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来人, 黎止眯了下眼睛:“看来我低估了你们关系。”
慕断扬起手,活尸将轮椅停在了不远处。
仿佛为了顺应黎止的话,他启唇唤了一声:“师兄。”
黎止眼神微动:“你问我恨不恨魔修,果然是为他。”
昭羽仙尊蓦地抬头, 神情像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出云宗向凡间招收弟子, 而穆渊属于最早的那一批。
他是乡绅的小妾所出,家里兄弟多到一张桌坐不下, 自然也不会受器重。母亲故去后, 听闻仙门收人, 他毫不犹豫就离开了家。
等待的队伍很长,与他并排的是个面色苍白的病秧子, 蔫耷耷垂着脑袋,弄得穆渊忍不住三番五次地看向他。
这也不怪穆渊,凡间很少有能亲眼见到仙人的机会,来得几乎都是能徒手抗麻袋的, 这人混在里面, 分外不和谐。
人类偶尔会通过排斥“异常者”来下意识寻求群体认同,他这副模样引人注目, 不怀好意的目光便率先落到他身上。
有个壮汉凑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将他撞开了些, 随后,这人嘻嘻笑起来:“哟, 没注意, 这还有个人呢?”
一群人跟着哄笑, 嘲讽的字眼不时传进耳朵里。
让穆渊一瞬间想到那些抱团欺负他没有娘亲撑腰的庶兄。
于是他冷声道:“撞伤了能养好, 眼睛瞎了可难说。”
壮汉瞬间变了颜色, 叫嚷:“你什么意思?”
穆渊捏紧了拳没有回答,心里默默数着。
不出片刻,前方便有人高喊:“仙人来了!”
壮汉不得已离开了,而那人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谁?”
他眼神离开的速度过快,以至于穆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
其实穆渊主动出声,纯粹是自己的痛处也被戳到了。他将祖籍与名字报给了对方,但对这人没什么信心,也没指望过什么。
没想到自己通过考核以后,跟随教习先生到了宗门里,却再一次见到了对方。
两人分到南院的同一处,穆渊惊喜的打了招呼,那人抬起头,黑发下依旧是苍白的一张面容。
他垂下眸,将学院分的糕点往穆渊的方向推了推:“我叫慕断。”
穆渊从小习惯了照顾母亲,现在母亲故去,又照顾起了同住的师弟。
不过慕断除了身体不好,修炼读书皆与寻常弟子无异。
穆渊在这里举目无亲,自然而然将慕断当成了弟弟看待,而慕断对他亦是不同寻常的亲近。
他们二人修为皆前列,姓氏又同音,甚至还被不少人当做相依为命的亲兄弟。
慕断不愿活跃于人前,于是人人皆知穆渊有个身体不好的弟弟,需要他时刻照顾着。
只有穆渊知道,慕断的天赋其实比他高出很多,甚至时常能指点他一二。只是他偏爱研究被先生称为“旁门左道”的术法与阵法,因此对外不显现罢了。
可修真之人,日子还长,容得他慢慢修炼。
直到慕断走火入魔。
对于此类弟子只有一种处理方式,轻则逐出宗门,重则直接关入囚室等待自生自灭。
慕断是这一辈弟子中修为最高之一,他进阶的速度快,入魔更是惊动四周。当晚,七八名修士闯入房间直接将人带走。
穆渊阻拦不成,在院落里枯坐一整夜。
入魔事关重大,能拿主意的想来只有宗门之主。
于是穆渊带着曾经那几分憧憬和隐隐的期盼,在垂星阁门前跪了整整一天,抛却所有尊严不断恳求,却连圣尊的面都没见到。
等穆渊终于经过几番辗转见到慕断时,昔日的师弟已经气若游丝,浑身灵脉鼓张,宛如下一秒就要爆体而亡。
穆渊浑身发冷,他瞒天过海,连夜悄悄带着慕断出了宗门。
留在宗门里只有思路一条,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慕断咽气,两人乘着夜色,在栖云城外误打误撞闯入了一处结界。
也许是命不该绝,结界的深处,是魔尊堰巡。
房间角落里,谢时宴骤然惊醒。
方才他运转灵力疗伤,黎止便特意避开了他的位置。然而即便如此,房顶也已经完全被掀开了。
这座曾经软禁他的囚笼已经在剑气的余威中毁得七七八八,谢时宴似是察觉到什么,甚至顾不上查看腹部的伤口,急匆匆跑了出来。
昭羽仙尊已经失去起身的力气,慕断轮椅又向前了些,停在他身后不远处。
在变成废墟的小院门前,黎止孑然而立。
谢时宴没有半分犹豫,拿起无归走到了黎止身边。
慕断见状,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你此刻站在他身后,回到出云宗呢?他会为了你抵抗整个宗门?”
