都不比昨天王子带她走的少。

  一路上,都相顾无言。

  一直到一间看起来许久都没有被使用过的陈旧宫殿,公主才停下。

  她从衣领下掏出一把纯金钥匙,打开了尘封的门。

  “抱歉,可能会有些灰尘,已经有大约七十年没有使用了。”

  她的声音平稳,指了指宫殿中央的东西,“我无论如何都想让你看的,就是这个。”

  灰尘飞动,凛绮微微眯了眯眼睛,顺着公主所指看过去,目光一下顿住。

  “这个宫殿里的,都是我从故国带来的东西,王国合并后,权杖,王座,皇冠,全都重新制作。”

  “这些不再使用的,就都保存在这里了。”

  月色从她们的身后落入,拉出长长的影子。

  被月光照亮,被尘封在房间正中央的,正是一张黄金王座。

  那也是她和斯诺的最后一面。

  那时,斯诺把她按在王座上,紧紧搂住他,他如瀑布般的漆黑浓密的长发,冰凉凉的揉在她的颈窝。

  此刻,与他双生,长相一模一样的姐姐,满头的黑发,已经全都变得纯白。

  从上个任务,到此刻,对凛绮来说,一年都不到,甚至像是眨眼之间。

  她望着眼前这张陈旧的,依旧流转着黄金光芒,充满了时光的痕迹的椅子,无法相信,这其中,已经过了一百年。

  “请你过来一下。”

  白雪公主朝她招手,她已经苍老的掌心皮肤干燥而温暖,轻轻握住凛绮的手,拉着她的手,触及到黄金王座。

  指腹轻抚到椅背,凛绮一下怔住。

  她反复摩挲,指尖在椅背上停留了几秒,就迅速低头,寻找自己摸过的地方。

  在王座下,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被一笔一划的刻下。

  【凛绮】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能够一眼认出你吗?”

  公主的声音依旧温柔而有力,“因为他和我说过太多次了。”

  从她苏醒开始,就不停地听着弟弟提到他消失不见的新娘,一遍一遍,公主曾经听皇宫里的其他人小声议论,说他这幅样子,和老国王一样,或许是已经疯了。

  凛绮恍若没有听到,目光紧紧盯着王座左下方。

  那行小小的字,那是斯诺的字迹,她认识。

  “我要把你的名字刻在王座上,我们的故事会永远被人铭记,被人传唱。”

  那个时候,他带着笑意的,甜蜜且孩子气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

  “你的名字很复杂啊,我不认识。”公主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他会书写这种文字吧。”

  “我无意窥探你从哪里来,为什么这么多年,容貌不变。”

  “请你去看他一眼吧,哪怕你之后还会离开。”

  ”他只是想知道,你在哪里,现在好不好,他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在最后都一直这么说。”

  公主的手,轻轻覆盖住她的手背,凛绮才发觉,自己的手指,竟然在微微发抖。

  “一百年了,他还在等你。”

  凛绮尽量克制着声音中的情绪,轻声询问。

  “他在哪里。”

  公主深深望着她。

  “去找那些矮人吧。”

  “矮人们曾经答应过他,与他有着约定,他们现在依旧还守着森林,替他等待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