不等谢时宴开口,黎止先道:“魔尊这是在公然离间吗?”
慕断两只手都隐入宽大的衣袍中:“实话而已。”
黎止勾了下唇道:“你怎么知道不会?说不定我就想娶个魔族夫人呢?”
谢时宴神色冷静:“至少他不想要我的魔元。”
“至于其他的,并不需要他为我对抗什么,因为我根本不会回宗门。”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一旁的两只活尸忽然蹲在地上嚎叫了起来,他们直勾勾盯着谢时宴,浑浊的眼球中透出令人生厌的渴望。
谢时宴下意识摆出防御姿势,然而慕断手背在轮椅上轻轻一碰,两只活尸登时安静下来。
黎止上前一步,将谢时宴的身形挡住大半,看向慕断:“你明知他揣的什么心思还愿意来,又何必要质疑我?”
他话说的模棱两可,谢时宴却忽然明白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看向昭羽仙尊。
既然都已经带他离开出云宗,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回到唯与宫,而是要来这里?
慕断闭了闭眼睛,没有答话。
黎止却没有就这么揭过:“魔元又不能煮成汤每人分一碗,所以他根本就不打算给你,是吗?”
慕断没有动,身侧的活尸却忽然原地暴起,向着黎止的方向袭来。
不问剑光闪过,黎止身上灵力爆开,直接将一群活尸劈成了两半。
活尸经过时险些伤了昭羽仙尊,他一动不动,像是枯槁入定,慕断却也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看过他。
黎止似乎也咂出些异常来。
他挑眉,道:“仙尊方才说我贵人多忘事,您莫不是忘了,真要算起来,我们的账可不止玉牌这一笔。”
不等昭羽仙尊作出反应,他便先道:“不问有出鞘的痕迹。可除我以外,整个修真界也没人能动他,遑论宗门。”
“我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神器有灵,有人动了垂星阁,他在自卫。”
昭羽仙尊猛地抬起头,眸光锐利无比。
黎止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听闻堰巡杀上出云宗那一日,垂星阁起了火。我原本没有怀疑到你头上,只是你的修为,实在不像能单枪匹马要他性命的模样。”
寒风凛凛,将被剑气扫至一旁的白雪卷得飞扬。
良久,昭羽仙尊才咧了咧嘴:“不错,堰巡不是我杀的。”
他道:“是你的剑。”
穆渊很早就知道自己天赋平平,是以勤能补拙,倒也没落下太多。
可元婴是道分水岭,即使排除万千艰难险阻,再进一步依旧难如登天。
他平日里不显露什么,练完剑回住处的路上,却会看着有天赋的同窗无比歆羡。
宗门人才辈出,即使是优秀的弟子,也只会谦逊地道一句将来能当个普通修士就好。
可穆渊天性好强,又有慕断时不时研究出些缩短时间的术法,他的野心也在不断膨胀。
他想要的不仅是普通修士,是有朝一日能够入垂星阁议事,站在那位众人之上的圣尊身边。
可慕断入魔就像一记重锤。
迎头砸破了他的所有幻想。
被堰巡救下后,慕断的身体一天天好转,神情却一日日消沉,唯有穆渊来看才能化解几分。
穆渊因为带走他受了罚,所幸宗门上下都认定慕断必死无疑,没有再继续深究,他勉强逃过一劫。
慕断生死线上走过一回,再提起宗门修士,唯余满腔怨恨。是以师兄弟二人每次见面都只话家常,对门派之事闭口不提。
他结成魔元的速度很快,没用多久,就已经成了魔修当中的佼佼者。
然而同一时期,两派相遇频频擦枪走火,正值多事之秋,穆渊也因事务繁重难以时时陪在他身边。
师兄弟二人每次见面都只话家常,对门派之事闭口不提。
再见面时,两人都无比清楚的意识到,他们已经身处两个阵营。
慕断因为走火入魔废了双腿,任由穆渊将他从轮椅抱到床上。
他忽然捉住了穆渊的袖子,道:“师兄。”
穆渊看向他,慕断道:“你同我一起吧”
穆渊喉中发干:“什么?”
慕断道:“对他们来说,我们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的蝼蚁罢了。不如在唯与宫,我还能活出些价值来。”
这一天还是来了。
穆渊避开他的视线:“你累了,早些休息吧。”
在慕断最初变为魔修时,穆渊极为痛苦,甚至冲动下守在临松阁外去问黎止讨要说法。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慕断依旧好端端活着,他的痛处也渐渐抚平。
没了“病弱却天赋异凛”的师弟,他不需要因担心着他的病情,而在与其他弟子研讨心不在焉;不用因惦记回去照顾他而提早结束修炼;更不用体验自己练了一天不得要领后,却被师弟随口两句点破的落差。
最重要的是,在众人心里,他依旧是个尽心尽责的好师兄。
他没有理由离开出云宗,离开人人向往的“正道”。
然而穆渊离开床铺,推门的手却犹豫了。
跪在垂星阁的狼狈太过刻骨,他对圣尊已经全无任何憧憬。
他不想任人鱼肉,他想要更多的力量。
穆渊那张年轻的脸有一瞬间的迷茫,眸中的情绪却逐渐坚定。
他转过头,冲着床上的慕断露出BaN一个微笑。
“师弟,魔修毕竟修炼时间短,还不成气候。我留在宗门,我们依然能见面,岂不更好?”
被慕断用引识术操控的堰巡冲入出云宗那日,他刚好是守山的修士。
堰巡一路杀入宗门,同一队伍的人全都失去性命。穆渊掩住面容,主动道:“我可以带你去找出云圣尊。”
然而千算万算,没料到黎止人走了,还留了一把剑在这里。
堰巡此前已经几经鏖战,魔灵稀薄,他近乎疯狂的放了一场火,又被不问当胸贯穿。
眼前是熊熊燃烧的垂星阁,和带着伤口垂死挣扎的堰巡。
穆渊浑身都在发烫。
这简直是上天赐给他的机会!
穆渊比谁都清楚,他坐不稳仙尊的位置。仅凭自己,他是不可能飞升的。
他还需要慕断,就像慕断也需要他这个九尊之首一样。
旧事冗长,昭羽仙尊坐在雪地里,道出的也只有一二。
闻言,谢时宴顾不得活尸危险,一把推开了黎止,失声道:“你说什么?”
人人皆知昭羽仙尊诛杀魔尊有功,然而现在却说…堰巡并非死于他手?
昭羽仙尊纠正:“是我杀的,只不过我动手时,他已经奄奄一息罢了。”
连黎止都神色微动。
“让你成为九尊之首,简直是宗门的耻辱。”
“是吗?我只不过想见一见你看过的景色罢了。”昭羽仙尊笑了起来,他仿佛真的很愉悦,眼角眉梢都透着快意,“他们跪在风雨殿门口求我,我也可以视若无睹。”
黎止忽然打断他:“我没有无视过你的求救。”
“你去垂星阁的那一天,我不在宗门里。”
宗门对入魔者自有一套处理流程,因此甚至没有人向黎止汇报。
他还是后来偶然听人提起,才知道有这回事。
昭羽仙尊的笑容戛然而止,表情变得有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黎止却并未如他所愿:“如何处理魔修,是师尊与长老们定下的,我即使有心改,也不会是因为你。所以即使我在,也做不了什么。”
昭羽仙尊看着他嘴唇开合,眼前一阵眩晕。
在入住昭羽峰的很多年里,他想过不止一次,倘若圣尊出关见到他,会如何说明原因。
而直至今日,他终于听到了黎止的解释。
可惜,对于他们来说,都已经太迟了。
他的话音落下,黎止的剑也到了眼前。剑气磅礴凛然,仿佛带着雷霆千钧之力。
昭羽仙尊没有躲开,他口中喃喃,手腕翻转,这是他最后一道引识术法!
白刃刺破皮肉,有什么东西飞扑过来,挡住了黎止的攻击。
鲜血飞溅开,落到黎止的脸上。
不问穿过慕断的身体,剑尖却没有停顿,依旧没入了昭羽仙尊的胸口。
昭羽仙尊脸上怔愣,他缓缓将视线落到身前的人,眼里有错愕闪过,却又变得了然。
慕断挡在昭羽仙尊身前,他亦被不问所伤,然而胸前却没有任何血迹!
忽然,他顶着剑支起上半身,身子不断抽搐宛如鲤鱼打摆,片刻后,变回了木偶。
年少情谊几经辗转,终于变成了利益。
而唯一不变的,是他们依旧紧密相连。
作者有话说:
之前逻辑没太捋顺,改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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